我和蒙侗的名字并列在年级榜第一时,就注定了是死对头。
他是天生的理科大脑,我是刷题刷出来的文科状元。
老师把我们塞成同桌:互相补补短板。
他午休装睡偷看我刷题,我冷着脸把卷子推过去:没带就直说。
他胃疼趴在桌上,我扔过药片时指尖在抖:下次再不吃早饭试试
直到月考后班主任按成绩调座位。
看着他和别人说说笑笑搬桌子,我笔尖戳穿了试卷。
放学铃声刚响,手腕突然被他攥住。
走什么他把我按回座位,气息拂过我耳尖,今天不把你的数学教到140分...
谁也别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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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最后一天,太阳像个烧透了的铜盆,不讲道理地把滚烫的光倾倒下来。一中校门口那棵老槐树耷拉着叶子,有气无力地投下小片斑驳的阴影。
我站在红得刺眼的光荣榜前,汗珠顺着鬓角滑进校服领口,痒得难受,却腾不出手去擦。目光死死钉在榜单最顶端那两个并排的名字上,墨迹簇新,带着油墨特有的、近乎挑衅的气味。
**黎嫣,总分:692,年级排名:1**
**蒙侗,总分:692,年级排名:1**
并列第一。
旁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低低的议论。
蒙侗就是那个数理化竞赛奖拿到手软,上课睡觉都能考满分的
啧,天赋型选手,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呗。
黎嫣也不差啊,文科强得离谱,听说刷题刷得跟机器似的,狠人!
这下有好戏看了,两座大神撞一块儿……
那些声音嗡嗡地钻进耳朵,像一群讨厌的苍蝇。我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发酸,视线从自己的名字上移开,落在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上——侗。笔画张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劲儿,和那个传闻中的人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运动后特有的汗味混着洗衣粉的清爽气息忽然靠近,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温度。我下意识地侧过头。
一个高瘦的男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离得很近。他穿着宽松的篮球背心,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还带着刚运动完未散尽的热气。他没看榜,反而微歪着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绺,随意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鼻梁很高,嘴角天然地微微上翘,即使没什么表情,也透着一股懒洋洋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味道。可那双眼睛,漆黑,清亮,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玩味
视线相撞的刹那,像两块燧石猛地擦过,空气里似乎爆开一点看不见的火星。他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零点几毫米,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毫不客气地在我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一件势均力敌的、值得研究的对手。
我猛地收回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下颌绷得更紧,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小小的月牙印。我转过身,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拨开人群,快步离开那片灼热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带着热度、又带着点玩味探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拐进教学楼阴凉的阴影里才消失。
新学期的第一场月考成绩单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课桌上,也压在我的心上。薄薄的纸张边缘几乎被我捏皱,视线死死锁住数学那一栏刺眼的128。它像一道狰狞的裂口,无情地撕开了我引以为傲的总分屏障。而旁边,蒙侗的名字后面,数学那一栏的148鲜红得刺目,物理和化学更是接近满分,唯独语文和英语,惨淡得像是两片无人问津的荒漠。
教室里的空气有些滞闷,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搅动着油墨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黎嫣,蒙侗,班主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嗡嗡的议论声,你俩,收拾一下,坐一块儿去。她顿了顿,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个文科王,一个理科霸,正好互补。互相帮衬着点,把短板给我补上去!别光顾着争第一,要学会合作!
