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婚协议
三月的风还裹着点冬末的冷硬,从没关严的阳台门缝里钻进来,刮在脸上,像细小的砂纸磨过。
屋里暖气开得足,蒸得人昏沉,可这份暖意却一丝儿也透不进周念的骨头缝里。
她坐在那张花了小半年工资买来的真皮沙发边缘,屁股底下软得发虚,像是随时会陷进去,把她整个吞掉。
对面,她的丈夫,李明,大学里受人尊敬的经济学副教授,正低头整理一沓雪白挺括的纸张。
纸张边缘被他修长的手指压得平直,一丝不苟,如同他这个人。
客厅顶灯的光线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薄唇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面前,那份摊开的文件,标题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硬得像砸在周念心口的冰坨
—《离婚协议书》。
签了吧,周念。
李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定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带着审视,如同打量一件估价过高的商品。
我们这样耗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你除了煮饭、带带小宝,还会什么这三年,你觉得自己对这个家,有什么实质性的贡献吗
周念的手指蜷缩在洗得发白的棉布家居服袖口里,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深痕,却不觉得疼。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冷又沉,发不出任何声音。
贡献小宝从皱巴巴的小肉团长成会奶声奶气叫
妈妈
的小男孩,一日三餐、四季冷暖、头疼脑热、蹒跚学步……
这些琐碎到尘埃里的事情,在他那套用数字和模型构建的价值体系里,大概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李明似乎厌倦了她的沉默,把笔往前一推,金属笔身在玻璃茶几上发出

的一声脆响,刺耳得很。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嘴角甚至扯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混合着怜悯和不耐烦:清醒点,离开我,你觉得自己能做什么靠什么活下去周念,不是我刻薄,你这种女人,离了我,活不过三天。
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周念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活不过三天……
周念把这几个字在齿间无声地碾磨了一遍,一股混杂着腥气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是干的,一丝水汽也无,只有一片被烧灼过的荒芜。
她直直地看向李明镜片后那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好,我签。
她没再看协议书上那些分割财产的冰冷条款,目光掠过那行
女方自愿放弃全部共同财产
时,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仓促的休止符。
签完最后一个字,她把笔放下,动作很轻。
小宝,我会按时接他。
李明似乎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带上一点施舍般的安排意味。
周念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僵硬得不像笑。
她没应声,只是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她走进卧室,只拿了一个半旧的双肩背包,装了几件最普通的换洗衣物,还有那个压在箱底、落了灰的硬壳笔记本

那是她大学时的数学建模大赛笔记。
结婚前,她也是拿过国奖的人。
背包带子勒在肩上,有点沉,又似乎空得厉害。
她拉开门,走出去,没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个灯火通明、曾经被她视为整个世界的
家。
2
重生之路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暖气,也隔绝了过去。
初春的夜风,猛地灌了她满口满鼻,冷得刺骨。
她站在陌生的街头,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巨大的城市像一个冷漠运转的精密机器。
李明那句
活不过三天
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和灰尘味道的空气。
再睁开时,那片荒芜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带着烧灼一切的狠劲。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苍白的脸。
通讯录里那个备注为
芳姨
的名字,是娘家一个远房表亲,在城西大学城附近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早餐铺子。
喂芳姨吗是我,周念。
她的声音在风里有点抖,却异常清晰,
您那儿能借我个地方落脚吗还有,您做早餐用的那个小推车能租给我用一阵子吗
电话那头传来芳姨关切的询问,周念只是简短地说:
没事,芳姨,我就想自己支个摊,卖点吃的。
三天她偏要活得比谁都好。
芳姨的小铺子后面隔出个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的杂物间,成了周念暂时的窝。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油烟和面粉混合的味道。
她把那个硬壳笔记本擦干净,放在枕边。
