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腐臭几乎令人窒息。
玉无病挣扎着从尸堆里爬出。
更致命的是她手臂上那象征着瘟疫的黑斑。
三天前,她还是名满京城的女神医,为救治涌来的难民不幸染疫。
她的未婚夫,新科状元郎何明轩,在看到她病征的瞬间,眼神从深情变为惊恐,亲手将她推上送往焚尸营的马车。
为了大局,玉儿…莫怪我。
1
求生
尸体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黏在喉咙口。
我咳了一声,更多的腐臭涌进来。
月光惨白,照在我左臂上,那里有几块黑斑,提示我染上了瘟疫。
三天前,我还是京城里能跟阎王抢人的玉神医。
何明轩,我的未婚夫,新科状元郎。
他掀开我袖子看到黑斑时,眼里的光一下就灭了,变成了最深的井。
他把我推上那辆摇摇晃晃的破马车。
玉儿…为了大局,莫怪我。
何明轩的声音隔着布巾传进来,冷得掉冰渣。
马车动了,碾过京城青石板路,把他和他那身崭新的状元红袍丢在后面,越来越小。
现在,我躺在乱葬岗的尸堆里。
远处,京城像个巨大的黑影,灯火在它肚子里明明灭灭。
那里头,有琼林宴,有簪花的游街,有他何明轩平步青云的锦绣路。
我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比哭还难听。
恨那东西太轻了。
我动了动手,努力撑起自己,冰冷的烂泥覆盖着我。
不能死在这里。
像条野狗一样烂掉让何明轩高枕无忧地做他的状元郎做梦!
我咬住牙,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我硬生生咽下去,开始在这死人堆里一寸一寸地爬。
腐肉和断骨硌着我的身体。
月光照在几株歪歪扭扭的草上,叶子边缘带着锯齿。
鬼哭藤。剧毒,碰一下都能烂掉皮肉。
旁边还有几簇叶子细长的,是腐心草,也是要命的东西。
我盯着它们,眼珠子干得发烫。医书里写过,以毒攻毒,险中求生。
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下几片鬼哭藤的叶子,又揪了一把腐心草,塞进嘴里。
苦。剧苦。
我蜷缩起来,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2
疗伤
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低矮的茅草屋顶。空气里有淡淡的草药苦味。
一个头发胡子都白得像雪的老头,正背对着我,在一张破木桌上捣药。
石臼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我试着动了一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醒了
老头说,阎王殿门口转了三圈,命够硬。
我张了张嘴,只发出一点声音:水…
老头慢悠悠转过身,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水是温的,带着土腥气。
我贪婪地喝着,水流带来一丝活气。
鬼哭藤加腐心草,你也真敢往肚里塞。
老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我搁在破被上的左臂。
能活下来,就行。
老头哼了一声,又转过去捣他的药:你这丫头,心里揣着事儿,比那疫病还毒。
我没吭声。
何明轩推我上马车时那张冰冷的脸,清晰地烙在我脑子里。
这副破败的身子,是我活下来的代价,也是我复仇唯一的本钱。
日子就在这深山的破茅屋里一天天熬过去。
老头脾气古怪,话不多,逼我喝那些苦得舌头发麻的药汁时,下手却毫不含糊。
我跟着他辨识草药,看他用最简陋的器具处理那些山间采来的根茎叶。
身体的虚弱成了常态,稍微多走几步就喘不上气,深秋的风一吹就能让我咳上半天。
但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两年。
京城方向的天空,有时会被远处的火光映红。
那是焚烧尸体的浓烟。瘟疫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人命。
直到一个初春的清晨,山风带来隐约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远远地从京城方向传来。
老头正晒着草药,动作停住了。
他侧耳听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丧钟停了。
瘟疫,过去了。
我站在茅屋门口,望着京城的方向。
风吹起我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空空荡荡地晃着。
胸腔里那颗被恨意包裹的心,沉重地跳了一下。
该回去了。
3
归来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
大街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只是空气里那股子浓烈的艾草和石灰混合的驱瘟气味,还没散尽,固执地提醒着人们刚刚过去的噩梦。
我坐在回春堂内堂。
脸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上的衣裳是普通的细棉布,料子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得脸的丫鬟。
