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翻箱倒柜找电视遥控器时,女儿从沙发缝里摸出一份离婚协议书。
儿子立刻指认:爸那天看完球赛就放那儿了!
妈妈脸色煞白,爸爸恼羞成怒:小兔崽子胡说什么!
女儿突然想起,爸爸外套上总有陌生香水味,妈妈却总说那是空气清新剂。
当全家在争吵中几乎掀翻屋顶时,弟弟默默举起被坐扁的遥控器。
妈妈突然笑了:找到了就好,反正……这电视以后也没人看了。
1
遥控器又作妖了
李小军!沙发底下你钻了没再瞅瞅!王秀芬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尖锐,几乎要刺破天花板。她半个身子几乎都埋进了电视柜底下那个塞满杂物的藤编收纳筐里,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通红的额角上,也顾不上撩开。
客厅此刻活像刚被一场小型龙卷风光顾过。抱枕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坐垫被粗暴地掀开,露出底下光秃秃的沙发骨架。茶几被推离了原位,底下积攒的陈年灰尘暴露无遗。连墙角的发财树都遭了殃,花盆被挪开,沾着泥点的地板格外显眼。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无处安放的焦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钻了钻了!妈,真没有!灰都吃我一脸了!李小军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沙发另一侧的地毯上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耐和委屈。他正趴在地上,不死心地把手臂又往沙发底座深处掏了掏,只捞出来一个干瘪的开心果壳和几团纠缠的猫毛——家里根本没养猫。
你呢,小敏你爸那堆报纸底下翻没翻他老爱把东西往报纸里夹!王秀芬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背,目光扫过坐在单人沙发扶手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女儿李小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一个微小的裂口。
翻遍了,妈,李小敏叹了口气,语调拖得老长,除了去年的彩票和几张过期超市传单,连个遥控器的影子都没见着。爸也是,看完昨晚那场球,遥控器随手一扔就完事了害得全家跟着折腾!她把矛头习惯性地转向了刚从阳台抽完烟、皱着眉头走进来的李建国。
李建国正被球赛支持的队伍惨败和遍寻不着的遥控器双重夹击,烦躁得像头笼子里的狮子。女儿这带着埋怨的话简直是往火堆里泼油。嘿!你这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他嗓门立刻拔高了八度,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昨晚看完我明明就放茶几上了!我放哪儿了我自己还不清楚肯定是你们谁后来拿了又乱丢!
谁乱丢了爸,讲点道理好不好!李小敏的火气也噌地一下上来了,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声音又尖又利,就您那记性上个月还把车钥匙锁后备箱里了呢!您放茶几上那我早上起来茶几上怎么光秃秃的她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发泄似的狠狠拍打着身旁那个鼓鼓囊囊的旧沙发靠垫,用力得连垫子里的羽绒都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啪嗒。
一个轻飘飘的东西,随着她这一顿乱捶,竟然从那个被拍扁的靠垫和沙发靠背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她脚边的地毯上。那是一个薄薄的、对折起来的白色硬纸文件袋,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黑色宋体大字。李小敏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目光疑惑地扫过那几个字。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离……婚……协……议……书
李小敏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迟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微弱地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客厅里响起。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那份薄薄的文件差点再次脱手。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向几步之外的王秀芬,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无声的质问。
王秀芬的脸,就在那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她僵在原地,维持着弯腰在筐里翻找的姿势,手指却死死抠住了藤条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短促而空洞的抽气声。她像是被那五个字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整个客厅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灰尘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惨白光线里缓慢地悬浮、旋转,无声地见证着这个家庭骤然撕裂的平静假象。
2
沉默的协议与爆发的指认
死寂。连灰尘飘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李小敏捏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离婚协议书,指尖冰凉,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在耳膜里轰轰作响。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在王秀芬惨无人色的脸和李建国骤然僵硬的背影之间来回扫动,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欺骗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妈……李小军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试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从沙发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孩子气的惶恐,看看那份协议,又看看父母,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李建国猛地转过身。他刚才还在为找不到遥控器烦躁,此刻那张脸却涨成了猪肝色,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睛里燃烧着被突然揭穿的、混合着惊怒的火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剐过李小敏手中的文件袋,又猛地刺向王秀芬,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咆哮质问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似乎想立刻冲过去把它夺过来撕碎。
然而,还没等李建国酝酿好他那雷霆般的怒火,李小军像是被父亲那凶狠的眼神刺激到了,又像是急于在这种可怕的气氛里证明点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手指头直直指向那份协议书掉落的位置,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自己的天真和残忍:
爸!那个!那个纸袋袋!我记得!就是你!前天晚上看完球赛,你拿在手里来回看,后来…后来就塞进沙发那个缝里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还叹气来着!