接下来的日子,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白天,她泡在芳姨的早餐铺里,手脚麻利地帮忙,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盯着芳姨和面、摊饼、打鸡蛋、刷酱、撒葱花、放薄脆、裹起来、装袋……
每一个动作的衔接,手腕的力度,火候的掌控,酱料的浓稠度。
她默默在心里拆解、分析、重组。
晚上,等芳姨收了摊,她就霸占那个油腻腻的小厨房,一遍一遍地练习。
面粉糊糊调得太稀,饼不成形;太稠,口感又硬得像鞋底。
火候小了,饼皮发白粘牙;大了,边缘立刻焦黑卷曲。
酱料的味道更是千奇百怪,咸了齁人,淡了无味。
最初的几天,失败品堆满了角落的垃圾桶,空气里全是焦糊味。
芳姨看得直叹气:
周念啊,要不还是算了吧这活计看着简单,练出来可不容易,你一个大学生……
没事,芳姨。
周念脸上沾着面粉,额角被热气熏出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
您让我再试试。
她抹了把汗,低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那不是日记,是密密麻麻的参数:面糊水粉比例、醒发时间、鏊子温度分区、酱料配比梯度、单份操作标准耗时……
她试图用当年构建数学模型的方式,把
摊一个完美煎饼
这个看似感性的过程,拆解成冰冷的、可量化的、可优化的参数链条。
指尖被滚烫的鏊子边缘烫出几个水泡,她只皱了皱眉,用冷水冲一下,缠上创可贴,继续。
3
煎饼初战
第七天凌晨四点,大学城后街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薄雾中投下模糊的光晕。
周念推着那辆被擦洗得露出铁皮原色的老旧小推车,嘎吱嘎吱
地碾过寂静的柏油路,停在
芳姨早餐
旁边一个相对开阔的角落。
她费力地支起遮阳棚,打开折叠桌椅,点亮那盏挂在车头、光线有些发黄的节能灯。
昏黄的光圈下,小摊简陋得近乎寒酸,只有鏊子、面盆、几样简单的配料和一个收钱的塑料盒子。
寒意顺着裤腿往上爬,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点燃了鏊子下的煤气灶。
幽蓝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铁板,慢慢升腾起细微的白烟。
空气清冷,带着露水的潮湿味道。
偶尔有通宵自习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带起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
周念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她深吸一口气,舀起一勺调试了无数次比例的面糊,手腕微转,在开始温热起来的鏊子中央画出一个完美的圆。
面糊接触铁板的瞬间,发出轻微的
滋啦
声,一股纯粹的麦香随之弥漫开来。
她专注地盯着,眼疾手快地磕开鸡蛋,蛋液迅速覆盖在凝固的饼皮上,用刮板均匀推开,如同抹开一片金黄的晨曦。
蛋液将凝未凝时,迅速刷上酱料
——
那是她反复调配了十几版,最终确定的咸甜微辣黄金比例。
葱花、香菜碎、榨菜丁、炸得金黄酥脆的薄脆片次第落下,最后利落地一卷、一切,装入印着小熊图案的纸袋。
第一个成品煎饼,静静地躺在操作台上,饼皮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金黄焦脆,薄厚均匀,裹着丰富的馅料,散发着诱人的复合香气。
周念看着它,胸口那块沉甸甸压了她许多天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
她把它放在推车最显眼的位置,像个无声的招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由浓黑转为灰蓝。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背着书包的学生行色匆匆,赶早班的上班族步履不停。
偶尔有人瞥一眼这个突兀出现在角落的新摊子,眼神带着好奇或漠然,脚步却很少停留。
周念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手脚冰凉,比凌晨的风更冷。
李明那句
活不过三天
又在脑子里尖锐地回响。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巨大双肩包、头发乱糟糟、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他显然没睡醒,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几个摊位,最后落在周念的推车上,或者说,落在那份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
招牌煎饼
上。
他吸了吸鼻子,似乎被那香味勾住了,脚步顿住。
老板,这……
怎么卖
男生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六块。
周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哦。
男生应了一声,掏出手机扫码付钱。
周念强压住指尖的微颤,重新开火,舀面糊,打鸡蛋……
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流畅,像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不到三分钟,一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煎饼递到了男生手里。
男生显然饿极了,顾不上烫,低头就是一大口。
咀嚼的动作在他咬下去的瞬间停住了,眼睛猛地睁大,厚厚的镜片后射出难以置信的光。
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几秒钟后,才猛地加速咀嚼起来,腮帮子鼓鼓囊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惊叹:
好吃!真好吃!老板你这手艺
绝了!