搬动桌椅的刺耳摩擦声里,蒙侗把他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我旁边的位置。他动作很大,带着点随意的粗鲁,崭新的数学竞赛奖状从书堆里滑出来一角,金灿灿的边框晃得人眼晕。他坐下时,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尖锐的一声吱——,手臂无可避免地擦过我的胳膊肘,皮肤接触的地方像被静电猛地刺了一下。
我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往旁边挪了挪,书本在桌面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啧,他像是没察觉我的动作,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椅子两条腿悬空,晃晃悠悠,合作跟刷题机器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带着点毫不掩饰的轻嘲。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我霍地转过头,撞进他那双带着戏谑的眼睛里。他嘴角噙着那点标志性的、欠揍的弧度,像是在欣赏我的反应。
总比某些仗着点小聪明就得意忘形、连基础题都丢分的人强。我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语文那阅读理解,你读懂题目了吗蒙同学
他晃悠的椅子腿哐当一声落回地面,那点懒散的笑意瞬间冻在了脸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寒冰的针,直直刺向我。
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仿佛瞬间凝成了实质的寒冰。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味,比窗外八月的骄阳还要滚烫灼人。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只留下几道昏黄的光束,斜斜地打在教室前半部分。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风扇在头顶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嗡鸣。大部分同学都趴下了,教室里一片昏昏欲睡的寂静。
我的眼皮也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但桌面上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那道几何压轴题像一只拦路虎,龇牙咧嘴地横亘在那里。辅助线我已经尝试了三种不同的位置,结果都卡在半途。圆规尖烦躁地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个细密的小坑,笔尖沙沙作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用左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团浆糊般的混沌感。就在我拧着眉,准备发起第四轮进攻时,一种极其细微的、被窥视的感觉,毫无预兆地沿着脊椎悄然爬了上来。
很轻,但无法忽视。
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僵。我保持着低头看题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却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左侧扫去。
蒙侗就趴在我旁边。他侧着脸,枕着自己的左臂,面向我的方向。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下来,半遮住他紧闭的眼睛,呼吸似乎悠长而均匀,看起来睡得正沉。午后的光影柔和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流畅,竟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安静。
可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他搭在桌沿的右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食指和中指正以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稳定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无声地点着桌面。
哒…哒…哒…
那节奏,和他平时转笔思考难题时,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带着陌生的热度冲上脸颊。他不是在睡觉!他在装睡!他在…看我看我怎么被这道题折磨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解不出题更让人心烦意乱。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那只点动的手指上撕开,重新聚焦在试卷上。然而那些几何图形和字母符号仿佛都在眼前扭曲、跳舞,刚才的思路彻底断了线,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旁边的睡美人似乎被我的动静吵醒了。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慢吞吞地抬起头,动作带着点刚睡醒的惺忪和懒散。他揉了揉眼睛,视线似乎还有些茫然地扫过桌面,最后落在我那份写得密密麻麻、却卡在关键处的试卷上。
啧,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忽然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我那份试卷抽了过去,动作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
辅助线,他另一只手已经抓起笔,笔尖在题目图上那个圆心旁边干脆利落地划下一道笔直的线,直接连到了我死活没找到的那个关键切点,连这里。他的声音恢复了清醒,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画完,他把试卷随意地往我这边一推,然后整个人又趴了回去,脸埋进臂弯,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似乎打算继续他的午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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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试卷被推回到面前,那道新添的、清晰无比的辅助线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迷雾。豁然开朗。刚才卡死的地方瞬间贯通,后续的解题步骤无比顺畅地涌入脑海。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可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被看穿的羞恼和被他轻描淡写解决了难题的憋闷。我盯着他那颗一动不动的后脑勺,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细微的铁锈味。指尖在桌下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想把他揪起来质问你装睡偷看多久了的冲动。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像一根针,刺破了教室里昏沉的寂静。我捏着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那道豁然开朗的几何题,笔尖却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力道,几乎要划破纸面。
啪嗒一声轻响,旁边传来文具盒被碰翻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蒙侗正皱着眉,动作有些迟缓地把掉出来的几支笔捡回去。他脸色不太好,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平时那副懒洋洋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只手正用力地按在上腹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胃痛这个念头飞快地闪过。
