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古宅乱世 > 第8章 阴河(上)

老周捡锅铲的手止不住地抖,铁铲边缘磕在水泥地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一声声,像在数着谁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他张了张嘴,喉结在松弛的皮肉下滚了滚,最终只从牙缝里憋出句:“我去热红烧肉。”转身往食堂走时,背影佝偻得厉害,脊梁像被无形的秤砣压弯,每一步都拖着千斤重的疲惫。
宋晓舟坐在办公桌前,指尖在《灵l辨识图谱》磨白的封面上划过。纸页沾了他的汗,发皱的边缘卷成波浪,像被水浸过又晒干的船帆。赵烈正用块粗布擦那把桃木斧头,红绳被经年的烟灰染得发暗,他擦得极慢,木柄沟壑里嵌着的黑垢,被指甲一点点抠出来,落在桌上,像些细碎的煤渣,带着井下特有的腥气。
“许忠华以前是挖煤的。”赵烈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在井下待了十年,后来矿上出了透水事故,他是唯一爬出来的。”
宋晓舟猛地抬起头,目光撞进赵烈深不见底的眼底。
“那次事故死了二十七个人,”赵烈把斧头顿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凸起的骨节像埋在皮肉下的石子,“他说自已是被鬼托上来的,醒来时躺在井口,怀里揣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面都泡馊了。从那以后,他总能看见水里有影子,青黑的,缠着水草似的头发,就辞了矿上的活,来队里找事让。”
宋晓舟想起许忠华粗粝的手掌,掌纹深得能藏住煤屑;想起他递肉包时烫得往回缩的手,指腹结着层硬茧。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堵得人喘不上气。
“他跟戏楼的火煞,能有什么牵扯?”
赵烈没直接回答,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锈迹像爬记的蜈蚣,打开时“咔哒”一声,合页轴里似有铁锈簌簌落下。里面装着些旧照片,边角卷得厉害,泛着陈旧的蜡黄。他抽出一张递给宋晓舟,照片上穿矿工服的年轻人眉眼间有许忠华的影子,站在矿井口,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蒙着煤灰,只剩眼白在昏暗里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鱼目。
“透水事故那天,是他的班。他说自已提前半小时换了岗,去镇上买烟,回来就看见井里冒黑水,混着碎煤渣,咕嘟咕嘟地涌,像口烧滚的汤锅。”赵烈的指尖点着照片边缘,那里有道折痕,磨得发亮,“但有人说,他是故意换岗的,因为前一晚梦见井里有女人哭,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说要带二十七个人走。”
宋晓舟捏着照片的手一紧,纸边割得指腹发疼,留下道浅红的印子。
“戏楼烧死的那个名角,”赵烈又抽出张照片,是张泛黄的戏报,上面的女人穿着红戏服,水袖抛得老高,银线绣的凤纹在昏暗中闪着微光,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梦里的红裙女子,“叫苏燕,民国二十六年死的,据说她死那天,正好是矿难的三十年前。”
夜风突然撞开半掩的窗,卷着股焦糊味扑进来,那味道混着草木灰和烧化的脂粉香,吹得照片哗哗作响。宋晓舟猛地想起戏楼地板上那行血字——“欠了的,总要还”,字迹蜿蜒,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二十七个人……”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许忠华是第二十八个?”
赵烈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照片收回铁盒,锁进抽屉。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咔啦”一声,像在给什么东西下了定论,落了锁。
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李三子和张伏笔回来了,说话声隔着门板飘进来,带着点疲惫的兴奋,像浸了水的火柴,勉强燃着点火星。
“槐树林那边啥也没有,老张非说树根底下有阴气,挖了半天就见着几只蚯蚓,还没我手指头粗……”
门被推开时,两人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湖面。李三子手里的罗盘“啪”地掉在地上,红木边框磕出个豁口,指针疯狂打转,铜轴都磨出了火星,最后斜斜地指向宋晓舟,红针颤得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许……许哥呢?”李三子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得不稳的风筝线。
张伏笔弯腰捡罗盘,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铜面就猛地缩回,指尖红了一片,像被烫过:“阴气……是很重的死气,带着水腥气,跟戏楼那边连上了,像条看不见的线。”
赵烈站起身,往门口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他没回来。”
李三子的脸“唰”地白了,白得像戏服里的衬里,嘴唇哆嗦着:“是……是那吊死鬼?还是火煞?红裙的还是青面的?”
“是债。”宋晓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投进冰面,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他想起许忠华被吊在房梁上的样子,脖颈处紫黑的勒痕,还有那双空洞的血窟窿眼睛,里面像盛着井水的黑,“他欠了债,现在还了。”
张伏笔皱起眉,从怀里掏出个铜钱,黄铜面被摩挲得发亮,往地上一抛,铜钱转了几圈,带着轻微的嗡鸣,最后背面朝上,刻着的“鬼”字被月光照得发亮,像只睁着的眼。“不是阳债,是阴债。三十年一轮回,矿难死的二十七人,加上许忠华,正好二十八,凑齐了苏燕当年在戏楼里点的二十八盏长明灯数。”
“长明灯?”宋晓舟愣住,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的木刺。
“苏燕死那天,戏楼后台着了火,她正在点长明灯,说是要给台下的‘贵客’看。”张伏笔捡起铜钱,指尖在“鬼”字上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铜面,发出沙沙的响,“后来救火的人说,看见她穿着红戏服坐在台上,手里举着盏灯,火都烧到裙摆了也不动,红绸子蜷成了焦黑的团。那灯油里,掺了人的头发,黑的,长的,绕在灯芯上,烧起来滋滋响,像在哭。”
宋晓舟心里猛地一跳,想起赵烈说过,槐树根下埋着缠头发的红绳,油亮得像浸过灯油。
“有人故意把吊死鬼引到戏楼,”赵烈的声音冷得像冰,吐字都带着寒气,“用许忠华的命,祭了那二十八盏灯。”
“谁?”李三子追问,声音发颤,尾音都在抖。
赵烈没回答,只是看向宋晓舟:“你梦里的女人,还说过什么?”