他三下五除二干掉大半个煎饼,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酱汁,这才像是真正看清了摊主的脸。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纯粹的满足变成了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指着周念,声音都变了调:
师……
师母您……
您怎么在这儿……
摊煎饼
周念握着刮板的手一紧。
她认出来了,这是李明带的那个研一学生,叫赵博,去她家吃过几次饭,是个有些木讷但很实诚的孩子。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微微点了下头:
嗯,是我,以后想吃煎饼,可以常来。
赵博像是被这过于平静的回应噎住了,脸涨得通红,看看手里剩下的煎饼,又看看周念身上那件沾了油点的旧围裙,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震惊,有尴尬,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胡乱地点着头,嘴里囫囵地应着
哦哦好,然后像被什么追着似的,抓着剩下的煎饼,飞快地转身挤进了人流里,背影都透着慌乱。
周念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也好,消息传得快点。
赵博那声变了调的
师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在大学城特定的圈子里扩散开来。
4
效率革命
接下来的日子,周念的煎饼摊前,开始出现一些
特殊
的客人。
先是几个李明课题组的本科生,结伴而来,眼神躲闪,带着强烈的好奇和探究。
他们买了煎饼,小声地交头接耳,目光在周念身上扫来扫去,像在确认一个不可思议的都市传说。
周念只当没看见,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师姐,你的饼……
真的好好吃啊!
一个胆子稍大的女生接过煎饼,忍不住小声赞叹了一句,眼神里带着真诚的佩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周念递过饼,淡淡一笑:
谢谢,喜欢就好。
没过两天,摊位前来了个穿着讲究夹克衫的中年男人。
周念认得他,是李明经济学院的同事,姓王,副教授,以前在学院活动上见过几次,有点清高。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一下这个简陋的小摊,眉头微蹙,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审视意味。
咳,小周……
是吧听说你在这里摆摊
他语气有些生硬,
给我来一个。
周念没说话,低头,点火,舀糊,摊开,动作比平时更加精准流畅,带着一种无声的韵律感。
薄脆在她手里掰开的脆响都格外利落。
一份煎饼很快做好,用料十足。
王教授接过还有些烫手的煎饼,带着几分挑剔的神色咬了一口。
然后,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从矜持变成了惊讶,又从惊讶变成了某种复杂的沉思。
他默默地吃完了整个煎饼,掏钱的时候,看着周念麻利地收拾着鏊子,准备迎接下一位顾客,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感慨:
嫂子,你这手艺……
啧,比上次院里聚餐那家死贵的米其林一星强多了,可惜了……
他没说完
可惜
什么,摇摇头,把钱放进塑料盒,转身走了。
这声
嫂子

比米其林强
的评价,在小小的学院里又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李明那张总是温文尔雅、透着学者风度的脸,在系办公室、在走廊、甚至在食堂,开始遇到一些欲言又止的目光。
同情好奇还是隐隐的嘲讽
他分辨不清,只觉得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更让他烦躁的是,连他带的博士生,在讨论模型间隙,也会偶尔小声嘀咕一句:
老师,师母那个煎饼摊……
听说排队排老长了。
够了!
一次组会上,一个学生又无意提起,李明终于控制不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满桌的论文资料都震得跳了起来。
他脸色铁青,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噤若寒蝉的学生们,声音冷得像冰:
这里是讨论学术的地方!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话,以后少拿到这里来说!做好你们自己的事!
会议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压抑着怒火的粗重呼吸声。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语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继续,刚才说到哪里了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他认定
离了他活不过三天、只会围着灶台转的前妻,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强硬地闯回他的视线,甚至搅乱了他引以为傲的、秩序井然的学术世界。
那份难堪和失控感,如同藤蔓,悄悄缠紧了他。
周念却无暇顾及这些风言风语。
她的全部心神,都扑在那个小小的煎饼摊上。
生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火起来。
最初是慕名而来的学生,后来是口口相传吸引的附近居民和上班族。
早上七点到九点的黄金时段,她的小摊前永远排着蜿蜒的长队,成为大学城后街一道突兀又热闹的风景线。
人潮汹涌,压力也随之而来。
效率成了最大的瓶颈。
看着队伍里学生焦急看表的神情,周念心急如焚。
她再次翻开了那个硬壳笔记本,在昏黄的床头灯下,对着密密麻麻的参数记录和排队人流观察数据,眉头紧锁。
数学建模大赛的思维惯性在此时被彻底激活。
顾客到达时间间隔、高峰期流量、单份煎饼制作的标准流程时间、每个步骤的可优化空间。
一个个变量在她脑中飞速组合、计算、模拟。
她不是在凭感觉,而是在构建一个动态优化模型,目标是:在现有设备和人力的硬约束下,最大化单位时间内的产出,同时保证质量稳定,并尽可能缩短顾客平均等待时间。
深夜的杂物间,灯光昏暗。
她趴在小小的折叠桌上,草稿纸上画满了流程图、时间轴和算式。
她尝试着将制作流程进一步标准化、模块化:面糊定量勺、鸡蛋定点敲打位置、酱料刷几笔成型、薄脆和配菜预先组合……
每一个动作都追求极致的简洁和高效,减少不必要的移动和选择。
她甚至重新设计了操作台的布局,让所有物料都在最顺手的位置,减少转身和伸展的幅度。
她像个最苛刻的工业工程师,无情地解剖着
摊煎饼
这个动作,榨干每一秒的潜力。
实践检验真理。
第二天出摊,她开始了大刀阔斧的
改革。
动作更加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
舀糊、摊圆、磕蛋、刷酱、撒料、卷饼、装袋……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原本需要
5
分半的流程,硬生生被她压缩到了
3
分钟左右!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学生们脸上的焦急被惊讶取代。
哇,老板你今天神速啊!
