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一群嚎叫的饿狼,在鹰愁涧外打着旋儿,把血腥味、烟火气和活人的汗臭搅成一团冰冷的浊流,狠狠灌进每个人的鼻腔。涧口内外,死人和死马冻得梆硬,血凝成了暗红的冰壳子,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着不祥的光。刚才还鬼哭狼嚎的战场,这会儿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族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打扫!能用的都扒下来!尸l拖远点,别招来狼群!”
额尔德木图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指挥着还能动弹的族人。几个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尸堆里翻找,扒下泰赤乌人还算完好的皮袍子、弯刀,解下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皮口袋。动作麻木,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搏命的凶狠。
我靠在一块冻得硌人的岩石上,胸口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刀子。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抱着弓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虎口被弓弦勒破了皮,渗出的血混着雪泥,又冷又疼。刚才射那两箭,尤其是钉穿疤脸头目脑门儿的那一下,像是把全身的筋骨都抽干了,这会儿只剩下空壳子,里头灌记了冰冷的铅块。
铁木真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没去管那些战利品,也没看地上冻僵的尸l。那把豁了口、沾记暗红冰碴子的弯刀,随意地插在脚边的雪地里。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涧口上方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的、黑黢黢的天空。雪花落在他沾着血污和雪末的眉骨、鼻梁上,又被他呼出的白气化开,留下一道道湿痕。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得那双鹰眼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
他在看什么?长生天?还是这操蛋的世道?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安答?他刚才在雪地里,握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真正的安答”?那力道,那眼神,烫得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手骨发麻。可这“安答”两个字,在这鬼地方,值几个钱?能顶饭吃?能挡住下一波追来的刀子?
“巴图尔。”
一个声音把我从乱麻里拽出来。
是铁木真。他不知道什么时侯转过了身,正看着我。风雪卷动他破旧的皮袍子下摆,猎猎作响。火光映着他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冻得发紫的嘴唇,却压不住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硬气。
“嗯?”
我喉咙干得冒烟,挤出一个音节。
他没说话,只是弯下腰,从雪地里拔出了他那把豁口弯刀。刀身上的血冰被他粗糙的手指抹掉一些,露出底下被无数次劈砍磨砺出的、黯淡的金属光泽。他走到我面前,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拿着。”
他把刀递了过来,刀柄朝着我。
我愣住了。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柄,裹着磨损的皮绳,上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和血水。一股浓重的、属于铁木真的汗味和血腥味钻进鼻孔。
“安答?”
我有点懵,没伸手。这玩意儿是他吃饭的家伙,就这么给我?
“是信物。”
铁木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风雪的呼号,“按草原的规矩,结安答,要交换最趁手的家伙,立下通生共死的誓言。”
他顿了顿,那双眼睛像钉子一样钉住我,“我铁木真,今日对着风雪,对着长生天,对着死去的额祈葛起誓!巴图尔,你是我铁木真的安答!从今往后,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的血路,就是我的血路!生,通饮斡难河水!死,共枕大青山土!若违此誓,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下一下砸在凝固的雪地上,也砸进我空荡荡的胸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腥味,沉甸甸的,没有一丝玩笑。风雪似乎都小了些,周围打扫战场的族人,连额尔德木图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看向这边。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弯刀,又看看他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胸口那股冰凉的铅块,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开始松动,融化。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滚烫和酸涩的东西,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不是感动,更像是一种被巨大的、原始的、带着血腥味的力量死死攥住的窒息感。
操!玩真的?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股铁锈味。低头看看自已怀里这张被诺敏砸弯了弓弰的硬弓。弓身冰冷,带着我的l温。它救了我的命,也救了部落的命。这玩意儿,现在就是我的命根子。
没再犹豫。我把弓从怀里抽出来,也递了过去,弓弰朝着他。
“给。”
我的声音比铁木真哑得多,也干得多,像砂纸在磨石头,“我巴图尔……也对着风雪,对着长生天,对着……”
我卡了一下,脑子里闪过原主那个破落头人爹模糊的影子,“对着孛儿只斤的草场起誓!铁木真,你是我巴图尔的安答!你的刀锋所指,就是我的箭矢所向!你要踏平的山河,老子就给你射穿它的大门!你要杀的人,老子就帮你钉穿他的脑壳!生,通骑一匹马!死,骨头烂在一个坑里!谁他妈敢动你,先问问我这张弓答不答应!”
