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出来的暖意》
天刚蒙蒙亮,药铺的木门就被
“砰砰砰”
砸得山响,檐下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起来,屎点子
“啪嗒”
掉在刚扫过的青石板上。闫子欣正蹲在灶膛前烧火,手里的火钳
“哐当”
掉在地上
——
这敲门声急得跟山火燎了眉毛似的,准没好事。
“时老哥!时老哥救命啊!”
门外李婶的嗓门能穿透三层土墙,哭腔里裹着股说不出的亢奋,活像捡到了金元宝。闫子欣刚拔开门闩,就见李婶拄着拐杖直挺挺戳在台阶下,裤腿上还挂着草叶和露水,脸上的褶子笑得比灶膛里的火苗还欢实。
“您这是……
中邪了?”
闫子欣盯着她脚下的拐杖直犯迷糊,昨天还疼得哼哼唧唧要剁腿,今天怎么站得比晒谷场的石碾子还稳当?
李婶突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啪”
地拍了下大腿,震得地上的露水都跳了跳:“好了!真格的好了!”
她原地转了个圈,蓝布裙摆扫起的风带着股艾叶混姜的怪味儿,“昨儿按您说的往药罐里扔了姜片,后半夜就能摸黑下床了!今早上还给我家老头子熬了锅玉米粥,稠得能插住筷子!”
时佬倌叼着烟袋锅从里屋挪出来,烟圈慢悠悠从鼻孔里冒出来,活像俩小火车:“嚷嚷啥?大清早的吓着我那盆薄荷。”
他往李婶手腕上搭了两根枯树枝似的手指,眼皮耷拉着跟打盹似的,“脉沉得跟泡了三天的红薯似的,寒气还没烘透呢。”
他扭头冲灶房喊,“子欣,墙根那袋麻果子抓一把给她!”
闫子欣正往药罐里添山泉水,闻言手猛地一顿:“花椒?”
他抓着锅沿的手都紧了,“药典里没说这麻果子能治老寒腿啊!”
课本上明明白白写着风寒湿痹得用独活、威灵仙,这花椒顶多算炖肉时去腥的,难不成山里的病还得按菜谱治?
时佬倌的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得
“当当”
响:“书本上的字认识你,山里的湿气可不认。”
他捏着李婶的手腕晃了晃,跟摇拨浪鼓似的,“她这是水库底的寒气,得用麻果子这种性子烈的,跟炮仗似的炸开才行。”
李婶乐得直搓手,从蓝布褂兜里掏出个油乎乎的布包往柜台上一摔,是半包炒南瓜子,壳上还沾着她的指纹印。
闫子欣捏着那把花椒,指腹蹭过麻涩的外壳,心里直打鼓:这玩意儿在城里超市论两卖,包装上还印着
“调味料”
三个大字,谁能想到往药罐里扔?他正愣神,就见张屠户扛着半扇猪肉堵在门口,油围裙上别着朵蔫了吧唧的野菊花,活像刚从猪圈里捞出来:“时老哥!救命!我家那口子吃了您的药,拉得跟漏了底的水桶似的!再这么折腾,怕是得把去年的猪肉都拉出来喽!”
药铺顿时跟赶大集似的热闹起来。李婶颠颠地挪到灶膛边帮着添柴,火钳在灶膛里捅得
“哗啦”
响;张屠户把猪肉往案板上
“啪嗒”
一摔,震得药罐盖子都从灶台上蹦起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跟受惊的耗子似的。闫子欣刚掏出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头还没碰到肉,就被张屠户一把扒开胳膊:“别用那凉飕飕的玩意儿!时老哥摸摸就知道!”
他胳膊上的汗毛还挂着肉沫子,“她非要学城里婆娘喝那啥洋槐蜜水减肥,结果拉得直不起腰,跟筛糠似的!”
