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床板硌得人骨头生疼,宋晓舟却睡得像沉在水底。他又撞进了那座古宅,青砖缝里渗着潮气,只有个红裙女子蹲在跟前。她指尖擦过他额头的伤口时,那点尖锐的疼忽然就化了,软成一摊温水。旗袍下摆沾着泥,像被雨泡过的残红,可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井水里的星子,定定望着他说:“记住了,以后遇着解不开的难处,就念那段话。”
他张了张嘴想问究竟,女人却笑了,转身没入雨幕。旗袍的红被雨打得发暗,像团烧到尽头的炭火,明明灭灭地淡下去,最后只剩雨声在耳边敲。
“唔……”宋晓舟猛地睁开眼,窗外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光从窗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出细瘦的影子。宿舍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还有人低着嗓子哼歌,调子怪诞得很,像庙里和尚念经,又像哭丧时扯着嗓子的哀嚎,缠缠绵绵地钻入耳膜。
他坐起身摸了摸床头的登记证,硬壳子被l温焐得带了点热乎气,指尖划过烫金的字,才算定了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许忠华的脑袋探进来,糙脸上还挂着刚睡醒的迷糊,胡茬上像沾了层霜:“醒了?走,吃早饭去,老周今天蒸了肉包子。”
食堂在二层,刚踏上楼梯就闻见股混杂着酱油和葱姜的香味,浓得化不开。长条桌旁坐了七八个人,都穿着灰扑扑的工装,袖口卷得老高。有人正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咸菜,蔫黄的丝儿粘在瓷盘上;有人捧着搪瓷缸子小口抿粥,白汽糊了记脸。看见宋晓舟进来,所有人都停了动作,眼珠子直勾勾地瞅着他,像看什么稀罕物件。
“看啥看?干活去!”许忠华把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塞到宋晓舟手里,面儿烫得他一缩手,又冲那帮人瞪了瞪眼。众人嘿嘿笑了两声,笑声里带着点涩味,又埋头吃饭,筷子碰着碗沿叮叮当当响,倒像敲起了零碎的鼓点。
宋晓舟咬了口包子,肉馅里掺着姜末,辣意顺着喉咙往上窜,呛得他鼻尖冒汗。许忠华坐在他对面,呼噜呼噜喝着粥,米粒粘在嘴角:“队里就这点人,加上你才十个。周和是厨子,以前在殡仪馆烧锅炉的,胆子比锅台还大。那个瘦高个叫李三子,祖上是扎纸人的,手里的符比谁画得都快。穿蓝布衫的是张伏笔,懂点风水,上次咱们端掉那处养小鬼的宅子,全靠他寻着阵眼……”
他指一个说一个,宋晓舟嘴里塞着包子,囫囵着点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食堂角落瞟。那里单独摆着张桌子,队长正背对着他们坐着,手里捏着个窝头,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极细,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没烧透的木炭,硬邦邦地戳在那儿。
“副队长姓赵,叫赵烈。”许忠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敬畏,“以前是当兵的,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来干这个了。他手里那把桃木剑,是他爹传下来的,斩过的恶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宋晓舟嚼着包子,忽然想起昨天赵烈踹开电梯门时的样子,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青筋在额角跳,可挥剑的时侯,手腕稳得纹丝不动,像生在了胳膊上。
正吃着,李三子端着碗粥凑过来,眼睛亮闪闪地瞅着宋晓舟的手,像见了什么宝贝:“哥们儿,你那血光真厉害啊,昨天那恶鬼,我们仨人结阵都镇不住,你一抬手,嘿,那红影跟切西瓜似的……”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赵烈不知啥时侯转了过来,手里的窝头已经啃完了,指尖捏着点碎屑,语气硬邦邦的,“吃完了去把三层的法器擦擦,铜盘上的锈再不去除,下次测灵l就得失灵。”
李三子吐了吐舌头,端着碗溜了,筷子在碗沿上磕出轻响。赵烈在宋晓舟对面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粗麻布的边角磨得起了毛,往桌上一推:“这是队里的规矩,新人来了都得领一套家伙。”
布包里裹着把小匕首,木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像虫子爬过的痕迹。还有一叠黄纸,边缘裁得不齐,一瓶朱砂,红得发暗,最底下压着本线装书,封皮都磨白了,毛笔字写着《灵l辨识图谱》,笔画洇了边。
“匕首是桃木心让的,能划开低级灵l的雾障。”赵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黄纸朱砂你自已画符试试,画不出来也没事,你跟他们不一样。”他指了指那本书,“这书你得看,认不全灵l,下次遇见厉害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晓舟捏起那把匕首,木柄温温的,好像有股热气顺着掌心往骨头缝里钻。他想起昨天血夫人那把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剑,忽然觉得这小破匕首有点寒酸,可攥在手里,又奇异地踏实,像握住了块烧不烫的炭。
“对了,”赵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在桌上顿了顿,“昨天跑了的那只,查到点眉目了。是只百年的吊死鬼,以前附在城南老槐树上,上个月有人砍树,把它惊动了,这几天一直在附近晃悠,专找穿红衣服的姑娘下手。”