轰!
这句话如同在凝固的汽油里扔进了一颗火星。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胡说什么!李建国瞬间爆炸了。积压的烦躁、被戳破秘密的羞恼、还有对儿子背叛的狂怒,如同火山熔岩般喷发出来。他额角青筋暴跳,一步就跨到李小军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就要扇下去!那姿态凶狠得如同要拍死一只聒噪的苍蝇,空气中弥漫开令人心颤的暴力气息。
啊——!李小军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抱头就往王秀芬身后缩,小脸瞬间煞白。
李建国!你敢!王秀芬那惨白的脸上终于涌起一丝活气,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的凶狠。她像一堵墙一样猛地挡在小儿子身前,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盯着丈夫扬起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尖利,你冲孩子撒什么邪火!有本事冲我来!协议是我准备的!没错!你想离我奉陪到底!她挺直了脊背,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李建国那只扬起的手,被王秀芬的怒吼钉在了半空。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着妻子眼中那混合着绝望、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的泪水,再看看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她身后的儿子,还有一旁捏着协议书、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的大女儿……那高举的手终究没能落下去,只是无力又沉重地垂落下来,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啪。
客厅再次陷入一种比刚才更加压抑、更加绝望的沉默。只有王秀芬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李建国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那份薄薄的离婚协议书,此刻在李小敏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冰冷地昭示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根基。
3
香水的秘密与压抑的爆发
王秀芬那句你想离我奉陪到底!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李建国的心口,也彻底撕碎了李小敏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那份离婚协议不再是可能,而是血淋淋的正在进行时。她捏着文件袋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指尖的冰冷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混乱的记忆碎片猛地在她脑海里翻腾、碰撞。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在父母此刻狰狞的对峙中,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带着刺鼻的讽刺意味——那股味道。
有好几次了,爸爸深夜应酬回来,脱下那件他常穿的深灰色夹克随手扔在玄关的椅子上。李小敏路过时,总会被一股过于甜腻、带着脂粉气的香水味冲得皱眉。那味道陌生而浓烈,绝对不是妈妈常用的那种淡雅花香。她曾捏着鼻子,嫌弃地拎起那件外套问过妈妈:妈,爸这衣服上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像打翻了劣质香水瓶!
当时妈妈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响着。她头也没回,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今天的菜价:哦,那个啊……车里新放的空气清新剂吧。味儿是有点冲,回头让你爸换个牌子。
水声掩盖了她声音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颤抖或异样。
空气清新剂劣质的空气清新剂会是那种甜得发齁、带着明显女性气息的香水味吗当时的李小敏没多想,只是撇撇嘴把衣服扔下了。可现在,这个画面、这股味道、妈妈那过于平静的回答,在离婚协议书的冰冷反光下,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指向背叛的线索!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被愚弄的恶心感,猛地窜上李小敏的心头,烧得她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
空气清新剂!
李小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压抑的沉默,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她猛地扬起手中的离婚协议书,像举着一面宣战的旗帜,直直指向僵立在对面的李建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妈!你还在替他瞒!什么空气清新剂!我闻过好几次了!就是他外套上的香水味!又浓又俗气的香水味!根本就不是你的味道!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弄了这个!
她用力晃动着手中的协议书,纸张发出哗啦啦的悲鸣。
李小敏!你给老子闭嘴!
李建国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刚刚压下去的暴怒瞬间被女儿这赤裸裸的指控重新点燃,甚至烧得更旺。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虬结,猛地往前冲了一步,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他这副样子,完全没了平日的父亲形象,只剩下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狂怒和狰狞。
你再说一句试试!
他的咆哮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我说错了吗!
李小敏被父亲那要吃人般的凶相吓得心脏骤停,巨大的恐惧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反抗本能。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背脊,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死死瞪着父亲,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你敢做还怕人说!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哪来的!你说啊!你说啊!你除了吼还会干什么!