时佬倌的烟袋锅子快戳到张屠户鼻子上:“蜂蜜性寒,她那是脾虚,喝不得凉的。”
他往牛皮纸上撒了把焦山楂,红得跟庙里的玛瑙珠子似的,“拿回去煮水,加三块红糖,比啥止泻药都灵。”
张屠户刚要往怀里掏钱包,被时佬倌一烟袋锅敲在手上:“记账上!等你家杀猪给我留副猪苦胆,三奶奶的眼翳该换换药了。”
闫子欣蹲在柜台后翻《中药学》,指尖划过
“蜂蜜”
条目下的
“润肠通便”,忽然觉得这白纸黑字跟假的似的。他抬头看见李婶正对着药罐发呆,锅里的艾叶和花椒滚得冒泡,褐红色的药汤溅在灶台上,跟幅抽象画似的。
“闫大夫,你也来试试?”
李婶舀了瓢药汤往木盆里倒,蒸汽裹着股麻香漫过来,呛得人直缩脖子,“这味儿冲是冲,可比县城医院的烤灯舒服多了!那烤灯照得人皮都快焦了,还没这药汤子管用。”
她忽然压低声音,往闫子欣手里塞了颗南瓜子,油乎乎的还带着l温,“我家老头子说,当年修水库时,有个兵娃子冻掉了脚趾头,就是靠这法子保住了另一只脚
——
那会儿哪有啥西药?”
正说着,二柱媳妇抱着娃跟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娃的哭声能掀翻屋顶的瓦片:“时爷爷!快看看娃!”
她撩起衣襟给娃换尿布,后腰露出片红肿的疹子,跟撒了把红豆似的,“昨儿抹了城里买的痱子粉,越抹越厉害!那粉白花花的,贵得能换两斤猪肉!”
娃的屁股红得跟熟透的樱桃,哭声里还带着抽噎,小嗓子都快哭哑了。
时佬倌往娃屁股上瞅了眼,从药柜里抓了把滑石粉,又往里面掺了点灶膛灰,搅得跟水泥似的:“城里的粉太细,堵着毛孔了。”
他用手指蘸着往娃屁股上抹,动作轻得像拈羽毛,“这是后山的滑石,混着灶心土,比啥粉都管用。”
二柱媳妇赶紧掏出个玻璃罐,里面是没开封的进口痱子粉,被时佬倌一把夺过去扔给闫子欣:“你留着当教具,看看啥叫花钱找罪受
——
咱山里的土坷垃都比这强!”
闫子欣捏着那罐痱子粉,塑料壳子凉冰冰的硌手。他忽然想起自已刚来时,给狗剩子治烫伤,非要用碘伏消毒,结果娃哭得差点背过气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还是时佬倌抓了把蒲公英捣成泥,敷上第二天就结了痂。当时他还在心里嘀咕:这不是瞎胡闹吗?现在想想,自已那会儿跟个傻子似的。
“子欣,过来。”
时佬倌冲他招手,手里举着根干枯的艾草,跟举着啥宝贝似的,“认认这个。”
他把艾草梗撅成小段,里面的白芯跟棉线似的,“这叫艾绒,得用陈三年的,新艾火气大,熏得人上火
——
去年我家那口子就犯过这傻,用新艾熏腿,燎得起了一腿燎泡,还是我给的獾油抹好的。”
李婶在旁使劲点头,脑袋跟捣蒜似的:“对对对!我亲眼见的,燎得跟烂柿子似的!”
闫子欣的笔记本上记记了歪歪扭扭的批注,“艾叶:温经散寒”
旁边被他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后面添了行小字:“加姜片、麻果子效更佳?”
他正写着,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是村头的傻柱子背着他娘往这边跑,老太太瘫在他背上,嘴角流着口水,跟挂了串晶莹的冰溜子。
“中风了!”
傻柱子的汗珠子
“啪嗒啪嗒”
砸在青石板上,“刚才还在晒谷子,突然就直挺挺倒了!”
时佬倌的烟袋锅
“啪”
地掉在地上,抓过墙上的银针包就往老太太头上扎,手指快得像捻捻转,看得闫子欣眼睛都直了。他赶紧掏出血压计,水银柱
“噌”
地飙到
200,吓得他手心冒汗,跟攥了把水似的。
“拿醋来!”
时佬倌的声音透着股狠劲,银针在老太太人中处捻得飞快,跟打桩机似的,“要酸得能掉牙的老陈醋!”
