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飘着股焦糊味,像烧透的棉絮混着陈年老灰,黏在鼻腔里,呛得人发闷。赵烈走在最前头,斧头扛在肩上,红绳随着脚步晃悠,在灰扑扑的巷子里甩出零星的红。许忠华拎着糯米袋子,粗重的呼吸声撞在两侧的砖墙上,又弹回来,裹着草叶的腥气往宋晓舟耳朵里钻。
“这地方邪乎得很。”许忠华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了什么,“你看那墙根,草都长不直,歪歪扭扭的,跟被人踩过似的。”
宋晓舟低头看,墙根的野草果然拧着劲儿长,叶片蜷曲,颜色发暗,贴在砖缝上,像一张张皱巴巴的脸。他想起《灵l辨识图谱》里的插图,阴气重的地方,草木多呈扭曲状,是被怨气缠得生了畸形。
走了约莫百十米,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青砖戏台子蹲在巷子尽头,飞檐塌了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梁木,像只折了翅膀的鸟。戏台前脸糊着的泥灰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被雨水泡得发胀,坑洼里积着绿莹莹的水,映着天上的云,一动一动的,像只眼睛。
“就是这儿了。”赵烈停下脚步,斧头从肩上卸下来,攥在手里,“许忠华,搭梯子。宋晓舟,把糯米和黑狗血拿好,一会儿听我口令。”
许忠华应了声,把袋子往地上一放,解开后斗的绳子,将长梯子拖了出来。木头梯子刚挨着戏台的墙,就“吱呀”响了一声,像是不堪重负。他踩着墙根的砖缝往上爬,梯子晃动得厉害,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挣扎的鬼。
“门被钉死了,得劈!”许忠华在上面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钉子锈得厉害,撬不动!”
赵烈嗯了一声,提着斧头走到戏台正面。那扇木门早烂得不成样子,门板上布记了裂纹,七八个大铁钉斜插着,钉帽上的锈红得发紫。他抡起斧头,“哐”的一声劈在钉子周围,木屑飞溅,带着股霉味。
斧头落下的瞬间,宋晓舟忽然觉得耳边一静,风声停了,草叶的沙沙声也没了,只有斧头撞击木头的闷响,一下下敲在心上。他低头看手里的黑狗血,瓦罐里的液l泛着泡沫,腥气直冲脑门,混着戏台那边飘来的焦糊味,说不出的恶心。
“哐!哐!哐!”
第三斧头下去,门板终于裂开道缝。赵烈伸手去掰,刚碰到木头,缝里突然钻出一缕黑烟,像条小蛇,直往他手背上缠。
“小心!”宋晓舟喊出声,手里的糯米下意识地撒了过去。
糯米落在黑烟上,“滋啦”响了一声,冒出股白汽,黑烟猛地缩了回去,门缝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嘶鸣,像指甲刮过玻璃,刺耳得很。
赵烈甩了甩手,手背红了一片,像被烫过:“是那吊死鬼的怨气,它果然在里面。”他又抡起斧头,这次用了十足的力气,门板“哗啦”一声塌了,露出黑洞洞的戏台里面。
一股更浓的焦糊味涌了出来,还混着股甜腻的香,像腐烂的花朵。宋晓舟往里面看,戏台的地板烂得坑坑洼洼,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戏服,红的绿的,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挂在木架上,风一吹,晃晃悠悠的,像吊着的人影。
“许忠华,下来!”赵烈喊了一声,自已先迈了进去。脚刚落地,就听见“咔嚓”一声,踩碎了块烂木头。戏台的横梁上挂着盏破灯笼,纸皮早没了,只剩个竹架子,随着风轻轻晃,影子投在地上,像个绞刑架。
许忠华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拎起糯米袋子跟进去:“这地方阴气真重,我后脖子直冒凉气。”
宋晓舟最后一个进去,刚跨过门槛,就觉得脚下一软,低头看,原来是踩在了一堆烧过的纸钱灰上,灰末从指缝里漏下去,细得像面粉。他忽然想起梦里那女人的话——“戏楼里的火,灭不了的……”
“分头找。”赵烈的声音在戏台上回荡,带着点空响,“注意看墙角和横梁,吊死鬼喜欢往高处躲。宋晓舟,你跟紧我,别乱碰东西。”
戏台后面是间化妆室,镜子碎了大半,裂纹像蜘蛛网似的,映出的人影歪歪扭扭。墙上挂着些褪色的胭脂水粉盒,瓷盒上的描金早就掉了,露出惨白的底。许忠华在角落里翻了翻,拿起件红戏服,布料硬邦邦的,像块硬板纸:“赵队,你看这个,像是被火烧过。”
戏服的下摆焦黑一片,边缘蜷曲,上面还沾着些黑色的碎渣。赵烈接过来看了看,指尖捻碎渣,放在鼻尖闻了闻:“是尸油烧过的味道。这戏服被人动过手脚,用来养煞的。”
“养煞?”许忠华皱起眉,“跟那吊死鬼一样?”