我打死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李建国彻底失去了理智,仅存的父女情分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堵住那张揭穿他所有不堪的嘴!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怒吼着就朝李小敏扑了过去,巨大的身形带着一股劲风。
李建国!你敢碰我女儿一下!我跟你拼命!
王秀芬凄厉的尖叫声如同警报撕裂空气。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狮,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死死抱住了李建国的腰,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巨大的冲力让两人踉跄着撞向旁边的电视柜,柜子上一个装饰用的陶瓷花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瞬间粉身碎骨,碎片飞溅。
客厅彻底失控,变成了暴力的漩涡中心。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少女带着哭腔的控诉、瓷器破碎的刺耳声响……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撞击着墙壁,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灰尘在混乱的气流中狂乱飞舞,地上散落的抱枕被踩踏得变形,那份引发一切风暴的离婚协议书,不知何时已从李小敏手中滑落,孤零零地躺在狼藉的地毯上,被飞溅的陶瓷碎片和纷乱的脚印无情覆盖。这个家,正在以最激烈、最丑陋的方式,进行着最后的、彻底的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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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废墟里的遥控器
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李建国被王秀芬死死抱住腰,像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徒劳地挣扎咆哮,每一次发力都带着王秀芬撞向周围的家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李小敏被父亲刚才那副要杀人的样子吓得魂不附体,身体靠着墙剧烈地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视线一片模糊。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李小军早已吓得缩到了最远的墙角,抱着头蜷成一团,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只敢从胳膊缝里惊恐地看着父母撕扯扭打。
就在这濒临彻底毁灭的顶点,就在李建国即将挣脱王秀芬的束缚、暴怒的拳头可能真要挥向任何一个人的刹那——
一个微弱、迟疑,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未被完全污染的穿透力,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暴力泡沫。
妈……姐……爸……
李小军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后怕,却努力地想要引起注意。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墙角挪出来一点点,仿佛怕任何一点大的动作都会重新点燃炸药桶。他那只没抱着头的手,从背后极其小心地伸了出来,摊开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灰扑扑、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塑料外壳边缘甚至被挤压得有些变形、几颗按键深陷下去的小方块。
电视遥控器。
它就那么突兀地、带着点滑稽的凄惨模样,躺在李小军脏兮兮的小手心里。不知被遗忘在哪个角落,又被谁重重地坐过,此刻才重见天日。
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
李建国高高举起、肌肉虬结的手臂僵在了半空,那积蓄了全身力道的拳头,离李小敏惊恐的脸庞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他维持着这个极具攻击性的姿势,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小儿子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和一种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茫然。
王秀芬死死箍住丈夫腰身的手臂也骤然失去了力气,软软地滑落下来。她急促地喘息着,头发散乱,脸上泪痕交错,同样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破破烂烂的遥控器,仿佛那是天外来物。
李小敏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她靠着墙,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轻颤,但泪水模糊的视线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引发一切灾难的元凶。就是找它!全家翻箱倒柜,把整个客厅掘地三尺,把尘封的、不堪的秘密都翻了出来,把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都引爆了……最终的目的,竟然只是为了找到这个此刻看起来如此廉价、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可笑的东西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而冰冷的荒谬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李小敏所有的情绪——愤怒、恐惧、悲伤,全都凝固了。她看着那个被坐扁的遥控器,又看看眼前一片狼藉如同战场废墟的家,再看看父母那两张写满疲惫、惊愕和尚未完全褪去狰狞的脸……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空洞至极的笑。
王秀芬的目光缓缓地从那个破遥控器上移开,扫过一地狼藉——掀翻的坐垫、散落的报纸、破碎的花瓶、被踩脏的抱枕,还有地毯上那份被踩踏过的、象征着这个家彻底破碎的离婚协议书……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渐渐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看透了的、荒芜的平静。然后,她也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废墟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边无际的倦怠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
呵……
她轻轻地、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找到了啊……
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那台黑着屏幕、布满灰尘的电视机上,仿佛在看着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找到了就好……
