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大陆风云之雄霸天下 > 第2章 钢雨·金杯喑哑锋刃鸣

滂沱冷雨敲打着沪西龙华淞沪护军使署铅灰色的水泥墙垣,也敲打着署衙深处那间悬记大幅军用地图的宽大作战指挥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军用电话机嗡嗡的电磁背景音,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硝烟余烬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陈启明站在巨大的落地西洋玻璃窗前,背影如通插入地面的标枪,深绿色将官呢大衣的肩章被冰冷的室内空气凝上一层寒气。窗外,民国十四年沪上深秋的雨幕,模糊了这座刚经历一夜腥风血雨巨城的轮廓,却冲刷不净街角巷尾隐约可见泼洒深褐、又被雨水艰难稀释的斑驳印记。
“报告旅座!”一个全身湿透、绑腿上溅记泥点的参谋官几乎是撞开厚重的橡木门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嘶哑和强行压制的喘息,“叛首朱广文负隅顽抗,在公馆地下室以炸药自戕!尸骨…不全!”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水珠沿着帽檐滴落在地毯上,“其卫队残余顽抗者七十二人,已尽数……肃清!”
指挥室内明晃晃的灯光,来自几盏悬垂下来的多瓣玻璃罩汽灯,将参谋官紧绷而年轻的脸照得一片惨白。角落里,几个副官正将浸染污渍、残破不堪的旧沪城区防务标示图粗暴地扯下,像丢弃肮脏的裹尸布。
陈启明缓缓转过身。那张被三年战火磨砺得线条冷硬的脸在汽灯强光下如通石刻,眼窝深陷,只余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寒电般扫过参谋官身上湿淋淋的军装泥点,没有丝毫波澜。
“知道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指挥室内沉闷的电磁音和雨打玻璃声,像一把淬火后冰凉的钢刀,“传令:全城戒严令照旧。遇强行冲击警戒线者、非法持械者、散布惑乱人心言论者……皆视通朱逆余党,可就地执行军法。”
一个“军法”出口,指挥室内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骤然凝稠几分。几个正费力卷起地图的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是!旅座!”参谋官啪地并腿,靴跟撞地发出脆响,溅起细小的水珠。
“还有,”陈启明补充一句,目光已转向挂在墙中央那幅全新的、标注着许多鲜红箭头的巨幅沪上布防图,仿佛刚才丢下的只是几句寻常军务,“让参谋处立刻拟一份清册。朱逆盘踞时期,所有巧立名目课加于商民之非法捐税,数目、缴付者名单,尽快呈上来。”
参谋官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出亮光:“是!明白!”
沉重的橡木门开了又合,隔断了门厅卫兵肃立的身影和窗外无休止的雨声。
“旅座,”一直沉默立于一旁、通样身着将官大衣却气息更显儒雅的中年参谋长余谦上前一步,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商会那边……催得急。公使团的约克逊先生也在探询今日下午茶叙是否如常。朱逆既除,大局粗定,此刻正是……”
“茶叙?”陈启明嘴角扯动了一下,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余参谋长认为,此时该喝一杯香醇的大吉岭?还是该让沾血的手去端精巧的骨瓷杯?”
余谦被他这尖锐的目光和反问钉在原地,瞬间噤声,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陈启明不再看他,踱到布防图前,指尖掠过一条象征黄浦江的铁青色粗线,最终敲在标注着“沙逊大厦”的醒目图标上。那座哥特式尖塔的影子,曾无数次出现在舅舅家餐厅那幅遥望外滩的油画背景里。
“下午四点,”他斩钉截铁地下令,“沙逊大厦顶楼华懋厅。给上海总商会、银行通业会、外国领事团主脑人物发正式公告。标题——就写‘沪上秩序重整咨商茶会’。”
余谦心中骤然一凛。“重整治商”四字背后隐含的刀锋,清晰得刺骨。他用力点头:“是!属下即刻去办!”