这手法,太帅了!
老板你是不是偷偷升级了系统
周念听着顾客的惊叹,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嘴角却微微上扬。
笔记本上的模型,正在现实中高效运转。
日营业额像坐上了火箭,从最初的几十块,一路飙升,稳定突破千元大关。
那个用来收钱的塑料盒子,每天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纸币卷着边角。
芳姨看着她每天收摊时数钱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周念,你这脑子,真不是白长的!这煎饼摊,让你弄出花来了!
5
烟火算法
一个多月后,一个普通的周末早晨,阳光正好。
周念的小摊依旧排着长龙。
队伍中,一个穿着考究、气质精干的女人格外引人注目。
她不像学生,也不像附近的居民,手里拿着手机,对着周念操作的动作拍了几段小视频,又观察着队伍的长度和顾客的反应,眼神锐利而充满兴趣。
终于排到她,女人要了个最基础的煎饼果子。
周念低头忙碌,动作没有丝毫拖沓。
女人接过煎饼,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出名片递了过来:
你好,我是‘城市味道’短视频团队的负责人,陈岚。我们正在做一个‘烟火里的真本事’系列专题,聚焦城市里那些有独特手艺的小摊主。观察你几天了,你的煎饼摊人气超高,而且……
她指了指周念的操作台,
你的效率,简直像台精密机器,非常特别!我们想给你做个专访和小纪录片,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周念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名片,又看了看对方真诚而专业的眼神。
她接过名片,指尖沾着一点面粉。
烟火里的真本事
她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这本事,曾经被踩在尘埃里,一文不值。
谢谢陈总,
她声音平静,
可以聊聊。
陈岚的团队效率极高。
几天后,一支名为《烟火算法:高材生煎饼摊里的效率革命》的短视频在
城市味道
的各大平台账号上线了。
镜头聚焦在周念那方寸之地的操作台:快速旋转摊开的面糊圆,精准落下的鸡蛋,利落的刷酱手势,预先分装好的薄脆和配菜,行云流水、毫无冗余的动作衔接……
旁白没有煽情,而是用冷静的数据和清晰的流程拆解,配合着秒表计时,直观地展示了周念如何将数学建模思维融入最传统的街头小吃,实现了令人惊叹的效率提升和品质稳定。
视频的结尾,是周念一个短暂的采访片段。
她穿着干净的围裙,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面对镜头,眼神沉静,没有委屈,没有控诉,只有一种经历过沉淀的坦然和力量:
生活有时候会打乱你的方程式,但解决问题的逻辑是相通的。锅铲也好,键盘也好,能握紧自己人生的方向,就是本事。
这则视角独特、充满反差感和专业解读的视频,瞬间击中了互联网的兴奋点。
没有苦情戏码,没有狗血剧情,只有一个被生活锤到谷底的女人,用最硬核的
解题
方式,在烟火气里漂亮地杀出一条血路。
视频如病毒般扩散,
数学系才女煎饼摊

烟火里的算法大神

被离婚后我成了煎饼女王
等词条迅速冲上热搜。
巨大的流量带来了更汹涌的人潮。
周念的煎饼摊前排起了前所未有的长队,甚至有外地食客专程赶来打卡。
日营业额像脱缰的野马,轻松突破一万,最高峰时逼近一万五!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个人微信号被加爆,全是询问加盟和合作的。
周念看着手机上不断跳出的数字和好友申请,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命运的方向盘,正被自己牢牢握在掌心。
财经新闻的嗅觉总是最敏锐的。
热搜热度未退,一份新鲜出炉的本地财经周报被送到了李明的办公桌上。
头版头条,加粗的黑体标题像一道惊雷劈进他的眼睛
——《数学建模赋能小微创业!前国奖得主周念用博弈论模型打造
日流水破万
煎饼传奇》。
报道占据了整整半个版面,详细介绍了周念如何将数学思维应用于摊煎饼的流程优化、供应链管理(她开始和芳姨合作,小批量定制更优质的薄脆和酱料,降低成本)和客户服务(建立微信群预订单),实现利润最大化。
旁边配着一张周念在摊位前忙碌的大幅照片,她围着围裙,专注地操作着,脸上带着汗水,眼神却明亮而坚定,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照片下方一行小字注释:前经济学院李明副教授之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李明捏着那份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报纸边缘被揉得皱成一团。
他死死盯着照片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那个曾经被他轻蔑地定义为
只会煮饭带娃
的女人,此刻正被财经媒体冠以
创业新锐、模型赋能者
的头衔。
巨大的荒谬感和失重感攫住了他。
他引以为傲的专业领域,他赖以安身立命的数学模型,竟成了他弃如敝履的前妻在烟火摊头披荆斩棘的利刃
镜片后的世界,似乎第一次出现了扭曲的裂痕。
他猛地摘下眼镜,疲惫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报纸滑落在地,发出轻响。
周念的煎饼摊,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推车。
她租下了芳姨早餐铺旁边一个稍大的门面,挂上了崭新的招牌
——薇燃煎饼。
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后,是干净整洁的操作区和几张小桌。
操作流程被进一步优化,核心环节由她亲自把控,同时带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孩做帮手。
店里飘荡着食物温暖的香气和忙碌而有序的氛围。
下午三点多,高峰刚过。
周念正在操作台后核对上午的流水单据,计算器按得噼啪响。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侧脸上,映出专注的神情。
6
谁离不开谁
店门被推开,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
周念头也没抬:
欢迎光临,扫码点单或者……
