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风的险》
暴雨跟老天爷撒泼似的,哗哗往下倒。闫子欣正蹲在药铺门槛上糊纸窗,忽听后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混着雨点砸油布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出事了!”
时佬倌叼着烟袋锅刚掀后帘,王秀男人二奎就跟头栽葱似的冲进院子,蓑衣上的泥水甩得跟天女散花似的,“时老哥!救命!秀儿她……
她抽过去了!”
闫子欣手一抖,浆糊刷子
“啪嗒”
掉脚边。王秀三天前刚生娃,昨天回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抽了?
“慌啥?”
时佬倌把烟袋锅往腰带上一别,抄起油纸包往外冲,“产后风,八成是受了凉。”
土坯房里挤记了人,烟袋味混着汗臭,把雨气都熏得发黏。王秀在土炕上抽搐,牙关咬得咯咯响,脸色白得像糊窗纸,额上冷汗泡透了头发。
“l温
39
度
8!”
闫子欣摸出l温计往她腋下塞,指尖烫得惊人,“快叫拖拉机送镇医院!这是产后感染,得用抗生素!”
他刚掏手机要打急救电话,时佬倌的烟袋锅
“当”
地敲他手背上:“瞎折腾啥?这是产后风闭了脉,拖拉机颠两下,人就没了。”
“啥闭了脉?这是典型的产褥热!”
闫子欣急得直跺脚,“细菌感染会出人命的!”
时佬倌没理他,扯开王秀衣襟就往炕桌摸银针。三指宽的银针在油灯下泛冷光,他捏起一根对着百会穴
“嗖”
地扎下去,快得像甩鞭子。王秀的抽搐猛地停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响。
“你看这针像啥?”
时佬倌见闫子欣盯着银针皱眉,突然用烟袋锅敲敲炕沿,“‘身子细长条,头戴铁镢头,钻进皮肉里,能把寒气揪’——
这玩意儿可比你那抗生素懂血脉。”
闫子欣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现在是猜谜语的时侯吗?”
“咋不是?”
时佬倌捻动针尾轻笑,银针在王秀头顶微微颤动,“百会穴通阳气,就像给闷着的柴火捅个窟窿,烟才能冒出来。这谜语是你师爷教我的,他说认穴先认‘象’,治病先懂‘理’。”
“子欣,拿灶心土来!”
他手指在银针尾端捻得更快了,“要锅底正中那层,别带火星子。”
闫子欣攥着手机进退两难,瞅着炕上脸色发青的王秀,又看看时佬倌笃定的眼神,脚脖子跟灌了铅似的。旁边接生婆刘婶急得直拍大腿:“闫大夫快去吧!时老哥治这病有祖传法子!当年我家三丫头就是这么救回来的!”
灶房柴火还没熄,闫子欣蹲灶台前刨锅底灰,手指插进温热的草木灰里,摸到块硬邦邦的土疙瘩。这玩意儿课本里叫
“伏龙肝”,说是能温中止呕,可王秀这是高烧抽搐,哪跟哪啊?
等他捧着灶心土跑回屋,时佬倌已在王秀肚脐下方扎了节,铅笔在
“抗生素治疗”
几个字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灶膛里的余烬还在发烫,他摸出块灶心土在手里搓着,土末子从指缝漏下去,像极了时佬倌扎针时捻动的银针。
“想啥呢?”
时佬倌端着碗艾草茶站在门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觉得这土法子上不了台面?”
闫子欣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
“随处可见才说明有用。”
时佬倌把茶碗递给他,茶汤里飘着几片艾叶,“再给你猜一个
——‘头戴绿帽子,身穿紫袍子,小小芝麻子,装记一肚子’,这药治产后瘀血最管用。”
闫子欣盯着碗里的艾草叶,突然灵光一闪:“紫苏?”
“对喽!”
时佬倌拍了下大腿,“紫苏籽能下气安胎,叶子能解鱼蟹毒,就连根都能治风寒
——
一身都是宝,就看你会不会用。”
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师爷当年给游击队长治枪伤,就靠紫苏叶止血,比绷带管用多了。”
第二天一早,闫子欣刚推开药铺门,就见二奎提着只老母鸡站在台阶下,脸红得跟鸡冠子似的:“闫大夫,俺家秀儿醒了!能喝小米粥了!”
他把鸡往闫子欣怀里塞,“这是谢礼,您可得收下!”
正推让着,李婶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刚蒸的槐花糕:“听说秀儿没事了?还是时老哥的法子灵!”
她往药铺里瞅了眼,“昨儿我就说嘛,当年我生娃后也发过烧,就靠时老哥的艾绒熏好的,比去县城医院强多了!”
闫子欣捏着热乎乎的槐花糕,忽然想起时佬倌昨天的谜语。这些土法子确实粗糙,没有精确的剂量,没有严谨的实验数据,可它们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带着股生生不息的劲儿,在这片土地上扎了千百年的根。
“子欣,过来配药。”
时佬倌在柜台后喊,手里拿着张泛黄的药方,“给王秀配三副生化汤,加量益母草,再搁把炒蒲黄。”
闫子欣应声过去,看着时佬倌抓药的手。当归、川芎、桃仁……
这些都是课本上的常用药,可时佬倌抓的剂量总比药典上多那么一点,还非要加些奇怪的东西
——
炒蒲黄要用陈三年的,益母草得是带露水采的。
“这蒲黄为什么非要陈的?”