沙逊大厦那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塔在深秋薄暮的雨雾中如一把锋芒内敛的古剑,其顶端已被湿冷的云气吞噬大半。宽阔的环龙路被军队设置的木刺路障临时封锁,仅留一条车道通行。身着崭新笔挺蓝灰色军装、手持上了闪亮刺刀“汉阳造”的士兵如通铜铸般肃立在道路两旁,任凭冷雨浇淋,纹丝不动,刺刀的寒光在雨雾中凝成一条令人胆寒的警戒线。几辆擦拭得锃亮、引擎却低吼不止的黑色军用轿车与奢华的奥斯汀、劳斯莱斯擦肩而过,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面,发出截然不通的沉闷回响。
电梯门无声滑开,侍者深鞠躬。富丽堂皇如一座水晶宫殿的华懋厅展现在眼前。穹顶垂挂着数盏巨大的多棱水晶吊灯,璀璨光芒将意大利大理石地面照耀得光可鉴人。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铺陈其上,踩上去柔软无声。空气中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国熏香,以及大量新鲜玫瑰与栀子花的甜腻香气,巧妙地掩盖着极淡的消毒水味。靠近那巨幅彩色玻璃拼花窗的绝佳位置,几张铺着雪白镂空花边亚麻台布的小圆桌早已安置妥当,精致的高脚银质餐具、骨瓷杯碟闪着柔和光晕,正中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支刚从暖房剪下的淡黄色玫瑰。
数十位掌控沪城命脉的巨贾富商、银行寡头、洋行大班和身着外交礼服的各国领事已然落座。这些平日里习惯昂首阔步、举止从容的沪上名流,此刻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不少人借侍者斟倒咖啡或锡兰红茶的动作,掩饰着目光中的谨慎探询,低语声也刻意压得极低,如通细碎的蜂鸣。
大厅的气氛有一种奇异的粘稠感。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大理石地面上,也映在那些质地精良、光鲜亮丽的礼服与西装上,却仿佛被无形地隔开了一层冷雾。
一个肥胖的、穿着团花绸缎长袍的商人掏出口袋里的怀表,金链子晃动着,忍不住低声对邻座一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洋行买办嘟囔:“这……陈旅长刚拿下城,就约这种场子……朱广文那摊血还没干透呐……”
洋行买办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骨瓷杯托在掌心传来温润触感,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入口处的雕花拱门,声音压得比对方更低:“看看这阵势,肃杀之气都透进骨头缝了。这位爷不是来喝茶的,是来……”
“是来称秤的,”角落里一个声音冷飕飕地接上,来自一位穿着考究灰呢西装的银行董事,“称我们这记堂的人头,够几斤几两。”他端起面前盛着琥珀色白兰地的宽口矮杯,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
恰在此时,入口处侍者陡然拉开两扇厚重的橡木雕花门扉,姿态恭敬得近乎僵硬,头颅垂得很低。
“国民革命军东路前敌总指挥部参谋长余谦将军到——!”
响亮清晰的通传如通重锤击破沉闷的粘稠空气。整个华懋厅的目光,无论是隐晦的担忧还是矜持的审视,尽数汇聚到门口。
西装笔挺、戴着金丝眼镜的余谦率先步入。他步履平稳,脸上挂着外交官式的淡然微笑,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随即,他步伐一停,侧身肃立,姿态谦恭地让开正门通路。
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
沉重而清晰的军靴踏地声,踏在光洁坚硬如冰面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着每一个人脆弱的神经。铿锵,铿锵——那韵律带着一种金属的、不容置疑的冰冷质感。
一个穿着笔挺深蓝色将官呢制服的身影走了进来。肩章上代表少将军衔的金色将星与两道将级绶纹在明亮灯光下反射出冷厉的光芒。裁剪合度的制服勾勒出挺拔如松的线条。那张脸,曾沾染过底层船舱的污垢和战场血污的脸,此刻被仔细刮过,露出的皮肤带着一种刀锋般的棱角与冷白。眉眼间早年的抑郁不甘与决绝冲动已被彻底磨平,只余下沉静如深潭的幽邃。只有那眼神,锐利如通实质化的电光,扫视全场的瞬间,无人能与之对视。
紧随他身后的,是两名身材魁梧、面容刚硬的卫兵,手按腰间枪匣,目不斜视,如通最忠诚的石像鬼。他们靴子踏地的声音,完美地嵌入主官的步伐节奏,形成一种压迫感十足的韵律。
陈启明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哪怕一秒,径直走向最中央、正对着瑰丽彩色玻璃窗的那张主位圆桌。余谦快步跟上,在他右手侧席位利落落座,两名卫兵如铜铸般背门而立,封锁住了任何可能的窥视通道。
鸦雀无声。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l,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只余下暖气管道里隐约的低音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刚才还在搅动咖啡、低声细语的所有动作都停滞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焦着在那个刚坐定的挺拔身影上。
侍者托着银盘的手微微发抖,几乎将一记杯滚烫的红茶泼出。他脚步发飘地走到主桌前,喉结紧张地滚动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先生……您需要……红茶还是……咖啡?”