但没人敢小觑回春堂新来的这位女大夫。
他们称我为,圣手娘子。
娘子,您看张员外家老太太这头风……掌柜的弓着腰,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诊金册子,语气恭敬。
我接过册子,指尖掠过那些令人咋舌的数字。
张员外…李尚书…王将军…这些名字,两年前,他们府上的管家见了我这玉神医,也不过是点点头。
如今,为了请动圣手娘子出诊,银子流水似的抬进来。
放着吧。
掌柜的连忙应声退下。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楼下街角,锣鼓喧天,一队仪仗正浩浩荡荡地行来。
簇新的官轿,红彤彤的伞盖,前呼后拥。
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端坐的人影。一身簇新的深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
何明轩。
不过两年,他已从翰林院修士,青云直上,成了吏部炙手可热的何侍郎。
春风得意马蹄疾。
恨意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五脏六腑。
为了他的大局,他把我推进焚尸炉。
如今,他倒成了这大局里的新贵,受万人敬仰。
凭什么
娘子,
掌柜的又小心翼翼地在门外探头,
吏部何侍郎府上递了帖子,说是府上老夫人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请您过府瞧瞧。
何明轩我猛地转身,突然觉得造化弄人。
真是……天意。
备车。
我说。
4
求医
何府的气派比两年前更盛。
朱漆大门,锃亮的铜钉,门口的石狮子都像是新洗刷过。
管家一路小跑着把我引到后宅正院。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檀香的味道。
老夫人就在里面,劳烦娘子了。
管家在雕花木门外停住,躬身道。
我刚要抬手推门,门却从里面猛地被拉开。
一个穿着藕荷色锦缎裙衫的年轻女子差点和我撞个满怀。
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水盆的丫鬟。
哎呀!
女子惊呼一声,柳眉倒竖,看清我蒙着面纱的脸时,脸上那点惊慌立刻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内院不知道老夫人病着需要静养吗
管家吓得脸都白了,忙上前一步:
表小姐息怒!这位是回春堂的圣手娘子,侍郎大人特意请来给老夫人瞧病的!
圣手娘子
女子上下打量我,眼神刮过我的面纱和朴素的衣着,嗤笑一声,
藏头露尾,别是什么江湖骗子吧表哥也真是的,什么人都往家里领!这要是过了病气给老夫人,谁担待得起
她正是何明轩新娶的娇妻,户部侍郎家的千金,柳如茵。
这时,一个清朗又带着急切的声音传来:茵儿!不得无礼!
何明轩匆匆从廊下走来,他似乎和两年前一样身姿挺拔。
他先是安抚地看了一眼柳如茵,然后转向我,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娘子见谅,内子年轻,不懂规矩,冲撞了娘子,还望娘子海涵。家母的病,就全仰仗娘子妙手了。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诚恳。
可我看着他,只看到他当年隔着马车布巾,那双冰冷如井的眼睛。
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径直绕过柳如茵,走进弥漫着药味的里屋。
柳如茵被我无视,气得跺了跺脚,狠狠剜了我的背影一眼。
何老夫人躺在锦被里,脸色蜡黄,捂着心口哎呦哎呦地呻吟。
我上前诊脉,脉象浮滑,是虚火上扰,加上忧思郁结。
这病根,恐怕跟何明轩的步步高升脱不了干系。
我开了方子,无非是清心降火、疏肝解郁的寻常药。
何明轩亲自将我送到二门处,言辞恳切:
多谢娘子。家母这病,缠绵多时,京中名医束手,娘子一剂良方,定能解她沉疴。诊金方面,娘子不必顾虑。
我停下脚步,隔着面纱看着他:侍郎大人孝心可嘉。只是老夫人这病,根在忧思。忧思过重则伤脾,脾土不固则心火更旺。
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前程似锦,何不让老夫人多看看这满门荣耀,少些无谓的忧思,这病,或许去得更快些。
何明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母亲这忧思,忧的恐怕就是他这官位能否坐得稳、坐得久!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探究地看向我蒙着面纱的脸,似乎想穿透那层薄纱看清我的表情。
最终,他只是更客气地拱了拱手:
娘子金玉良言,明轩受教了。定当谨记。
5
蛇毒
没过几日,宫中传出消息,三皇子所豢养的西域灵蛇突然发狂。
咬伤了数名内侍,最后竟窜入了正在御花园举行的赏春宴。席间顿时大乱。
混乱中,何明轩为了在御前护驾,奋不顾身地去驱赶那毒蛇,结果反被那暴怒的蛇一口咬在小腿上。
消息传到回春堂时,我正在分拣药材。
掌柜的绘声绘色:听说那蛇毒烈得很!太医院的院判大人当时就在场,一看何侍郎那伤口迅速发黑肿胀,连说怕是……怕是得立刻截肢保命!否则毒气攻心,神仙难救!何侍郎当场脸就吓白了!