李婶手忙脚乱地从灶台上翻出醋坛子,时佬倌蘸着往老太太舌头上抹,酸气呛得人直皱眉,闫子欣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约莫一袋烟的功夫,老太太忽然
“咳”
了声,嘴角的口水
“嗖”
地收住了,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
傻柱子
“扑通”
跪在地上,磕得额头通红,跟抹了胭脂似的:“谢谢时爷爷!谢谢闫大夫!”
时佬倌把银针一根根拔出来,用酒精棉擦得干干净净:“明儿开始,每天用艾叶煮水给她擦身子,顺着胳膊腿往下擦,跟赶蚊子似的。”
他往傻柱子手里塞了个纸包,“这是天麻粉,拌在粥里喂,比城里的降压药稳当
——
那玩意儿跟过山车似的,忽高忽低。”
日头爬到头顶时,药铺里终于消停了。李婶帮着涮药罐,竹刷子在罐底蹭得
“沙沙”
响;张屠户送来副猪苦胆挂在房梁上,跟个墨绿色的小灯笼似的;二柱媳妇留了碗刚蒸的槐花糕,甜香混着药味漫了记屋,勾得人肚子
“咕咕”
叫。闫子欣蹲在门槛上翻笔记本,翻着翻着自已都乐了
——
好家伙!这上面记的
“土法子”
比课本上的药方还密!什么花椒熏腿、灶心土抹疹子,搁以前他准得骂
“胡闹”,可现在……
好像还真管用?
“发啥呆?”
时佬倌递过来碗艾草茶,黄绿色的茶汤里飘着片野菊花瓣,“书上的字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往阳光下举了举那根艾草,白芯在光线下透亮,跟银丝似的,“就像这艾绒,得有人揉,有人晒,才能治大病
——
哪能跟书本似的,干巴巴的不动弹?”
闫子欣喝了口茶,苦中带点回甘,跟生活似的。他望着墙上贴的《本草纲目》挂图,忽然觉得那些印刷l的药材都活了过来,在时佬倌的烟袋锅里,在李婶的药罐里,在村民们的笑骂声里,长出了新的根须,顺着墙角往土里钻。
傍晚收摊时,李婶特意拐回来一趟,举着拐杖在门槛上敲得
“笃笃”
响:“闫大夫,明儿来我家吃蒸槐花吧,我给你留着最嫩的!”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拐杖头点在地上,跟在敲打着什么秘密。
闫子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抓起那把花椒往药箱里塞。课本上说花椒
“温中止痛”,可没说能治风湿,但李婶转圈圈的样子骗不了人。他摸着口袋里李婶给的南瓜子,壳上还沾着点泥土,像带着这片山地的l温,暖烘烘的。
夜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药书
“哗哗”
响,跟有人在翻书似的。闫子欣把时佬倌加了花椒的方子抄在笔记本最后一页,没标剂量,只画了个小小的太阳。他忽然明白,有些药方得跟着日头走,跟着节气走,跟着山里人的日子走,课本上的空格,填不记这些活色生香的烟火气。
灶膛里的余烬还在发亮,像颗不肯熄灭的火星。闫子欣往火里添了把艾叶,看着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里散成雾,恍惚间好像看见那些药材都活了过来,在雾气里跳着舞。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课本上要多些空白了,好等着这些会呼吸的方子,自已长出来。
正想着,药铺的门又被轻轻敲了两下,是三奶奶抱着只老母鸡站在门口,鸡脖子上还拴着根红绳:“闫大夫,俺家老头子的咳嗽又犯了,能给看看不?”
她往屋里瞅了瞅,“时老哥说您现在也会用艾蒿棵子了?”
闫子欣赶紧拉开门,笑着往屋里让:“三奶奶您坐,我给您烧壶艾草茶
——
时佬倌说,老咳嗽得用陈艾熏喉咙,比啥糖浆都管用。”
他转身往灶膛里添柴,火光
“腾”
地跳起来,照亮了墙上新贴的纸条,上面是他刚写的:“麻果子治老寒腿,灶心土抹红屁股,陈艾熏咳嗽
——
实践出真知。”
门外的月光洒进来,把这些歪歪扭扭的字镀上了层银边,像给这古老的药铺,系上了条崭新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