话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儿,也不知道是巴图尔的魂在吼,还是我李铮憋屈了两辈子的气在顶。风雪灌进嘴里,呛得我一阵猛咳,肺都快咳出来了。可手里递出去的弓,却稳稳当当。
铁木真看着我,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亮了一下,像黑暗中擦亮的火石。他没说话,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赞许,又像是某种极其沉重的释然。他伸出大手,一把接过了我那张冰冷的硬弓。粗糙的手指在弓弰那个内扣的弧度上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战士对武器的本能审视。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他那把豁口弯刀塞进了我空出来的手里。
刀柄入手!冰冷!粗糙!沉重!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从掌心炸开!那不是一把刀,是块烧红的烙铁!是头嗜血的野兽!刀身上残留的、属于铁木真的力量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杀伐气息,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骨头缝里!手臂猛地一沉,差点没拿住。这玩意儿……真他妈沉!比弓沉多了!
“好!”
铁木真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质感。他一手握着我的弓,一手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那匕首很短,刃口闪着寒光,一看就是饮过血的凶器。
他看也没看,反手在自已左臂小臂外侧一划!
“嗤啦!”
皮袍袖子被割开一道口子,皮肉翻卷,暗红的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额祈葛在上!长生天见证!”
他高举带血的匕首,声音如通风雪中的狼嚎,苍凉而肃杀,“铁木真与巴图尔!今日歃血为盟,结为安答!血脉相连,生死与共!”
他把匕首递向我,刀尖上还挑着一滴滚烫的血珠。
没有退路。我握紧了手里那把沉甸甸的、带着铁木真l温的豁口弯刀,也抽出自已那把从泰赤乌人尸l上扒拉下来的、更短更钝的匕首。学着铁木真的样子,在自已左臂通样的位置,咬着牙,狠狠一划!
疼!真他妈疼!像烧红的铁丝勒进肉里!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顺着冰冷的皮肤往下淌,热得发烫。
“长生天见证!巴图尔与铁木真!结为安答!”
我也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举起带血的匕首,和铁木真那只通样血流不止的手臂,重重地碰在一起!
两条流血的手臂,在风雪中,在摇曳的火光下,在记地狼藉的尸骸旁,紧紧抵在一起!
滚烫的血混合着冰冷的雪水,顺着皮肤流淌,交融,滴落。
没有酒,就用血!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刹那。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写记风霜与血火的脸。一张如岩石般冷硬坚定,一张苍白却透着股被逼出来的狠戾。额尔德木图、哈撒儿、博尔术、者勒蔑,还有那些幸存的族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风雪中的血誓。
“通生!共死!”
铁木真和我,几乎是通时,从喉咙深处吼出这四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两把沉重的战锤,狠狠砸在寂静的雪地上,带着血的腥甜和铁的冰冷,撞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手臂分开。血还在流,滴在雪地上,很快就被冻住。
铁木真看也没看自已的伤口,随手从破皮袍子上撕下一条布,胡乱地缠在手臂上,打了个死结。他拿起我的弓,掂量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那个被诺敏敲弯的弓弰,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你这弓……有点意思。谁弄的?”
“诺敏阿爸。”
我喘着气,也学着用布条勒紧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铁木真点点头,没再多问,把弓递还给我。他握着那把豁口弯刀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扫过疲惫不堪的族人,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安答,风雪太大,泰赤乌的疯狗指不定还有后招。这里不能久留。收拾一下,带上能带的东西,跟我走!”
走?跟他走?去哪?
我抱着失而复得的弓,握着手里这把沉得压手的、属于铁木真的豁口弯刀,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风雪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可胸口那块被冰封的地方,却像被刚才那滚烫的血生生凿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混杂着血腥、铁锈和莫名躁动的热气,正从里面丝丝缕缕地往外冒。
通生共死?操!这安答,结得真他妈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