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从,静静躺在抽屉里。之前班主任记是宠爱对他开玩笑:“子木通学,你要是困了就趴会儿,别打呼就行。”这话半真半玩笑,落在通学耳朵里,却成了他被默许的特权。倒不是偏爱,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醒着时总能轻松把一道难题拆得明明白白拨云见日。
讲台上,历史老师正在谈“大夏王朝的礼制与城邦结构”,粉笔划过黑板,发出细碎的声响。李子木的笔记本上,字迹清朗,一列列箭头将时间线串联得像一张呼吸均匀的网。他在边角写下一个小题:若以大夏礼制推演地方治理,何以安民?又在旁边打了一个圈,像把问题收进某个以后再解的抽屉。
通桌的班长轻轻侧头,目光在他发梢停了一瞬。
赵清婉。她的名字带着一股清润的气息,人如其名。她是年级里的另一个“传说”:成绩常年稳在年级第一,对班级事务细致到苛刻,偏偏声音温软,眼尾总带着浅浅的笑意。她扎着高马尾,额前碎发不听话地垂下来几缕。
——也只有在他趴在课桌上时,她会悄悄替他把窗帘再拉下一寸,将直射的日光挡在阴影之外。
“李子木,困了就睡会儿吧。”历史老师走下讲台,经过他身边低声道。全班笑了笑,笑意无声扩散。
李子木朝老师点点头。他把外套团成枕,侧过身,枕着臂弯。眼前的黑板上,“大夏”两个字方正古朴,像两块沉入水底的青石。他闭上眼,呼吸均匀,不到半分钟便沉进浅浅的睡意。
赵清婉把一盒没有开封的牛奶悄悄推到他胳膊旁,又把自已的校服外套搭在书堆上,以免风扇的风直吹到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男生的眉心在睡梦里慢慢舒展开,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
粉笔划过黑板,“城郭、宫阙、礼器……”老师的声音像远处的钟,忽远忽近。
风,从缝隙里吹过。
一阵驼铃的铮然,从极远的地方响起。
李子木在轻飘的睡意里微微蹙眉。鼻端忽然闯入一股陌生的味道——不是粉笔灰,不是消毒水,也不是操场上晒烤过的橡胶味,而是热石与尘土、松脂与胡饼、铜钱与马汗混杂出的气息,粗砺而鲜活。他下意识地“醒”了一瞬,眼皮却像被细砂压住,沉而发麻。
再睁眼,光一下子变了。
他站在一座高城下。城门青砖叠砌,城楼上悬着一口巨钟,钟腹上雕着龙纹,龙鳞被阳光一点点擦亮。城下人潮涌动,丝绸店的彩绸被风扬起,像一段水。小贩推着担子吆喝“胡饼热乎——”“豆花细嫩——”。远处鼓声铿锵,似有仪仗将过,杏黄伞盖在阳光下悠悠浮动。
李子木低头,一身破旧的麻衣,膝盖和袖口都打着补丁,脚上只穿着一只破草鞋,腰间别着一块破布。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很快平静下来。十八年少成竹在胸的镇定在此刻显出用处:不慌,先看,后问。他摸摸口袋——没有手机,只有一个缺口的破碗和一块干硬的馒头渣。
风吹过城楼刻着的牌匾,金漆大字在阳光下幽幽一闪——上京。大夏上京。
他笑了笑,笑意里有点不真实的苦涩:“乞丐也能让梦?”他轻声自语。可脚下石板的凉意、嗓子里浮起的热尘味都太真,真得像每一次夜跑结束后胸腔里的灼烧。
一匹快马当街掠过,马蹄敲在青石板上,碎裂出零星火星。路边的孩童被惊得哭出声来。车辙旁,一名卖梨的老者蹲在地上发愁,账板上串着几枚铜钱,嘴里念叨着“这是怎么个算法,怎么也对不上……”
李子木走过去,弯腰看了一眼,笑道:“老人家,五斤一担,两担对换,您这少算了一枚。”他三两下把错漏捋顺,顺手把梨码成了均匀的两堆。老者连连道谢,见他衣衫褴褛,抓了个最大的塞他手里:“小兄弟,吃点吧。”汁水一咬就爆开,甜意从齿间漫上来。他忽然意识到,甜得也太真了。
“让开——护驾——”
呼喝声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风,沿街卷起。街巷两侧的人群潮水般退开,齐齐跪倒。李子木本能地往边上挪,视线却被那抹杏黄吸住——一顶小巧的软轿,轿上垂云鬟紫纱,纱后露出一寸精致的下颌与一双清澈的眼。那双眼干净澄明,像六月的晴天,偏又在纱后看人,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距离感。
他忽然心口一跳,脱口而出:“班长?”
纱后的人轻轻一颤。软轿并不停,仪仗如水流过。就在那一瞬,纱后女子像是被什么牵引,侧过头,隔着半层光影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一丝他熟悉的温软和不可察觉的慌乱,像在教室里,她回头看他时,眼角悄悄盛起的光。
软轿走远。李子木怔了怔,笑自已失态。可是心跳却在不受控地加速。
他拣了个僻静的茶棚坐下,茶很粗,叶柄多,入口却有回甘。茶博士见他衣衫破旧,特意多加了几片茶叶。他捏着那只破碗,脑子飞快地转:上京、大夏、礼制、护驾、杏黄伞盖——杏黄。杏黄只用于天家近属。护驾之声出自禁军。那也就是说——那位女子,极可能来自皇室。
而她的眼睛,像极了赵清婉。
“客官,可是头回进京?今年乡试放榜在即,街上多是赶考书生,少见你这般镇定。”茶博士笑眯眯地递来一碗新茶。
“头回。”李子木也笑,指间捻起茶盏盖,轻轻拨了拨浮叶,露出茶汤里一点云影,“请教,这上京,何处最繁华?”
“东市。”茶博士想也不想,“但要看热闹,得往宣德门去,今日宫中似有典礼,听说……”他压低了嗓音,“听说清婉公主要出宫祭社稷。”
“清婉?”李子木指尖一滞。
“唉,公主名号清婉,温润端方。可惜……”茶博士话音一顿,似乎意识到多言,赶紧笑笑,“客官慢用,慢用。”
杯中雾气氤氲,像把现实轻轻遮去一层薄纱。李子木仰头把茶喝尽,心下已有定计。无论梦与不梦,此刻最要紧的,是弄清楚眼前的规则,再去追那一抹杏黄。
他从茶棚起身,沿着街势往宣德门去。人流如潮,叫卖声与梆鼓声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城阙在夕光里金红相间,旌旗猎猎,金凤衔绶,风声鼓动。仪仗未至,先闻铜钟三响,沉沉落下,像砸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