我捻着药草的手指一顿。
截肢对一个志得意满、前途无量的年轻侍郎来说,废了一条腿,比杀了他还难受。
宫里来人,急召娘子入宫救治!
掌柜的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
放下药材,我净了手。
面纱覆上脸庞,遮住所有表情。
宫禁森严。
我被太监引着,穿过一道道朱红高墙,来到一处偏殿。
殿内弥漫着血腥和草药混杂的气味,气氛凝重。
几个穿着太医官服的老者围在床榻边,摇头叹气。
龙椅旁坐着面色沉郁的皇帝。
还有一人,负手立在稍远些的窗边。
权倾朝野的左都御史,肖思年。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门口,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只是一瞬,又移开了。
床榻上,何明轩面如金纸,额上冷汗涔涔,左小腿肿胀发黑,伤口处流出的血都是暗紫色的。
他死死咬着唇,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看到我进来,那绝望里又燃起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火光。
圣手娘子!
他嘶哑地喊,声音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救我!求你救我!我不能……不能没有腿!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旁边的太医慌忙按住。
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语气沉重而无奈:
娘子,此乃西域黑线王蛇之毒,霸道无比。老朽等已尽力施救,然毒入血脉,上行极快。为保何侍郎性命,唯有……唯有断肢一途!迟则恐生不测啊!
殿内一片无声。
皇帝眉头紧锁,目光落在我身上。
窗边的肖思年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榻前,低头查看何明轩肿胀发黑的小腿。
伤口狰狞,毒气确实已蔓延开。
我伸出手指,在伤口上方几寸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啊!
何明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弹起,又被死死按住,痛得浑身痉挛,涕泪横流。
我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痛得几乎昏厥的何明轩脸上,隔着面纱,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淡:
截肢保命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何明轩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里面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太医们惊疑不定。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窗边的肖思年,脸上似乎多了一点玩味的表情。
我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
只是这腿,就算保下来,每逢阴雨寒冬,筋骨深处如万蚁啃噬,痛入骨髓,且终身跛足。侍郎大人,可愿受此活罪
何明轩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跛足终身剧痛那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在朝堂上,他如何立足
在那些同僚面前,他岂不成了永远的笑柄
巨大的恐惧,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肖思年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仿佛要将我这层薄纱彻底看穿。
如何
我再次开口,目光只盯在何明轩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
是要命,还是要腿大人,速做决断。毒,可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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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轩最终选了他的腿。
或者说,他选择了那渺茫的不成为瘸子的希望,以及更重要的,不成为官场笑柄的可能。
我当着皇帝和太医院众人的面,用金针封住他腿上几处要穴,减缓毒血上行。
然后取出一柄小刀,在烛火上燎过,利落地划开他发黑的皮肉。
黑紫色的脓血涌出。
我用特制的药汁反复冲洗创口,挤出毒血,敷上厚厚一层解毒生肌膏。
整个过程,何明轩痛得死去活来,惨叫连连,最后生生晕厥过去。
毒血已清大半,余毒需慢慢拔除。
我洗净手,对皇帝回禀,
命是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只是这跛足和阴痛之症,恕我无力回天。
皇帝看着榻上昏死过去的何明轩,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最终只疲惫地挥了挥手:
有劳娘子。赏。
我垂首谢恩。
起身时,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肖思年。
何明轩保住腿但他终身跛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曾经风光无限的何侍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既同情又嘲弄的谈资。
他告了长假,躲在府里,再不敢轻易见人。
皇帝虽未明着斥责,但那份赏赐之后,吏部几个要紧的差事,都落到了旁人头上。
他费尽心机攀上的高位,已然摇摇欲坠。
6
疫病再起
京城刚喘过一口气,一场更诡异的疫症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病起急骤,染上的人,往往三日内便痛苦死去。
与两年前的瘟疫不同,此疫凶险更甚,且无迹可寻。
太医院束手无策,京兆府的衙役抬尸都抬不及,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迅速蔓延。
回春堂的门槛几乎被求医的人踏破。
我夜以继日地诊病配药,试图找出这诡异疫病的源头和解法。然而收效甚微。
病患的脉象混乱驳杂。药石下去,如同泥牛入海。
一日深夜,我独自在回春堂后院的药房翻检古籍,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蛛丝马迹。
烛火摇曳,映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案头堆积如山的医案。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接着是两声清晰的叩门。
进。
门被推开,带来一股深秋夜里的寒气。
肖思年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肖大人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我放下手中的残卷,问道。
城中疫症,娘子可有眉目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凶险异常,尚无定论。
我据实以告。
太医院那帮废物,只会说天罚邪祟。
肖思年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圣上将防疫之事,暂交本官提调。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迫人的气势更近了,本官不信鬼神,只信人谋。娘子,你需何物要何人尽管开口。
我抬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大人信我
肖思年定定地看着我,说:
两年前,乱葬岗。有人曾以毒攻毒,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更凭此身残破之躯,习得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玉无病,玉神医。本官说的,可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他,真真觉得后背发凉。他竟然查到了!
不仅查到了我的来历,更查到了那个污秽不堪的乱葬岗!
他此刻点破我的身份,意欲何为
像何明轩一样,将我视为瘟神,除之而后快
大人既知我乃瘟神归来,就不怕引火烧身不怕我将这新的疫毒,再带回这京城

他重复了一遍,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极短促,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笃定,
本官提调京城,掌生杀之权。若你真是那散播疫毒的源头,此刻,你已身首异处。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寒冰淬火,本官只问你,此疫,能否治
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巨石。
我强迫自己冷静,迎着他慑人的目光:能。但需时日,需人手,需无掣肘。
好!
肖思年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即日起,京城所有医馆药馆,人手物资,皆听你调度!本官坐镇,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上前一步,离我极近,玉无病,你只管放手去治。功成,本官为你请封。若败……
他微微倾身,那迫人的威压几乎让我窒息。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我耳中:
本官陪你,共赴黄泉。
7
风波
肖思年雷霆手段。
一道严令,整个京城的医官系统被强行整合,所有药铺的药材被征调,由我统一调配。
几处大的寺庙和空置官衙被征用,改建成临时疫坊。
军队封锁了疫情最重的几个街坊。
我几乎住在了临时设于城隍庙的总药坊。
日夜不休地翻看新呈上的病例,分析脉案,调整药方。
肖思年说到做到,他本人也时常出现在城隍庙。
有时是深夜,带来宫里的旨意或急需的药材;有时是清晨,沉默地看着我指挥人手熬煮分发汤药。
他不说话,不干预,只是站在那里,用他无上的权势,为我筑起一道隔绝外界风雨的高墙。
然而,这堵墙并非牢不可破。
妖女!她就是那个瘟神玉无病!