闫子欣忍不住问,手里的戥子秤打得稳稳的。
“新蒲黄性子烈,会伤着产妇的元气。”
时佬倌把药包捆好,用红绳系了个结,“就像新米不如陈米养人,药材也得顺着时令长,跟着年月存,急不得。”
他抓起一把益母草,“‘紫花节节高,叶子像羽毛,产妇喝了它,恶露能排掉’,这药你该认识吧?”
闫子欣看着药材突然接话:“是益母草!我课本上记过它能活血
——
但你为啥非要带露水采的?”
时佬倌拍他肩膀:“这就对了,猜着谜,就该多问个为啥。”
他指着窗外的露水,“晨露属阴,能中和益母草的燥性,产妇身子虚,哪经得起猛药折腾?”
二奎千恩万谢地走了,李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闫大夫,我跟你说个事儿。当年我家老头子在水库工地上摔断了腿,就是时老哥用接骨草加童便糊好的,比县医院的石膏管用多了!”
“童便?”
闫子欣皱起眉头,这玩意儿也能入药?
“可不是嘛!”
李婶拍着大腿笑,“那会儿工地上的娃多,每天都能攒半罐子,比啥消炎药都灵!”
闫子欣的笔记本上又多了行字:“童便?接骨?待验证。”
写完他自已都乐了,搁在以前,他准会把这当成天方夜谭,可现在,他居然开始琢磨这其中的道理。
晌午时分,张屠户扛着半扇猪肉来了,油乎乎的围裙上沾着根猪尾巴:“时老哥,给我家婆娘抓点药!自从上次拉肚子好了,总说心口发慌。”
他往柜台前一靠,“是不是得补补?给来点人参啥的?”
时佬倌摸了摸张屠户婆娘的脉,又看了看舌苔:“不用那么金贵的。”
他往纸包里抓了把酸枣仁,又掺了点合欢皮,“回去煮水喝,睡前加勺蜂蜜
——
别用洋槐蜜,要土蜂蜜。”
“就这?”
张屠户瞪大眼睛,“这玩意儿能比人参管用?”
“她这是心虚,不是气虚。”
时佬倌把药包往他手里塞,“我再给你出个谜语
——‘远看似火红艳艳,近看像球毛茸茸,轻轻一碰就低头,活血化瘀有奇功’,这药专治心慌失眠。”
张屠户挠着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闫子欣看着纸包里的酸枣仁,突然想起老家山上的酸枣树:“是酸枣?”
“答对了!”
时佬倌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酸枣仁安神,比啥补品都实在。你家婆娘这病得安神,不是补气血。”
张屠户半信半疑地走了,闫子欣翻出《中药学》查酸枣仁的功效,果然写着
“养心补肝,宁心安神”。他忽然想起时佬倌从没看过课本,却把这些药性摸得门儿清,就像熟悉自家地里的庄稼。
傍晚收摊时,闫子欣看见时佬倌蹲在院子里翻晒草药,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些晒干的艾草、益母草、蒲公英,在竹匾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心里踏实。
“子欣,过来。”
时佬倌举起一株开着小黄花的草药,“最后给你猜一个
——‘小伞兵,毛茸茸,风儿一吹去旅行,落到地上扎根基,清热解毒本领灵’。”
闫子欣凑过去看了看,笑着说:“这还不简单?是蒲公英啊,清热解毒的。”
“那它的根呢?”
时佬倌挖起底下的根须,沾着湿漉漉的泥土,“这玩意儿泡水喝,能治胃病,比你那奥美拉唑管用。”
闫子欣愣住了,课本上只说蒲公英全草入药,可没细分根和叶的用法。他看着时佬倌把蒲公英根抖干净,放在石板上晒干,突然觉得自已就像这蒲公英,以前总以为课本上的知识就是全部,现在才发现,脚下的土地里藏着更多的秘密。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药柜里抓出一把蒲黄炭:“时佬倌,我也出一个
——‘长得像蜡烛,颜色黄乎乎,炒成炭火气,能把血止住’。”
时佬倌愣了愣,随即大笑:“你这小子,总算把书本和土法子揉到一块儿了!”
烟袋锅里的火星溅落在石板上,像颗刚发芽的种子。
夜风拂过药铺的窗棂,带着山野的清凉。闫子欣坐在灯下,翻开笔记本的新一页,写下:“医者,既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更要知万物性。”
写完,他想起王秀喝下的那碗灶心土水,想起时佬倌那些关于草药的谜语,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土法子,其实都带着这片土地的l温,藏着先人的智慧。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院子里晾晒的草药,也照亮了闫子欣笔记本上的字迹。他知道,自已的学医之路才刚刚开始,那些课本之外的知识,就像田埂上的野草,正等着他去发现,去学习,去传承。而这场关于产后风的惊险救治,不过是个开始,更多的未知和惊喜,还在前面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