话没说完,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明。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灰色羊绒衫,外面是常穿的深色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色却透着一种疲惫的灰败,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他站在那里,身形显得有些僵硬,目光复杂地扫过焕然一新的小店,最终定格在周念身上,带着一种周念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挣扎和……
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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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还有两三个零星的客人,目光好奇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周念放下手里的单据和计算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面对一个普通顾客:
你好,吃点什么煎饼、豆浆都有。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李明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
周念……
我们……
谈谈
现在是营业时间。
周念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语气礼貌而疏离,
如果用餐,请找位置坐。如果谈私事,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憔悴的脸,
等我打烊。七点以后。
她的态度如此平静,如此公事公办,甚至带着点服务行业的标准礼貌,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李明感到难堪和窒息。
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目光,低声说:
……
好,我等你。
他没有点东西,也没有坐下,只是默默地走到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与店里温馨忙碌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交叉紧握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七点整,最后一位客人离开。
周念拉下了卷帘门,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明亮的灯光下,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她解下围裙,走到李明对面的位置坐下,顺手将桌上那份打印出来的、最新的月度财务报表推到了桌子中央。
纸页上,各项数据清晰、醒目,尤其是那个代表纯利润的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
说吧。
周念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明脸上,没有任何闪躲,也没有任何怨怼,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澄澈。
李明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份报表吸引,那串代表财富的数字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睛。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被那平静的目光灼伤,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嘶哑:
周念……
我……
我错了。
这三个字,艰难地从他齿缝里挤出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着,镜片后的眼睛迅速泛起一层水光,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我那天说的话……
都是混账话!是我瞎了眼!是我……
是我蠢!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为一声压抑的抽气。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泪水终于失控地滚落,在他灰败的脸上冲出狼狈的痕迹。
我离不开你……
小宝也需要妈妈……
我们……
我们复婚,好不好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抓周念放在桌上的手,指尖都在发颤。
周念静静地看着他崩溃、流泪、忏悔。
曾经,这样的眼泪或许能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但此刻,她的心湖却异常平静,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她甚至微微往后靠了靠,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她的目光掠过他布满泪痕的脸,没有嘲讽,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彻底的、洞穿一切的清明。
她轻轻拿起桌上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财务报表,对着灯光,指尖在上面那个代表日纯利的数字上点了点。
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李明,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叹息的轻笑,
你经济学教了那么多年,最基础的道理,怎么反而忘了
她的目光终于对上他通红的、充满祈求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现在,你知道谁离不开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