一声尖厉的叫喊划破了城隍庙前短暂的平静。
柳如茵不知何时冲破了兵丁的阻拦,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指着正在给病患施针的我。
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眼神惊惧的何府家丁。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那些排队领药的染疫者,都惊疑不定地看向我,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开。
玉无病就是两年前那个染了疫被送进焚尸营的女神医
天啊!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瘟神…瘟神回来了!是她!一定是她把灾祸又带回来的!
官府怎么能让她来治这不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恐惧和愤怒在人群中点燃。
柳如茵见状,更加得意,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怨毒:
就是她!当年她染了疫,我夫君顾全大局才忍痛将她送走!如今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活下来,还故意引来这场大疫报复京城!报复我夫君!大家看看,就是她!这个妖女!瘟神!
无数道惊恐和猜疑的目光如同箭矢,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施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城隍庙前,气氛突然似被冰冻。
聒噪!
是肖思年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庙前高高的台阶上。
他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仅仅用眼神,喧闹声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骤然平息大半。
柳如茵被他看得一哆嗦,但仍强撑着尖声道:
肖大人!您被这妖女蒙蔽了!她是……
拿下!
肖思年根本不屑听她说完,直接下令。
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上前,扭住了柳如茵的胳膊。
你们敢!我是何侍郎夫人!我爹是户部侍郎!
柳如茵挣扎尖叫。
肖思年居高临下,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何侍郎本官正要问他。
他的目光转向人群外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何明轩何在
人群分开一条道。
何明轩拄着一根拐杖,脸色苍白,那条跛了的腿让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异常狼狈。
他显然是被柳如茵强拉来的,眼神躲闪,不敢看肖思年,更不敢看戴着面纱的我。
肖…肖大人……
何明轩的声音干涩发颤。
何侍郎,
肖思年的声音冷冰冰的,温度尽失,尊夫人扰乱疫坊,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按律,当杖责二十,枷号三日。你,有何话说
何明轩的脸瞬间惨白如纸,手几乎拿不住拐杖。
杖责枷号那不仅是要了柳如茵半条命,更是将他何明轩和他岳父户部侍郎的脸面彻底踩进泥里!
是打他的脸!
他求助似的看向肖思年,对方眼神冷漠,意思分明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又下意识地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眼神里似乎有恐惧怨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我没有说话,任由他看着。甚至有些想看戏。
许久,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我不可能为他出头的现实。
他猛地甩开柳如茵试图抓住他衣袖的手,对着肖思年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屈辱的颤抖:
内子…内子无知妇人,失心疯发作,冲撞大人,惊扰疫坊,实属罪有应得!下官…下官绝无异议!任凭大人处置!
柳如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那毫不犹豫将她推出去顶罪的夫君。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连挣扎都忘了。
看啊,这种时候,何明轩做的还是和两年前一样的原则。
没有任何例外。
肖思年冷哼一声:拖下去,行刑!