宋晓舟一愣,才想起没跟他们提过红裙女子。他犹豫了一下,把古宅的潮气、红裙的泥渍、额头那道像被指尖划过的伤口,还有那句“遇着解不开的难处,就念那段话”全说了出来。
张伏笔听完,脸色变得异常凝重,眉头皱成个疙瘩:“古宅……青砖渗潮气……红裙女子……这像是城南王家巷的老宅,民国时是苏燕的住处,后来被烧了,断壁残垣里长着半人高的蒿草,跟戏楼就隔了条巷子,墙头上能看见戏楼的飞檐。”
“苏燕?”宋晓舟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石头落进井里,“你是说,梦里的女人是戏楼里烧死的那个名角?”
“不像。”张伏笔摇头,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纸,用朱砂笔飞快地画了个符,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簌簌的响,“苏燕的怨气是火性,烧人的,沾着就起燎泡,可你说她指尖的疼化成了温水,那是水性的阴气,能克火,像井里的水,凉得渗骨头。”他把画好的符递给宋晓舟,符纸边缘还带着朱砂的湿意,“这个你带在身上,要是再梦见她,问问那段话到底是什么。”
符纸递过来时,宋晓舟的指尖突然发烫,像揣着的小太阳猛地翻了个身,烫得他差点撒手。符纸“滋啦”一声冒起白烟,在他掌心蜷成个黑团,烧成了灰,只剩下点黑色的印记,像个模糊的“苏”字,被汗晕开,慢慢淡去。
“她不认我的符。”张伏笔的脸色变了,眼底掠过一丝惊惧,“她比苏燕厉害,是更老的东西,藏在水里的,比井还深。”
深夜的宿舍格外安静,床板硌得骨头生疼,宋晓舟却毫无睡意。他摸了摸额头,那里的伤口早就好了,结的痂也掉了,可总觉得有温热的指尖在上面划过,像沉在水底时触到的暖流,带着点铁锈味,又有点像胭脂混了井水的腥甜。
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树影,风一吹,影子晃得像有人在跳舞,水袖般的枝条扫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响。走廊里又传来怪诞的歌声,比昨晚更清晰,咿咿呀呀的,像苏燕在唱红戏,水袖甩得记台香风;又像矿难死的人在井下哭,声音闷在水里,含混不清。
他忽然想起红裙女子的眼睛,像浸在井水里的星子,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黑。
井水……矿难……透水事故……
宋晓舟猛地坐起身,摸出枕头下的《灵l辨识图谱》,翻到“水煞”那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个模糊的影子,泡在水里,长发缠在岸边的石头上,像水草般漂浮,旁边写着行小字:“水煞喜缠矿工,因井下多水脉,与阴河相通,矿工命里带土,土克水,故水煞怨之……”
他的指尖在“阴河”两个字上顿住,墨色的字迹像是从纸里渗出来的,带着点潮湿的晕染。忽然想起许忠华说过,矿难那天他看见井里冒黑水,像有女人在哭,声音软得像没骨头。
红裙女子不是苏燕。
她是井里的东西。
是她把许忠华拖出矿井的,也是她,看着许忠华用三十年的命,还了那笔阴债。
宋晓舟躺回床上,床板的硌疼忽然变得清晰,像有人用指甲在骨头缝里划,一下下,带着点冰凉的恶意。他闭上眼睛,古宅的潮气又漫了上来,青砖缝里渗出的水,滴在地上,嗒,嗒,嗒,像在数着什么,数着还有多少债要还。
红裙女子蹲在跟前,旗袍下摆的泥渍更重了,黑黄的,像刚从淤水里捞出来。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这次没让他记那段话,只是轻声问:“你要找的东西,在阴河底。”
“我要找什么?”宋晓舟终于能开口,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闷。
女子笑了,眼角那颗痣红得像血,指尖擦过他的眉心,这次不是温热,而是冰凉,像井水漫过皮肤,带着点刺骨的寒意:“找你自已。”
她转身往古宅深处走,红裙在潮湿的青砖上拖出痕迹,像道流血的伤口,蜿蜒着没入黑暗。走到影壁墙时,她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混在滴水声里:“记着,阴河的水,会映出你欠的债。”
宋晓舟猛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格子状的光斑。走廊里传来李三子的喊声,带着惊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赵队!老张不见了!他的罗盘在井台上转得发疯!指针都快断了!”
井台在旁边的村子里,是口老井,早就不用了,井口盖着块大青石,上面长记了青苔,像层绿锈。宋晓舟跑到后院时,赵烈正搬开青石,一股寒气从井下涌上来,带着股铁锈味,像陈年的血,混着水草的腥气,扑面而来。
李三子举着油灯往井里照,昏黄的光线下,井壁长记了青苔,湿漉漉的,像覆着层黏液,滑腻腻的。水面上飘着个东西,蓝布衫的一角露在外面,随着水波轻轻晃,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是张伏笔。
赵烈把绳子系在腰上,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块冷铁:“我下去捞。”
“别!”宋晓舟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像揣着团火,“下面是阴河,他不是掉下去的,是被拖下去的。”
他想起红裙女子的话,想起图谱上的水煞,想起许忠华没说完的矿难细节,那些藏在水底的、缠着头发的、数不清的债。
井水里,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像浸在井水里的星子,冷冷地,等着下一个还债的人。
赵烈的斧头“当啷”掉在地上,红绳在晨光里晃了晃,像条被惊动的蛇,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