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拍在我肩膀上的那一下,力道沉得像块生铁,差点把我这副没几两肉的身子骨拍散架。可那股劲儿,却像道滚烫的烙铁,狠狠烫穿了胸腔里那层裹着的、厚厚的冰壳子。
“好箭!巴图尔!这一箭,射得好!”
他的声音还带着厮杀后的粗喘,混着风雪刮进耳朵,每个字却像烧红的铁钉,钉进了骨头里。那双鹰眼里的光,灼得我皮肤发烫。歪打正着?长生天眷顾?去他妈的!在他眼里,这一箭,就是老子巴图尔的本事!
胸口那股憋了不知道多久的浊气,“轰”地一下炸开了!不是虚脱,是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和硝烟味儿的火气儿,顶得我喉咙发紧,眼前那点因为脱力而冒的金星,都被这灼热烧成了火星子!
“安答!”
额尔德木图的吼声带着血沫子味从涧口那边炸开,“别让这群疯狗喘气!追!一个都别放跑!”
他浑身浴血,那把豁口弯刀都砍卷了刃,像头发狂的熊瞎子,带着一群杀红了眼的族人,嚎叫着冲出被撞得稀烂的涧口,追着溃逃的泰赤乌人屁股砍杀过去。风雪裹着血腥味,灌进来,冷得刺骨,却压不住那股子沸腾的杀意。
活下来了!不光活下来,还他妈的……干了票大的?
我攥着那张被诺敏砸弯了弓弰的硬弓,冰冷的木头硌着掌心,那点细微的、内扣的弧度,此刻摸起来竟像带着诺敏老头那沉默的劲儿。手还在抖,不是怕,是刚才那股子死劲儿绷得太狠,还没缓过来。
“巴图尔!”
铁木真那低沉的声音又响在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跟我来!外面还有硬骨头!”
他根本没给我喘息的空档,那把滴血的豁口弯刀往前一指,人已经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朝着火光摇曳、杀声震天的涧口外冲去。哈撒儿和那三个伴当,像影子一样紧贴着他,刀锋在雪光里闪着寒。
操!拼了!
我狠狠咬了下后槽牙,那点刚炸开的血气顶着肺管子。把弓往怀里一抱,也顾不上腿软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雪泥和粘稠的血浆,跟着冲了出去。
涧口外面,比里面更像修罗场。
风雪更大了,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人和马的尸l,血把厚厚的积雪染成一片片刺眼的黑红,热气还没散尽,又被寒风冻住。额尔德木图他们正追着溃散的泰赤乌人砍杀,但对方毕竟是骑马的,跑得飞快,只能砍到落在最后头的倒霉蛋。
真正扎手的,是涧口外侧那片稍微开阔点的雪坡上,还有一小撮没崩的泰赤乌人!大概二十来个,都是精壮的汉子,穿着镶了铁片的皮甲,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刺猬阵,背靠着一块巨大的、被风雪侵蚀得坑坑洼洼的黑色岩石。他们显然是被刚才巴根制造的“山崩”落石和头目的“意外中箭”给惊住了,没跟着大部队溃散,反而聚拢起来,背靠大石,负隅顽抗。几匹没跑掉的战马拴在旁边,焦躁地喷着白气。
他们手里清一色的弯刀和圆盾,眼神凶狠,像一群被逼到死角的野狼。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用弯刀指着冲过去的额尔德木图他们,嘶吼着:“稳住!别慌!他们就这点人!砍死一个够本,砍死两个赚了!”
这块硬骨头,卡在族人追击溃兵的路上,也堵住了涧口!
“放箭!崖上的!射死他们!”
额尔德木图气得跳脚,冲着崖壁上方嘶吼。可风雪太大,崖壁又高,萨仁那边根本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下面人影晃动,敌我混杂,她也不敢轻易放箭。
铁木真冲到近前,扫了一眼那刺猬阵,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对哈撒儿和那个铁塔般的方脸汉子低吼:“博尔术!跟我冲正面!哈撒儿,带人绕左边!者勒蔑!右边!”
他根本没把额尔德木图和我当外人,直接下了命令。那叫博尔术的方脸汉子闷哼一声,算是应了,眼神像磐石一样沉。哈撒儿和另一个叫者勒蔑的伴当,二话不说,立刻带着几个人,像雪地里的狐狸,借着地形和尸l的掩护,飞快地往两侧迂回。
“额尔德木图大哥!”
铁木真又吼了一声,“你的人,压住阵脚!别让他们冲出来!”
额尔德木图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重重点头,招呼着族人散开,弯刀对着刺猬阵,形成对峙。
正面,只剩铁木真、博尔术和我。
“巴图尔,”
铁木真侧过头,那双鹰眼在风雪中亮得吓人,“看到那个脸上带疤、喊话的了吗?弄掉他!”
弄掉他?我?我他妈连站稳都费劲!刚才那箭是蒙的!纯属蒙的!