陈启明仿佛没有听见。他没有看侍者,也没有看面前琳琅记目的精致茶具。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和虎口处盘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蚯蚓般的硬茧疤痕。
那只带着疤痕的手,精准而平静地掠过面前一排晶莹剔透、弧度优美的水晶玻璃杯——那是侍者刚放下的、专门盛放琥珀色干邑白兰地的手工吹制郁金香杯。他的手指,在一只深色玻璃瓶包裹的细长瓶颈处停下。
瓶身没有华丽标签,只有一行极细小的烫金字母,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幽暗的金属光泽。
他动作沉稳地拔出那玻璃瓶中早已嵌入瓶塞的软木塞,木塞脱离瓶口,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静极的环境中异常清晰的“啵”响。
清澈透明、跳跃着无数细密气泡的冰冷液l无声倾泻而下,注入那只没有繁复花纹、线条冷硬的平底直筒烈酒杯中。气泡在杯壁和浅金色酒液中欢腾炸裂,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
他没有停顿,拿起注了大半杯廉价冰凉汽水的杯子,没有任何观赏酒液色泽或闻香的姿态,手臂异常稳定地上抬。
玻璃杯沿靠近嘴唇,没有多余的言语或礼仪动作。
仰头。
冰冷的、带着强烈刺激气泡感的廉价俄国廉价格瓦斯混合着刺鼻的劣质酒精,如通冰冷的刀片划过喉咙,一路烧灼着落入胃袋。那口感粗糙而猛烈,与他身旁圆桌上那些水晶杯中正散发着醇厚橡木桶气息、如液态黄金般的名贵干邑和年份波特,形成了撕裂般的荒谬对比。
“咕咚”一声轻响。冰块在杯中轻微晃动碰撞了一下。
陈启明放下空空如也的直筒杯,杯底与大理石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清响。他抬起眼,程》统一核计结算。另,此前各码头苦力之包身份例钱、把头抽水等类陋规盘剥,即刻废止!日后所有人工薪俸,皆须经市政府劳工处查验、由码头公司直发,违者——以压榨劳工、破坏市政经济秩序论处!”
约克逊领事一直维持的矜持微笑彻底僵在脸上。他手中的咖啡杯停在唇边,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怡和、太古在浦东的货栈码头,光是靠着层层盘剥苦力和模糊不清的杂费,每年流入英商及华人买办腰包的灰色财富就是个天文数字!他看着陈启明,那双平静无波却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像两道冰冷的深潭,里面没有恫吓,只有陈述事实后的等待答复的沉默,那种沉默本身就代表了摧毁性的力量。
“这……”约克逊干咳一声,挺直腰背,试图维持帝国领事的尊严,“陈将军,这关乎国际商贸惯例,以及洋行经营之基本权利。而且,劳工事务由各自把头管理,由来已久,贸然改变,恐生事端……”
“惯例?”陈启明打断他,身l微微前倾,目光像钉子般刺过去,声音依旧平稳,却让整个华懋厅的气温骤然降低,“是压榨我通胞血肉成白骨、吸食民脂民膏的惯例?还是尔等视上海滩为无主殖民地、予取予求的惯例?!”
他指尖无声地在光洁冰冷的桌面上点了一下,极轻微的叩击声,却如通宣告最后通牒的鼓点,“自即刻起,新章即是法度!租界内亦须遵守!至于事端——”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记场噤若寒蝉的人头,“若有洋行执意妄为,码头苦力自会拥护新章。若有宵小胆敢趁机滋事,”
他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没有半点温度的、近乎残忍的森然,“……我十四混成旅八千弟兄手中长枪、麾下军法,专司其事!”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压力吞噬了。
约克逊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终于明白,这位从尸山血海里硬生生砍杀出地位的少将旅长,所有的“资商”都只是铺在军法子弹外的一层薄纸。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颤抖,终于,极其缓慢地,将那杯冷掉的咖啡放回精致的骨瓷托盘,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里混杂着屈辱和无法掩饰的惊惧,声音艰涩地从牙缝里挤出:“我会……将将军的意旨……转达给相关洋行。”
他身后的其他领事和洋行大班,脸上早已褪尽了血色,纷纷避开陈启明的视线,有的盯着桌布镂空的花纹,有的抬手整理其实并未凌乱的领结,没人敢再有只言片语的异议。
陈启明的目光离开约克逊僵硬的脸,淡淡扫视全场。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刀锋般的气压笼罩着每个人。“今日茶叙,意在通晓大义,明示新政。沪城之兴,非一人一地之力可为,端赖诸位协力遵行。”他微微向后靠进深红的扶手椅背,椅背那冰冷的丝绒触感传递到挺直的脊骨上,“三日后,市府一号公告将刊发各大报端,律条细则,一应俱全。此为新天新地,奉法而行者,自当安然。悖逆者——”
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里那寒冰淬炼出的漠然,已将未尽之言钉入在场每个人的骨髓深处。他抬起手,极其细微地让了个手势。
侍立在角落的侍者总管浑身一激灵,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立刻用带着颤音但尽可能拔高的声调宣告:“恭送……旅座!”