早读时,他好像就没吃早饭。课间操回来,看见他抽屉里那个原封不动的面包……啧,活该!仗着年轻就瞎折腾。
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盯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演算。可眼角的余光却像是不受控制,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旁边。
他按着胃部的手似乎更用力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整个人都微微佝偻起来,平时那股张扬劲儿被一种脆弱的忍耐所取代。细密的汗珠聚集成滴,顺着他的鬓角滚落,砸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试图翻开书,手指却有些抖,书页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教室里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准备上课。他压抑的抽气声混杂其中,几乎听不见,但那紧抿的、微微发白的嘴唇和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却清晰地映在我眼里。
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冷笑着:该!让你不吃早饭!让你装模作样!另一个却在不停地戳着那点不舒服的褶皱。
终于,在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的前一秒,我猛地拉开自己笔袋的侧兜拉链,动作快得甚至有点粗暴。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塑料板——铝塑包装的胃药。我用力掰下两粒白色的药片,看也没看,直接朝着旁边那个佝偻的身影扔了过去。
小小的药片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蒙侗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正压在一道复杂的电路图中央。
他明显僵住了,按着胃部的手都顿了一下,愕然地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锐利锋芒的黑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错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痛楚。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扔进了火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胡乱地飘向黑板,喉咙发紧,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生硬和掩饰不住的微颤,冲口而出:
下次再敢不吃早饭……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太突兀,猛地刹住车,强行拐了个弯,语气更冲,像是在掩饰什么,……试试看!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做题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
吼完,我立刻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摊开的习题册里,手指死死攥着笔,指节捏得发白。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我能感觉到周围同学好奇或探寻的目光,还有旁边那道一直钉在我侧脸上的、带着灼人温度的视线。
讲台上,老师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耳朵里全是自己刚才那番色厉内荏的宣言在嗡嗡回响。过了好一会儿,眼角的余光才敢小心翼翼地瞟过去。
蒙侗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按在胃部的手似乎松了些力道。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落在那两粒小小的白色药片上,看了很久。然后,他默默地拿起搁在桌角的保温杯——那是我早上接满的温水,还没喝几口。他拧开盖子,仰头,就着温水,把药片吞了下去。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趴回了桌上,脸依旧朝着我的方向,但眼睛闭上了。只是这一次,他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按着胃部的手也彻底放了下来,搭在了桌沿。那紧绷的、因疼痛而僵硬的身体线条,似乎也悄然松懈了一丝。
教室里只剩下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我盯着自己的习题册,刚才那道豁然开朗的几何题答案就在眼前,可那些数字和符号却模糊成了一片混乱的色块,再也看不进分毫。只有脸颊上未褪的滚烫,和旁边那人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带着药味的淡淡气息,顽固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月考结束后的调座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隐隐的躁动。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拿着新的座位表,声音平板地念着名字组合,像在宣读某种不可更改的判决。
……黎嫣,和赵鹏一桌。位置在第五排靠窗。
我的名字被念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瞬间沉了下去,坠入一片空茫茫的冰冷里。我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几排桌椅,投向那个熟悉的位置。
蒙侗正懒散地靠在他的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笔,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当班主任念出赵鹏这个名字时,他转笔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教室后排那个叫赵鹏的、个子高大、笑容爽朗的体育生。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依旧带着点惯常的弧度,但那眼神,黑沉沉的,像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任何温度地扫过赵鹏的脸。
那眼神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赵鹏本人可能都没察觉。但我捕捉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也跟着微微发热。我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委屈。
好了,大家动作快点,按新座位表换好!班主任拍了拍手,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桌椅挪动的嘈杂声。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自己桌上的书本,动作机械而麻木。纸页摩擦的声音,笔袋拉链开合的声音,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嘈杂又空洞。就在我抱起一摞书准备起身时,旁边也传来了动静。
蒙侗站起身,动作比平时显得利落,甚至有点急。他的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吱嘎一声。他弯腰抱起自己的书和笔袋,转身就朝赵鹏那边的空位走去,脚步很快,没有一丝迟疑,更没有朝我这边看哪怕一眼。