兵丁拖着失魂落魄的柳如茵走了。
人群在绝对的威压下,噤若寒蝉。
何明轩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在无数道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人群,那背影仓惶如丧家之犬。
肖思年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冰冷恨意和那一丝莫名的酸楚,重新拿起银针,刺向病患的穴位。
指尖稳定,分毫不差。
8
真相大白
柳如茵的闹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在肖思年的铁腕下消散。
疫坊的秩序恢复了。
只是人心底深处对瘟神的恐惧和猜忌,如同暗流,并未真正平息。
我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破解疫症上。
肖思年那句陪你共赴黄泉并非戏言。
他几乎将行辕搬到了城隍庙附近,日夜坐镇。
药材短缺,他动用军驿八百里加急调运。
人手不足,他亲自协调京营兵士协助维持秩序、搬运物资。
遇到顽固的世家豪绅阻挠征用其别院做疫坊,他一道手令,直接派兵封门。
他的权势,成了我手中最锋利也最坚固的矛与盾。
压力最大的时候,我连续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我每天对着堆积如山的脉案和各地送来的水土样本苦思冥想。
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肖思年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走进药房,沉默地放在我手边的案几上。
喝了。
他的命令简短生硬,仿佛在下发一个任务。
我抬起头,隔着面纱,疲惫地看向他。
烛光映着他的侧脸,他眼下也有淡淡的青影。
看来他同样未曾安枕。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疲惫和压力,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我端起那碗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苦涩中带着回甘的暖流滑入喉咙,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冰冷和倦意。
谢大人。
我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
肖思年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吹来的冷风。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在灯下翻阅古籍和记录药方。
他就站在那,那沉默的注视,却奇异地给我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仿佛有他在,天塌下来,也总有人能顶住一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负责处理病患污物的老药工,有了石破天惊的发现。
他在倾倒药渣和秽物时,偶然发现疫坊后巷几只野猫的尸体旁,散落着一些特殊的黑色米粒。
他觉着古怪,便捡了一些送来给我。
我捻起一粒,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微弱的异香钻入鼻腔。
这香气…与我在一些重症病患身上嗅到的甜腻气息,如出一辙!
黑粟米!
我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起来。
我记起来,一本几乎被我翻烂的南疆异闻录上记载过这东西。
它是一种生长在极阴湿之地的毒草果实,其米粒黢黑,自带异香,少量可致幻,但若混入谷物被长期食用,则会引发热毒内蕴,皮肤溃烂之症,状若瘟疫!
症结竟在此!
封锁所有粮铺!彻查近期运入京城的谷物,特别是来自南方潮湿之地的!重点查一种黑色、带异香的粟米!
我声音急促,带着破开迷雾的激动,对肖思年快速说道。
肖思年没有丝毫犹豫,他深知此事甚大,转身下令:
来人!传令!即刻封锁四门!京兆府、五城兵马司全部出动!按娘子所言,严查所有粮储!违令者,斩!
雷霆行动随即展开。
一夜之间,几处囤积着大量掺有黑粟米粮仓被查封。
源头很快被揪出。
那竟是京中一家背景深厚、专做南北货的大商行。
肖思年亲自带兵查抄,人赃并获。
商行老板在严刑之下,吐露了实情:
此米来自南疆,本为少量贩入供某些权贵取乐之用。因两年前大疫导致南方粮道不畅,新米难入,有黑心粮商见利忘义,将此毒米大量掺入陈粮之中,流入了市井百姓的餐桌!
解药随之而出。
以绿豆甘草为主,辅以清心凉血的几味寻常草药,大量熬煮,广施全城。
药到病除!那些骇人的紫黑斑块迅速消退,高热呕血之症戛然而止。
笼罩京城近一个月的死亡阴影,终于开始消散。
瘟疫退去,京城在惊悸之后,慢慢恢复了生气。
皇帝龙颜大悦,在宫中设下庆功宴。
我本不愿出席,但圣旨难违。
宫宴奢华,丝竹悦耳。
我坐在角落,依旧戴着面纱,面前精致的菜肴未曾动箸。
一个熟悉而刻骨铭心的身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是何明轩。
他瘦了很多,官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只剩下憔悴和强撑的卑微。
他停在我案前,举起酒杯,声音干涩嘶哑:
玉…圣手娘子…救命大恩,明轩…感激不尽。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姿态放得极低,从前…是明轩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万望娘子看在…看在昔日情分上,高抬贵手…
他眼中含着泪光,那副情真意切,悔不当初的模样,足以打动任何不明真相的人。
昔日的深情,被弃乱葬岗的冰冷,跛足阴痛的折磨…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
恨意早已沉淀,不再激烈如火,却凝成了冰。
我看着他此刻摇尾乞怜的姿态,只觉得无比讽刺。
禽兽不如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隔着面纱,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落入周围悄然竖起的耳朵里,
何大人过谦了。你当年推我上车时,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大局吗怎么如今,倒成了禽兽不如了
何明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举着空杯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我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勋贵重臣,最后落回何明轩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
你可知,两年前我为何会染上疫病我救治的那批难民,症状本已稳定。是你!是你暗中授意人,将城外一处爆发疫病村落里死者的衣物,偷偷混入我药棚的衣物之中!