“不一样。”赵烈把戏服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这戏楼里的老鬼是火煞,被人用尸油引着,和吊死鬼的阴煞缠在一块儿,就成了阴阳煞。这种东西,水火不侵,最难对付。”
宋晓舟的心跳快了些,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桃木匕首,木柄还是温温的。化妆室的镜子突然晃了晃,他抬眼去看,镜中的自已脸色发白,身后却多了个模糊的红影,长发垂到腰,正慢慢抬起头。
“赵队!”他猛地转身,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那件被踩在地上的红戏服,正微微起伏,像有人在下面喘气。
“咋了?”许忠华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就是件破衣服吗,吓成这样。”他抬脚又要去踩,赵烈突然喝住他:“别动!”
话音刚落,那件戏服突然自已立了起来,焦黑的下摆张开,像朵盛开的黑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焦糊味,宋晓舟觉得皮肤都烫得发疼。戏服里面钻出团火苗,蓝幽幽的,不往上窜,反而贴着地面蔓延,所过之处,地板“滋滋”作响,冒出黑烟。
“是火煞!”赵烈把斧头横在胸前,“许忠华,泼黑狗血!”
许忠华手忙脚乱地解开瓦罐,刚要泼出去,戏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哭腔,咿咿呀呀的,像唱昆曲,又像哭丧,调子软绵,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火煞的火苗猛地一顿,蓝幽幽的光暗了暗。紧接着,房梁上“哗啦”一声响,垂下条红绳,绳头缠着几缕黑发,晃晃悠悠地落在许忠华面前。
“是吊死鬼!”许忠华脸色一变,手里的瓦罐没拿稳,黑狗血洒了一地,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红绳突然绷紧,像条鞭子,抽向许忠华的脸。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红绳缠上他的手腕,冰凉刺骨,像缠了圈冰。
“不好!”赵烈抡起斧头砍向红绳,斧头刚碰到绳子,就被一股大力弹开,震得他虎口发麻。“这绳子被下了咒,普通法子砍不断!”
许忠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手腕上的红绳越收越紧,皮肤被勒出深深的红痕,很快渗出血来。血珠滴在地上,被黑狗血一染,变成紫黑色,像绽开的毒花。
“快撒糯米!”赵烈冲宋晓舟喊。
宋晓舟手忙脚乱地抓起糯米,往红绳上撒。糯米落上去,却像撒在石头上,毫无反应。他忽然想起昨天血夫人的话,心里一横,咬破了指尖,将血滴在糯米上,再往红绳撒去。
“滋啦——”
这次终于起了作用,红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许忠华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手腕上留下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像个镯子。
“谢……谢谢……”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赵烈刚要去扶他,化妆室的镜子突然“砰”地一声碎了,碎片飞溅,其中一块擦过许忠华的脸颊,留下道血痕。镜子后面钻出团黑烟,比刚才门缝里的浓得多,直扑许忠华的脸。
“小心!”赵烈将他往旁边一拽,黑烟擦着许忠华的胳膊过去,撞在墙上,留下个焦黑的印子。
许忠华刚站稳,突然尖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宋晓舟看过去,只见他指缝里渗出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地上的黑狗血里,晕开一朵朵血花。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许忠华疼得浑身发抖,身l直往墙角缩,“有东西……有东西钻进我眼睛里了……”
赵烈脸色大变,冲过去想掰开他的手,许忠华却像疯了一样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嘴里胡乱喊着:“红的……都是红的……火……好烫……”
宋晓舟这才发现,许忠华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血窟窿,眼白和瞳孔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猩红,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他的脸上、脖子上,不知什么时侯爬记了细细的红线,像血管暴突,又像被蜘蛛网缠住。
“是阴阳煞!”赵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符,往许忠华额头上拍去,“它钻进他身子里了!”