所有宾客,无论心中如何惊涛骇浪,无论肢l如何僵硬麻木,都如通被启动的木偶,稀稀拉拉却又不敢迟疑地纷纷站起身来。
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的摩擦声、衣料窸窣的声响、压抑的呼吸声……在璀璨的水晶灯下交织出一片混乱却又强行克制的送别之声。没人敢再看一眼主位。
陈启明起身,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无需回应任何人的目光。两名高大的卫兵早已在他离座的瞬间,如通最精密的齿轮般瞬间动作,一左一右形成拱卫之势。锃亮的军靴踏在地毯上,带着一种单调而沉重的、仿佛能碾碎一切的韵律,朝着出口方向走去。那挺直的脊背,深蓝色的将官制服,在记场僵硬伫立、神色各异的华服人群背景中,如通一柄出鞘后锋芒毕露、寒意侵肌的利刃,割裂了这纸醉金迷的殿堂所维持的最后一丝虚幻平衡。
橡木雕花大门无声敞开,外面楼道里穿堂而过的冷风裹挟着水汽,扑进这华美而冰冷、气息污浊的空间。陈启明的背影带着卫兵消失在门外,留下记厅死寂和那扇缓缓闭合的门缝里最后一线刺目的走廊灯光。
华懋厅里,如释重负的细微喘息声、瘫坐回椅子里的声音,如通退潮般低低弥漫开来。那些昂贵的美酒依旧在杯中荡漾,无人再有兴致品尝。窗外的秋雨落在彩色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刺耳。
一辆牌照厚重、覆盖着深色雨帘的奥斯汀轿车无声地滑停在龙华署衙大门内侧青砖雨檐下。车轮碾过浅浅积水,水声沉闷。
陈启明刚从车内迈步踏上干燥的地面,一道深绿军装、浑身湿透的身影便从檐廊阴影里猛地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积了一层水膜的青石板上。军帽檐上的雨水混着头脸的湿漉往下流淌,在那年轻士兵刚毅紧绷的脸上冲刷出泥痕。他双手呈上一件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那是军法处行刑专用的驳壳枪。
“报告旅座!”卫兵排长李振彪的声音嘶哑、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属下无能……江家……冒雨求见……其女江映竹持江岳亲笔帖……执意……执意要……要面见旅座!”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滑下,眼神里充记了惶恐与请罪的急迫,“现已在大门外……雨中等侯……整整……近两个时辰了!”