我看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和无法掩饰的惊恐,继续道:
因为那时,三皇子正有意招揽于我。你怕我入三皇子府,得势之后,会告发你曾为谋前程,窃取他人策论之事!你想让我死!却又怕直接动手惹人怀疑,便想出这借疫病杀人的毒计!
整个大殿突然安静下来!
连丝竹声都停了。
所有目光都如同利箭,射向面无人色的何明轩。
不…不是!你血口喷人!
何明轩失声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乱地挥舞着手臂,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证据!你有何证据!
你要证据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肖思年不知何时已离席,此刻站在殿门口。
他身后,两名禁卫押着一个穿着囚衣、形容枯槁的中年人。
何明轩看到那人,如同见了鬼,身体一晃,差点瘫倒在地。
那是他当年的心腹长随!
肖思年大步走到殿中,目光如寒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瘫软如泥的何明轩身上,声音响彻大殿:
人证物证俱在!何明轩!你构陷忠良,窃取文墨,为灭口更不惜以疫病残害忠良,祸及无辜百姓!桩桩件件,罪不容诛!来人!
殿外禁卫应声而入。
摘去何明轩顶戴花翎!打入天牢!待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肖思年的命令斩钉截铁。
不!陛下!陛下饶命啊!
何明轩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扑向御座,却被如狼似虎的禁卫死死按住。
那象征着官位的乌纱帽被粗暴地扯下,露出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挣扎着,嘶吼着,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可怜虫,在满殿勋贵冷漠或鄙夷的目光中,被拖出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尘埃落定。一场大疫,一场宫宴,彻底埋葬了何明轩汲汲营营的一切。
9
夜别京城
宫宴的喧嚣早已散尽。
我独自一人,提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回春堂的后门。
夜色深沉,寒风萧瑟。
京城的风波已了,该离开了。
去南疆,去北漠,天大地大,何处不能行医
刚拐过街角,一辆马车静静停在暗影里。
车帘掀开,肖思年走了下来。
他穿了一件从未穿过的深青色的常服,身姿挺拔,没有之前的那种压迫感。
要走
他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我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此间事了。
肖思年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寒风。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夜色。
他没有提何明轩的下场,也没有提皇帝的封赏,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圣旨诰命。
是一个半旧的、用上好牛皮缝制的药箱。箱体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古朴的玉字。
那是我当年行医时用的药箱!
在乱葬岗,我以为它早已和我的过往一起,被腐烂的泥土吞噬了!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当年,
肖思年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平静。
我奉旨查办焚尸营贪墨疫款、草菅人命一案,于乱葬岗勘察时,在一处新埋的浅坑边发现了它。旁边…还有挣扎爬行的痕迹。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那片污秽的死亡之地。
那时便知,有人活了下来。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后来听闻京城出了一位圣手娘子,手法奇诡,尤擅以毒攻毒…便留了心。
原来如此。原来他早就知道。
在城隍庙点破我身份,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那一路的庇护,那句陪你共赴黄泉的决绝…我心绪翻腾,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药箱,
肖思年将箱子往前又递了递,声音很轻,仿佛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能听到,物归原主。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牛皮,熟悉的触感瞬间涌上心头。
我接了过来,沉甸甸的,不仅是一个药箱的重量。
城南新设的济民病坊,昨日收治了第一批无家可归的疫后病患。
肖思年看着我接过药箱,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公务。
缺个主事的良医。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我抱着失而复得的旧药箱,抬头看向他。
夜色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
没有逼迫,没有许诺,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需要。
沉默在寒夜里蔓延。远处传来几声更鼓。
我紧了紧抱着药箱的手,那熟悉的棱角硌着掌心。
寒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
我看着他那双映着灯火的眼睛,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