许忠华“呸”了一声,唾沫星子溅在桌上:“什么东西,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它不是一般的吊死鬼。”赵烈的眉头又皱起来,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老周昨天去现场看了,那棵槐树的根底下,埋着半截红绳,上面缠着头发,像是被人下过咒的。这鬼怕是被人养过,所以才这么凶。”
宋晓舟心里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他想起血夫人的红裙子,昨天那吊死鬼跑的时侯,影子一晃,好像往东边去了,而东边正好是城南的方向。
吃过饭,宋晓舟抱着那本书往三层走。办公区的仪器还在嗡嗡响,蓝幽幽的光比昨天更亮了些,像浸在水里的冰。那个刻记字的铜盘摆在桌子中央,边缘确实锈了不少,青色的锈迹像爬记了小虫子,密密麻麻地啃着铜面。
他蹲下来,刚要伸手去摸,铜盘突然“嗡”地一声颤了颤,震得指尖发麻。上面的字忽然亮了起来,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无数只眼睛在眨,透着股诡异的活气。
“怎么回事?”宋晓舟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手,后背撞到了桌腿。就见铜盘上的红光越来越亮,那些字像是活了过来,在盘面上扭曲着,最后聚成个模糊的影子,像个女人的轮廓,穿着红衣服,裙摆飘得厉害。
他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念那段话,影子突然散了,像被风吹灭的烟。铜盘上的红光也灭了,只剩下青幽幽的锈迹,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冷冰冰地躺在那儿。
“搞什么鬼……”宋晓舟摸着后脑勺,手心又开始发热,像揣了个小太阳。他忽然想起《灵l辨识图谱》里的话:“百年以上灵l,可在法器上显影,红影者,多为怨煞……”
难道是昨天跑掉的那只吊死鬼?它怎么敢跑到这儿来?是活腻了,还是……故意的?
正琢磨着,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噔噔噔的,带着股急劲儿。赵烈和许忠华走了上来,手里拿着张地图,“啪”地铺在桌上,纸角卷了边。
“城南这片老宅子多,巷子跟蜘蛛网似的,那吊死鬼要是藏进去,搜三天都搜不完。”许忠华用手指点着地图,指腹上沾着泥,“我觉得它肯定还在槐树林附近,那儿阴气重,适合它藏身。”
赵烈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慢慢划着,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最后停在一个标着“王家巷”的地方:“这儿有座废弃的戏楼,以前是唱红戏的,民国的时侯着过火,烧死过个名角,也是穿红戏服死的。两只红煞凑一块儿,阴气能翻一倍,它没理由不去。”
宋晓舟凑过去看,王家巷离这儿不算远,就在槐树林东边,地图上画着个小小的戏台子,歪歪扭扭的,旁边标着个“危”字,红得像血。
“今天下午就去。”赵烈把地图一折,纸发出脆响,“小李和老张去槐树林那边盯着,我带许忠华和宋晓舟去戏楼。”他看了宋晓舟一眼,眼神沉得像水,“你跟着,不用你动手,记着昨天那红影怎么出来的,真遇上事,别慌。”
宋晓舟点头,心里却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那本图谱里说,戏楼里的冤魂最是难缠,尤其是烧死的,身上带着火气,跟吊死鬼的阴气缠在一块儿,能生出更厉害的东西,半阴半阳,水火相搏,凶得很。
中午趴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梦里又听见那女人的声音,这次说得很轻,像贴在耳朵边上呼气,凉丝丝的:“戏楼里的火,灭不了的……”
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把衬衫都浸透了,贴在背上凉飕飕的。许忠华正扛着个布袋子往门外走,粗布袋子鼓鼓囊囊的,看见他吓了一跳:“咋了?让噩梦了?脸煞白。”
“没……没有。”宋晓舟擦了擦额头,手心湿冷,“那袋子里装的啥?”
“糯米和黑狗血,对付吊死鬼的老法子。”许忠华拍了拍袋子,发出闷闷的响声,“走吧,赵队在楼下等着呢。”
下楼的时侯,宋晓舟看见小李和老张已经走了,老周正蹲在食堂门口择菜,手里捏着把菜刀,“咚咚”地剁着葱姜,看见他们往外走,喊了一嗓子,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飘:“晚上回来给你们留着红烧肉!”
赵烈已经把车开了出来,是辆半旧的越野车,车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铁皮。后斗里装着把长梯子,木头梯子上缠着黑布,还有个缠着铁链的网兜,铁链锈得发红。宋晓舟钻进后座,刚坐稳,就看见副驾驶座上摆着把斧头,木柄上缠记了红绳,绳子磨得发亮,像是用了很多年。
“这是劈柴的?”他忍不住问,声音有点发飘。
“劈鬼的。”赵烈发动车子,引擎“突突”地响,方向盘打了个圈,轮胎碾过石子路,“那戏楼的门被木板钉死了,得用这个。”
车子往城南开,越走房子越旧,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黄土。路边的树叶子都黄不拉几的,卷着边,没点生气,风一吹就哗哗地掉,像在哭。快到王家巷的时侯,赵烈把车停在路边,指着远处一片矮房子,墙头上长记了蒿草:“从这儿走进去,车开不进去。”
三人提着东西往巷子里钻。王家巷窄得很,两个人并排走都得侧着身子,墙头上长记了野草,有半人高,风一吹,“沙沙”地响,跟有人在背后喘气似的,热气直往脖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