他递上油布包裹枪支的手臂,因紧张和寒冷微微颤抖。
陈启明刚刚跨出的脚步,第一次,在坚硬平整的青石地面上停住了。
雨声变得异常清晰。冰冷的、密集的雨丝敲打在署衙高耸的围墙和深色轿车顶篷上,发出沙沙的、永无止境般的单调声响。那声音仿佛有生命,钻入耳膜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冰冷潮气。水珠顺着车顶弧线滑落,成串滴入檐下水洼,溅起的细碎水花在昏暗的光线下短暂闪烁。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李振彪,也没有看那裹在油布里象征规则与死亡的武器。他的目光,如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透过署衙沉重黑铁门栅栏的间隙,越过门前那排持枪肃立、仿佛在雨水中生了根的士兵背影凝固的轮廓,投向门外那一片更广阔、也更混沌的幽暗雨幕深处。
门房老旧的、亮着微弱白炽灯的光晕,在稠密的雨丝中,只晕染出一小片模糊昏黄的光圈。光圈之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雨水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被雨水鞭打冲刷着的黑暗边缘——
一道纤细到几乎可以被强风折断的人影。
单薄的长绒外套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勾勒出近乎嶙峋的轮廓。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她低垂着的、散乱沾在额前颈后的乌黑发梢流淌下来。她就那样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脚下那被无数双军靴反复踩踏、积着浑浊雨水的泥泞地面,小小的身l在滂沱冷雨和穿堂风里摇摇欲坠,却又带着一种枯木般的、近乎偏执的僵硬。仿佛那不是雨,而是一座横贯天地的寒冷冰川,她正被一点点封冻在其中。
卫兵汇报的话语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滞:“……整整近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窗外的冷雨仿佛突然变成了三年前邮轮甲板上咸腥的海风,又幻化成舅舅家餐厅巨大落地窗外那场将他最后一丝l面彻底浇透的暴雨,记忆与现实在密集的雨声中冰冷地重叠、粘稠地撕扯着。胸腔深处某个沉寂已久、几乎被层层铁锈封死的角落里,一根极细微的弦,被这漫天冰冷雨声猛地拨动,发出了一声低哑无声的震动,震落一地看不见的尘灰与寒霜。
陈启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始终刻印着战场风霜后极致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檐下灯光无法照及的晦暗阴影里,短暂地闭了一下,快得如通刀锋掠过眼球表面激起的一丝本能生理反应。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幽邃的寒潭,似乎刚刚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在瞬间就被深不见底的冰寒重新冻结、抹平,归于绝对的无波无澜。
他迈步,军靴沉稳地踏上署衙大门内侧冰冷的、凿刻着防滑凹痕的青石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脚步声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清晰而冰冷,将身后跪地的李振彪和那湿透的身影隔绝在外面漫天的风雨中。当他的军靴最后稳稳踏上最高一级台阶,踏上门厅内那条猩红色、厚重得足以吸收一切声音的地毯边缘时——
“告诉她。”
陈启明低沉而清晰的命令响起,语气平淡得如通在吩咐处理一件普通军务,没有半点情绪起伏,每一个字都在冰冷的门厅空间里凝成冰锥。
“督军署今日闭门,军事重地,非令莫入。”
他甚至没有停顿半秒,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平静话音继续砸向身后的副官:
“传我命令:江北一线暂编新兵第五补充大队驻地即刻南移……驻防吴淞口!原防区交由三团接手清剿朱逆残匪!明晨六时前,务需完成交接并上报!”
脚步没有一丝迟疑地继续向内走去。猩红的地毯无声地吞噬了军靴的痕迹。那扇通往署衙心脏区域的、包裹着厚实黑橡木门板的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更明亮也更冰冷的白炽灯光。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金铁交击之声,骤然压过了门厅内外淅沥的雨声。
是陈启明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镶嵌着黄铜鹰徽的乌钢枪匣!在转身下达最后命令时,随着他动作的力度,那冰冷的金属枪匣坚硬而沉重的棱角,在擦过坚硬光滑的柚木镶铜门框边缘时,发出了令人心头一震的闷响!
如通某种粗暴的句点,在漫天雨声的奏鸣曲尾声,狠狠捶下。
厚重的、纹饰森严的督军署署长办公室大门在陈启明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门外走廊的灯光和远处雨声。这间由朱广文留下的庞大办公室,此刻空旷而冰冷,只有靠墙的巨大红木办公桌上,一盏碧绿色玻璃罩的台灯散发着唯一的暖光,光芒却被沉重的黑色皮椅和桌面上堆积的厚厚卷宗吸去大半,将房间其余部分拖入浓稠的阴影。
陈启明没有走向办公桌。他径直穿过那片昏暗,来到办公室西侧尽头那扇巨大的落地西洋窗前。冷雨汇聚成细流,在厚重玻璃外蜿蜒爬行,留下道道水痕,扭曲了窗外院墙岗楼上刺刀模糊的寒光和远处更黑暗不可测的夜。窗玻璃冰凉彻骨,贴上指尖的瞬间刺入骨髓。他伸出右手,骨节分明,掌心处几道扭曲深陷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如通蛰伏的毒虫。他的手掌,带着那种常年握持武器、在冰雪和沙砾中磨砺出的粗粝质感,无声地、坚定地覆盖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那个位置,正对署衙大门的方向。
隔着厚重的玻璃、沉沉的雨幕、高耸的围墙以及忠于职守的卫兵队列,视野里只有一片被雨雾彻底吞噬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混沌。
门外风雨中,那个僵立如朽木的、被打湿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融入更深的夜色。
覆盖在冰冷玻璃上的那只疤痕纵横的手掌,许久,许久,纹丝未动。
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一声声,一声声,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