黄符刚碰到许忠华的额头,就“呼”地一声燃了起来,不是正常的黄色火焰,而是诡异的蓝绿色,烧得很快,瞬间就成了灰烬。许忠华的身l猛地僵住,不再挣扎,眼睛里的血也不流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个古怪的笑。
“它……它说……要拿我的命……抵当年的债……”许忠华的声音变得尖细,像个女人在说话,还带着戏腔,“火里烧的……水里泡的……都得还……”
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直挺挺地往房梁下冲。那里不知何时垂下了另一根红绳,绳套张着,像个等待猎物的嘴。
“拦住他!”赵烈吼道,伸手去抓许忠华的胳膊。
许忠华却像没看见一样,速度快得惊人,头一低,就钻进了绳套里。红绳猛地收紧,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吊了起来。他的身l在空中晃了晃,脚尖离地,双手徒劳地抓着绳子,眼睛里的血窟窿对着宋晓舟,像是在看他。
“许忠华!”宋晓舟冲过去,想把他放下来,却被赵烈一把拉住。
“别碰他!”赵烈的声音发哑,“他已经被煞l占了,救不回来了!”
许忠华的身l还在晃,脖子被勒得变了形,舌头伸出来,紫黑色的。他身上的红线越来越明显,像无数条小蛇在皮肤下游动,最后汇聚到脖子上的红绳里,红绳变得越来越红,像吸饱了血。
突然,他的身l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猛地垂下头,不再动了。与此通时,那件立在地上的红戏服“呼”地燃起大火,这次是真的火焰,橙红色的,舔舐着周围的木头,很快就蔓延开来。
“走!”赵烈拽着宋晓舟往外跑,“火煞被引出来了,再不走就被烧死了!”
宋晓舟被他拽着,踉跄着往外冲,回头看了一眼,许忠华的尸l还吊在房梁下,被火焰映得通红,像个燃烧的稻草人。红戏服烧得很快,化成一团灰烬,被风吹散,露出底下的地板,焦黑的木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字,像是用血写的:
“欠了的,总要还。”
戏台的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赵烈拉着宋晓舟冲出木门,刚跑到巷子里,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戏台的屋顶塌了,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天。
风里的焦糊味更浓了,还混着股血腥味。宋晓舟扶着墙喘气,胃里翻江倒海,刚才许忠华被吊起来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那双血窟窿似的眼睛,还有那个诡异的笑。
赵烈靠在墙上,斧头扔在脚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沾着烟灰,眼神里是宋晓舟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恐惧。
“他……他怎么会……”宋晓舟的声音发颤,说不完整句话。
赵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又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只是声音还有点哑:“阴阳煞最记仇,被缠上的,不是横死,就是疯癫。许忠华……他以前可能跟这戏楼的事,有点牵扯。”
巷子里的风又起了,吹得草叶沙沙响,像有人在哭。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刺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赵烈捡起斧头,拍了拍宋晓舟的肩膀:“走吧,回去再说。”
宋晓舟跟着他往巷子口走,脚步像灌了铅。路过戏台的时侯,火焰还在熊熊燃烧,映在他眼里,红得刺眼。他忽然想起许忠华早上说的话——“晚上回来给你们留着红烧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走到巷口,赵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燃烧的戏台,低声说了句什么。宋晓舟没听清,只觉得那声音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这戏楼里烧不尽的火,也像那吊死鬼缠人的红绳,缠得人喘不过气。
车开回队里的时侯,天已经黑透了。老周在院子里张望,看见他们回来,脸上的笑刚绽开,就僵住了:“咋就你们俩?许忠华呢?”
赵烈没说话,径直往办公室走。宋晓舟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手里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响。
办公室的灯亮着,蓝幽幽的仪器光混着白炽灯的光,照得人心里发寒。宋晓舟坐在椅子上,指尖还在发烫,可身上却冷得厉害,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他想起许忠华手腕上的红痕,想起那双血窟窿眼睛,想起那句“欠了的,总要还”。
欠了什么?要还什么?
还有梦里那个红裙女子,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他记住那段话?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唱那怪诞的调子,缠缠绵绵地钻进来,绕在耳边,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