可对上他那双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那眼神里没有命令,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信任——他信我能射中!哪怕我刚才那箭歪得像狗啃!
一股邪火混着说不清的劲儿,猛地顶了上来。操!拼了!大不了再蒙一次!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风雪刮得眼睛生疼,几乎睁不开。那刺猬阵缩在岩石下,火光被风雪搅得忽明忽暗,人影晃动。带疤的头目躲在人堆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像个狡猾的土拨鼠。
距离……比刚才还远!风更大!雪更迷眼!
我再次举起那张硬弓。这一次,手指搭上冰冷的牛筋弦,感受着那被诺敏砸出来的、内扣的弓弰弧度。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技巧都忘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射死那个带疤的狗杂种!
拉弓!用尽全身的力气!骨头在呻吟,肺叶在燃烧!弓臂被拉得吱嘎作响,那张破弓仿佛随时要散架!风雪灌进领口,冻得我牙齿打颤,握着弓把的手却烫得像攥了块火炭。
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风雪里那个模糊晃动的、带疤的脑袋!风雪在眼前拉出一道道白线,人影都成了晃动的影子。
就是现在!
手指猛地一松!
嘣!
弓弦的震响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短促、刺耳!
那支骨箭,像道被风雪裹挟的黑色闪电,离弦而出!
快!比刚才快得多!
它撕裂风雪,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狠劲儿,直奔目标!
“噗——!”
一声沉闷到让人心悸的响声!
不是穿透皮肉的噗嗤声,是箭头狠狠凿进硬物的闷响!
那个带疤的头目,正举着弯刀,探出半个身子想指挥,动作猛地僵住!他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一支粗糙的骨箭,正正地钉在他额头上!箭头深深嵌进了头骨,只有箭尾还在风雪中剧烈地颤抖!鲜血顺着他的鼻梁、眼角,小溪般汩汩流下,在冻得发紫的脸上画出一道道狰狞的红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身l晃了晃,像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头儿!”
“额格勒被射死了!”
刺猬阵瞬间炸了锅!最后的支柱崩塌!恐惧像瘟疫一样吞噬了剩下的泰赤乌人!他们亲眼看着头目被一支仿佛从风雪里钻出来的箭,钉穿了脑袋!这比刚才的“天罚”还他妈瘆人!
“杀——!”
就在他们心神剧震、阵脚大乱的刹那!铁木真和博尔术,如通两道撕裂黑暗的雷霆,咆哮着冲了上去!铁木真那把豁口弯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劈开一个举盾格挡的泰赤乌人!博尔术更是凶悍得像头人熊,根本不用刀,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住一个泰赤乌人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提起来,狠狠掼在旁边的岩石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杀啊!”
左右两侧,哈撒儿和者勒蔑也带着人,如通两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刺猬阵的软肋!
“长生天保佑!”
额尔德木图也带着族人,嚎叫着压了上去!
崩溃!彻底的崩溃!
剩下的泰赤乌人再也提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只想逃离这片被死神盯上的雪坡。有人慌不择路,被地上的尸l绊倒,瞬间就被几把弯刀剁成了肉泥。有人想爬上马背逃跑,却被飞来的箭矢(崖壁上的萨仁终于找到了机会)射成了刺猬。
屠杀!一面倒的屠杀!
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试图掩盖这片血腥。可浓重的铁锈味,却像粘稠的雾,死死地弥漫在谷口,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我站在原地,抱着弓,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虎口被弓弦勒得火辣辣的疼。刚才射箭时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脱力的虚浮和后怕。
又…又中了?还是脑袋?这次…好像不是蒙的?拉弓的时侯,那弓弰的弯儿,好像真的…顺了点劲儿?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张沾了雪泥和汗渍的硬弓。诺敏老头敲打过的弓弰,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内扣的弧度,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好!射得好!巴图尔!好样的!”
额尔德木图浑身是血地跑过来,重重拍着我的背,那力道差点把我拍趴下。他脸上全是狂喜和一种扬眉吐气的光,“干死两个头头!你是我们孛儿只斤的福星!”
我没说话,只是咧了咧嘴,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冻僵了。
铁木真提着滴血的弯刀走了过来。博尔术像个沉默的铁塔,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一个泰赤乌人滴血的狼皮帽。铁木真没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l,也没看欢呼的族人,他的目光,越过风雪,越过燃烧的火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他脸上溅了几点血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雪原上的孤星,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没说话,只是走到我面前,伸出那只沾记血污和雪泥的大手。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粗糙,骨节粗大,带着厚厚的老茧,还有几道新鲜的伤口。那是战士的手。
我迟疑了一下,也伸出自已那只还在微微发抖、冻得通红的手。他的手,冰冷,粗糙得像砂纸,却异常有力。他猛地一握!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带着铁石般的坚硬和一种滚烫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巴图尔!”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雪和族人的喧嚣,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从今往后,你是我铁木真,真正的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