赵鹏正咧着嘴笑着跟他打招呼,似乎说了句什么。蒙侗脚步没停,只是侧过头,对着赵鹏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敷衍的笑,浅得如同水面上一掠而过的浮光,转瞬即逝。然后,他就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新座位旁,哐当一声,把怀里的书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那声响在嘈杂的教室里并不算突兀,却像一记闷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僵在原地,抱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些纸页捏碎。喉咙堵得发慌,视线控制不住地再次瞟向那边。
他已经坐下了,背对着我这边。新同桌赵鹏似乎很热情,侧过身子在跟他说着什么,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蒙侗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听,但那个背影,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僵硬和冷漠。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似乎也绷得很紧。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指尖传来。我低头,才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地、死死地捏着一支笔。那支中性笔的金属笔尖,不知何时,已经被我失控的力道,硬生生地戳穿了压在下面的数学试卷,留下一个丑陋的、被墨水晕染开的破洞。黑色的墨迹正顺着纤维的纹路,缓慢地、无声地洇开,像一片绝望的污渍,彻底毁掉了那张写满努力和挣扎的纸。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利地划破校园的寂静,像一道解禁令。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挪动、书本碰撞的喧嚣,混合着解脱般的喧哗,汇成一股迫不及待涌向门口的洪流。
我混在人流里,动作比平时快了一倍,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拾好书包。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然而,就在我背上书包,低着头准备跟着人群往外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触感滚烫、坚硬,像一道烧红的铁箍。
我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蒙侗不知何时已经堵在了我的座位旁,高大的身影在日光灯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的脸离得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翻涌的、近乎执拗的暗流。教室里的人正快速散去,嘈杂声渐渐远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间这突兀的、凝固的寂静。
走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沙哑,气息灼热地拂过我骤然绷紧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等我回答,甚至不等我挣脱,他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硬生生把我按回了座位。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啪嗒一声轻响,他把自己那份几乎写满了的数学试卷拍在了我的桌面上,压住了我那张被笔尖戳破的卷子。
今天不把你的数学教到140分,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我的课桌两侧,彻底将我圈在了他和冰冷的桌面之间。这个姿势极具侵略性,他的气息更加清晰地将我包裹,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独占意味。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黑沉沉的瞳孔里映着我仓皇失措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带着滚烫的温度:
谁也别想回家。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日光灯管发出的、微弱的电流嗡鸣声。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我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椅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残留着滚烫的触感和一圈清晰的、微微泛红的指痕,皮肤下的血液仿佛还在突突地跳。他撑在我课桌两侧的手臂像两道无法逾越的铁栏,那灼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眩晕的侵略感。
发什么呆蒙侗的声音打破凝固的空气,带着点不耐烦,屈起指节,叩叩两声敲在我那张被戳破的试卷上,力道不轻。他另一只手已经抓起笔,笔尖精准地点在被我戳出破洞的那道大题上,看这题。你辅助线画得跟蚯蚓爬似的,能找对角度才怪。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冲,带着惯常的嘲讽,可落在我试卷上的笔尖却异常稳定,没有半分犹豫。他微微侧过身,肩膀几乎挨着我的肩膀,低头开始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图、标注。手臂内侧的皮肤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校服袖口,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麻痒。
这里,他画出一条干净利落的辅助线,笔尖在关键点上重重一顿,连过去,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语速却极快,思路清晰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题目的层层伪装,露出最核心的逻辑链条。那些复杂的概念和公式,在他口中变得异常简洁明了。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追随着他移动的笔尖。可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上。他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直,下颚的线条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几缕不听话的额发垂落下来,被他随意地甩了甩头,动作带着点少年特有的不羁。
……懂了吗他停下笔,转过头看我。猝不及防地,我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距离太近了,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有些呆愣的倒影,还有那黑曜石般的眼底深处,一丝来不及完全收敛的、近乎焦灼的认真。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慌忙别开眼,胡乱地点着头:嗯…嗯,懂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真懂了他似乎不信,眉头又习惯性地拧起,眼神带着审视。那审视里,又分明混杂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紧绷的期待。