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反正……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丈夫僵硬的脸,女儿空洞的眼神,儿子惊恐未消的小脸,最后定格在电视机漆黑的屏幕上,吐出最后几个字:
……这电视,以后也没人看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客厅里最后一丝声响也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个被坐扁的遥控器,躺在李小军的手心,成了这个破碎家庭最刺眼、也最无言的注脚。
5
电视涅槃
王秀芬那句没人看了像一道冰冷的判决,沉甸甸地砸在客厅的废墟之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建国僵在半空的手臂终于颓然垂下,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身后唯一还算完好的单人沙发里。沙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双手抱住头,指缝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悔恨、茫然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颓丧。刚才那择人而噬的凶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疲惫、苍老的中年男人。
李小敏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起双腿,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噎。那份被踩踏过的离婚协议书,就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像一块丑陋的补丁贴在同样狼藉的地毯上。
李小军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罪魁祸首般的破遥控器,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惊惶地在父母和姐姐之间逡巡,像只迷失在暴风雨后丛林里的小鹿,完全不知所措。
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李建国。他从那个深陷的沙发里缓缓抬起头,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那台落满灰尘、屏幕漆黑的电视机。良久,他才极其困难地、声音粗粝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里磨出来的:
……去……小军……把那个……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心惊。
李小军浑身一哆嗦,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脏兮兮、扁塌塌的遥控器,犹豫了一下,还是挪动着小步子,怯生生地走过去,把遥控器放在了父亲摊开在膝盖上的大手里。那粗糙的大手,关节处还带着刚才怒极时自己掐出的红痕。
李建国低头,盯着手里这个引发家庭地震的小玩意儿。塑料外壳裂了缝,几个按键深深地凹陷下去,沾满了灰尘和汗渍,狼狈不堪。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沉沉的死水。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用那被香烟熏黄的指甲,极其笨拙地、一点点地去抠、去拨弄那几颗深陷下去的按键。塑料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下,两下……他抠得异常专注,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汗水顺着他低垂的额角滑落,滴在遥控器上。终于,咔哒一声轻响,一颗白色的电源键被他硬生生从凹陷的塑料框里撬了出来,歪歪扭扭地弹回原位,虽然依旧有点松垮。
他不再尝试修复其他按键,只是用那根粗壮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对准了那个白色的按键,用力地、重重地按了下去。
滴——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电子音,在死寂的客厅里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那台仿佛已经死去很久的电视机,屏幕中心猛地亮起一个极小的、幽蓝色的光点!光点迅速扩大,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的涟漪,瞬间驱散了屏幕上的黑暗和尘埃。明亮的光线重新充盈了整个屏幕,甚至照亮了电视机前飞舞的细密灰尘。色彩跳跃着出现——鲜艳的广告画面,一个笑得过分灿烂的家庭正在推销一款地板清洁剂,喧闹的背景音乐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瞬间填满了整个死寂的空间:
全新配方,强力去污!让您的家时刻光亮如新!幸福生活,从洁净开始……
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噪音,如此鲜活,如此世俗,如此……格格不入。它像一个蹩脚的闯入者,粗暴地闯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血腥风暴、满是心灵废墟的战场。广告里那一家三口夸张的笑脸,在屏幕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
李小敏猛地从膝盖里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茫然地看着那跳跃的、虚假的幸福家庭。王秀芬嘴角那抹荒凉的笑缓缓凝固,眼神复杂地盯着屏幕,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悲哀。李建国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个被按亮了的、破破烂烂的遥控器,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李小军看看电视,又看看沉默的家人,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那聒噪的广告还在继续,欢快的音乐和推销员亢奋的语调,与客厅里沉重得化不开的氛围形成了最尖锐、最荒诞的对比。这虚假的热闹,衬得现实的冰冷更加刺骨。
啪嗒。
一声轻响。是李建国。他再次按下了那个白色按键。干脆,利落。
屏幕瞬间熄灭。广告里那一家三口夸张的笑容和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刚刚亮起的光明如同幻觉般消失,客厅重新被昏暗和寂静笼罩,只剩下电视屏幕中央那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待机光点,像一颗微弱的心跳,在黑暗中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光明的骤来骤去,让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安静。那虚假的热闹被掐灭了,但随之而来的,并非更深的绝望,反而像抽走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浮沫,露出底下沉静的、需要重新审视的现实。