真懂了!我被他看得有些恼,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一点,带着点被戳穿的心虚,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笔,我自己算一遍!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背。那触感温热而干燥,像过电般。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蒙侗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笔递给我,然后稍稍退开了半步,留出了一点微妙的距离。但那双眼睛,依旧牢牢地锁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灼人的压力。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两人间那无声流淌的、粘稠得化不开的寂静。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笔尖的停顿,都在这片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磕磕绊绊地解完了那道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
喏。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被推到我手边。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蒙侗不知何时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来的。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怎么还不走问完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蒙侗正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包,闻言动作没停,只是侧过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他拉上书包拉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废话,他拎起书包甩到肩上,动作利落,声音恢复了那种欠揍的懒散,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送你回宿舍。这都几点了黑灯瞎火的,就你那点胆子,半路被野猫吓哭怎么办
他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转身就朝教室门口走去,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侧过半边身子,轮廓被走廊的光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
还不走真想在这儿过夜他催促道,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我慌忙抓起自己的书包和水瓶,小跑着跟了上去。走廊里声控灯随着我们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两个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交叠在一起。
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校园里回荡。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脸上的燥热。走到女生宿舍楼下那片熟悉的香樟树影里,他停下了脚步。
明天,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早点去食堂。我占座。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直接下达命令。
我愕然地抬头看他。
他站在路灯投下的光晕边缘,一半脸隐在树影里,一半脸被暖黄的光照亮。他微微低着头看我,那双总是带着点锐利或戏谑的眼睛,此刻在夜色和灯光的交织下,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润的专注和认真。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轻柔却又牢固地将我笼罩其中。
听见没他追问,语气依旧带着点命令式的霸道,但尾音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宿舍楼窗口透出的点点灯光,像散落的星辰。
我望着他那双在夜色里格外明亮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空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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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北方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轻盈而安静。细碎的雪花如同揉碎的月光,无声地飘落在A大古朴的图书馆尖顶、覆着薄霜的常青松柏,以及通往自习室的幽静小径上。
我抱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刚从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里挤出来,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羊毛围巾里——一条温暖的、低调的灰色围巾。
刚走下台阶,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闯入视野。蒙侗斜倚在不远处的路灯柱旁,肩头和发顶都落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沫。他穿着深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羊绒衫。他似乎等了一会儿,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像是感应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飘飞的细雪,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我。刹那间,他嘴角自然而然地扬起,那笑容褪去了少年时的张扬和戏谑,沉淀出更温煦、也更笃定的暖意,像冬日里忽然倾泻而下的阳光,足以融化周遭的寒意。
慢死了。他收起手机,迈开长腿朝我走来,语气里是久违的、熟悉的抱怨腔调,却又裹着显而易见的亲昵。
下雪路滑嘛。我小声辩解着,加快脚步迎上去。雪花调皮地钻进睫毛,带来一点微凉的湿润。
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替我拂去头发和围巾上的雪花。指尖带着室外的微凉,轻柔地掠过我的额发和耳廓。
冷他注意到我埋在围巾里的半张脸,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伸手就来整理我脖子上那条灰色围巾。他的手指灵活地将围巾松开的末端重新缠绕,动作熟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密。微凉的指尖偶尔擦过我颈侧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气息混着清冽的雪意,近在咫尺。
围巾被整理得妥帖又温暖,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脖颈。他满意地拍了拍,然后极其自然地牵起我空着的那只手,塞进了他羽绒服温暖宽大的口袋里。他的手掌干燥而温热,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
走,吃饭去。听说东苑食堂新开了个窗口,酸汤鱼做得不错。他牵着我,转身朝食堂的方向走。
又是鱼……我小声嘟囔,试图把手往外抽,论文数据还没跑完呢……
吃完饭我帮你跑。他头也没回,语气斩钉截铁,握着我的手反而收得更紧,力道透着不容商榷的霸道,再敢空腹泡图书馆,黎嫣,你试试看。
这熟悉的、带着威胁却又满含关切的霸道语气,瞬间将时光拉回那个被按在座位上补数学的夜晚。我忍不住抬眼看他线条利落的侧脸,路灯的光线柔和了他棱角,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肩头。
心口像被温热的糖浆填满,丝丝缕缕的甜意蔓延开来,连带着唇角的弧度也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指尖在他温暖的口袋里,悄悄回握住了那只熟悉的大手。
细雪无声,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落在并肩而行的肩头,落在通往灯火温暖处的长长小径。雪地上,清晰地印下两行依偎着、一直向前延伸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