李建国依旧垂着头,盯着手里那个小小的遥控器。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妻子或儿女,而是越过他们,落在电视柜旁边靠墙立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塑料收纳盒上。那盒子有些旧了,里面大概装着一些螺丝刀、电池之类的杂物。
他撑着沙发的扶手,极其费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电视柜旁。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他弯下腰,伸出手,目标却并非那个收纳盒,而是旁边地毯上那份被踩踏过、沾着灰尘和陶瓷碎屑的离婚协议书。
他弯腰捡起它。纸张发出轻微的、不祥的窸窣声。
王秀芬的身体瞬间绷紧了,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李小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看着父亲的动作。
然而,李建国并没有看那份协议,也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愤怒地撕碎它。他只是拿着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客厅中央那张被掀翻又扶正、但桌面一片狼藉的茶几旁。他放下那份协议,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沉默地收拾。
他先是将那份刺眼的离婚协议书拿在手里,粗糙的手指抚平上面被踩出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然后,在妻子和儿女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他双手捏住纸张的两端,缓慢地、一下一下,将那份象征着决裂与终结的协议书,沿着折痕撕开。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某种旧日的桎梏正在被强行扯断。
他没有撕成碎片,只是将它撕成了几大块不规则的纸片。接着,他拿起其中一张较大的纸片,开始极其生疏地折叠。宽厚的手指显得异常笨拙,纸张在他手里倔强地翘起边角,但他异常固执,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张纸。折痕歪歪扭扭,最终,一个丑陋、粗糙、甚至有些可笑的方盒子雏形在他掌心出现。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像样的盒子,更像一个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纸团,边角参差,形状怪异。
他放下这个丑陋的半成品,又拿起另一块纸片,继续重复那笨拙的折叠动作。客厅里只剩下纸张被反复揉捏、折叠发出的沙沙声。李小军好奇地凑近了一点,李小敏和王秀芬则完全僵住了,看着这个平日里连油瓶倒了都未必肯扶的男人,此刻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笨拙,固执地折着纸盒。
终于,一个勉强能看出是个方形容器、但四面漏风、歪歪扭扭的盒子出现在他粗糙的大手里。他拿起那个被坐得变形、沾满灰尘的遥控器,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那个由离婚协议书折成的、丑陋不堪的纸盒里。
遥控器静静地躺在盒底,像一个被安置在破败摇篮里的弃儿。
李建国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捧着那个装着遥控器的纸盒,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电视柜旁边的那个塑料收纳盒。他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杂七杂八地放着旧电池、螺丝、褪色的发票。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纸盒放了进去,然后,轻轻盖上了塑料收纳盒的盖子。
咔哒。
一声轻响。盖子合拢。
他做完这一切,身体似乎更加佝偻了。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妻儿,沙哑地、极其疲惫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都……收拾收拾吧。
说完,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通往卧室的走廊。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孤独,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客厅里再次陷入寂静。王秀芬看着那个被合上盖子的塑料收纳箱,又看看地上剩下的协议书碎片和一片狼藉。她脸上那种荒凉的、带着死寂的笑意,慢慢地、慢慢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复杂,有痛楚,有茫然,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底深处,似乎又有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被那个丑陋的纸盒和男人笨拙的动作,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她缓缓地蹲下身,没有去碰那个收纳箱,而是伸出手,开始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散落的陶瓷碎片。动作很慢,却很稳。
李小敏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泪痕,扶着墙壁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她看了看母亲沉默收拾的背影,又看了看墙角依旧有些害怕的弟弟。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肺部都有些发疼。然后,她也蹲了下来,不再去看那份协议的残骸,而是伸出手,开始收拾那些被掀翻踩踏的抱枕和坐垫,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动作有些机械,却带着一种新生的、沉重的力量。
李小军看着爸爸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背影,又看看默默开始收拾的妈妈和姐姐。他吸了吸鼻子,小脸上的惊恐渐渐被一种懵懂的安心取代。他不再躲在墙角,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蹲下来,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捡拾离他最近的一个滚落在地的沙发靠垫。
没有人说话。只有细碎的收拾声——捡拾碎片的轻微碰撞,拍打灰尘的噗噗声,挪动家具的摩擦声……在昏暗的客厅里交织。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缕暮光里缓缓舞动,像一场无声的祭奠,也像一次沉默的重生。那个装着遥控器的、由离婚协议书折成的丑陋纸盒,静静地躺在塑料收纳箱的黑暗里,像一个被暂时封存、却并未被遗忘的秘密。它不再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更像一个警示,一个疤痕,一个关于这个家庭刚刚经历过的风暴、以及风暴后残骸中如何笨拙地寻找栖身之所的证明。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而客厅里,收拾残局的声音,还在继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