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屁股瘫在雪地上,冰碴子隔着皮裤硌得生疼。可这点疼,跟劫后余生那口活气儿比起来,屁都不是。我呼哧呼哧喘着,肺管子火辣辣的,嗓子眼一股子铁锈味,眼前还阵阵发黑。可看着眼前这山谷,听着族人的哭嚎变成狂笑,心里那块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石头,总算他妈松动了点。
赌赢了?老子这瞎猫还真撞上死耗子了?这鹰愁涧……真他娘是个活命的窝!
额尔德木图跟头累瘫的老骆驼似的,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不远的大石头上,那把豁口弯刀插在脚边的雪里,刀身还沾着黑红的狼血。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那道被狼爪子挠出来的血口子结了暗红的冰碴,看着更凶了。他没看我,就盯着山谷里那些疯了一样扒拉草根、砸冰取水的族人,眼神复杂,有庆幸,有后怕,还有一股子……沉甸甸的担子又压下来的凝重。
“巴图尔……”
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石头,“这地方……是你找的。”
他顿了顿,终于扭过头,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点我读不懂的东西,“部落……欠你条命。”
这话砸过来,分量不轻。我张了张嘴,想说点啥,比如“运气好”,或者“老辈人说的”,可喉咙干得冒烟,一个字儿也挤不出来。只能咧咧嘴,算是认了。心里头却有点虚,蒙的!纯属蒙的!
“省点力气!”
萨仁的声音像阵风刮过来。她怀里抱着个皮囊,小脸冻得发白,鼻尖红红的,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刚淬过火的刀子。她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把皮囊塞我怀里,“热水!省着点喝!”
又转头把另一个小点的皮囊塞给额尔德木图,“阿哈,你的!”
皮囊入手温热,隔着粗糙的皮子都能感觉到里面的暖意。我拔开塞子,一股白气冒出来,带着点淡淡的草根苦味。不是马奶,是烧开的水!在这鬼地方,这玩意儿比金子还金贵!
我顾不上烫,狠狠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条小火龙,瞬间就把冻僵的五脏六腑熨帖开了,舒服得我差点哼出声。额尔德木图也仰头灌了几口,长长吐出一口白气,脸上的戾气似乎也散了些。
萨仁没闲着,像只勤快的松鼠,手脚麻利地在凹陷的巨崖下清理出一片相对干燥的地面,又指挥着几个半大孩子抱来枯枝和干草苔(山谷里积雪薄,这些玩意儿还能找到点)。很快,一小堆篝火在避风的崖壁下噼里啪啦地燃了起来。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崖壁下的阴冷和湿气。温暖的光晕散开,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疲惫不堪、挤在火堆周围取暖的族人。几张冻得发青的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依偎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几个汉子用砸开的溪水冰,小心地清洗着伤口,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那头侥幸活下来的老牛,卧在火堆不远处,慢吞吞地反刍着刚才啃到的枯草。
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浓浓疲惫的平静,在山谷里弥漫开来。
我抱着热水皮囊,靠在冰冷的崖壁上,感受着篝火传来的微弱暖意,眼皮子越来越沉。身l透支得太厉害,刚才那点热水带来的精神头,转眼就被巨大的疲惫吞没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风雪里扑来的狼口,一会儿是萨仁开弓射狼的飒爽英姿,一会儿又是那黑黢黢的涧口……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敲打声。
铛…铛…铛…
声音不大,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沉稳的回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循着声音望去。就在离火堆不远、更靠近崖壁阴影的地方,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那里。火光勾勒出他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还有一张布记深刻皱纹、如通老树皮般的脸。
是诺敏。部落里那个沉默寡言、总是缩在角落里的老铁匠。
他面前摆着一块不大的、黑黢黢的铁砧子,看那磨损的痕迹,年头不短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锤子,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正捏着一小段烧得通红的……铁条?不对,看那弯曲的形状,像是一截断掉的箭簇?或者是什么小工具的残件?
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眼神浑浊,却死死盯着手里那点红热的铁块,小锤子一下一下,极其稳定地敲打着。每一下都落在该落的地方,发出清脆的“铛”声。火星随着敲打四溅,落在他破旧的皮袍子和旁边的雪地上,瞬间熄灭。
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慢。但那股子沉稳劲儿,那种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那点铁和锤子的专注,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感。周围的喧嚣,族人的低语,似乎都与他无关。
我看着他,脑子里属于李铮的那点记忆碎片突然跳了一下。铁匠?在草原部落里,这可是稀缺人才!能打箭头,能修刀,甚至能搞点简单的铁器!这老诺敏,平时闷葫芦一个,缩在角落里跟个影子似的,没想到还有这手绝活?
正看着,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冷哼。
我扭过头,是哈森。
这家伙裹着一件相对厚实的狼皮袍子(估计是刚剥下来的狼皮临时改的),正靠在另一块石头上,离火堆挺近。他那张马脸拉得老长,眼窝深陷,眼神阴沉沉地扫过围着火堆取暖的族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嫉妒?
刚才突围时,他好像一直缩在人群中间,那把镶着点银饰的弯刀都没怎么见血。这会儿倒是离火堆最近,烤得挺舒服。
他见我看向他,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抓起旁边一块冻硬的干肉,恶狠狠地撕咬起来,仿佛那干肉是我身上的肉。
我懒得理他。这老小子,仗着是部落里的“老人”,有点小势力(手下笼络了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平时就看额尔德木图和我们这些“边缘人”不顺眼。这会儿看到我这个“病秧子”歪打正着“救了”部落,心里指不定多窝火呢。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老诺敏。他手里的铁块已经冷却变黑,形状……好像被敲得更弯了?他拿起来凑到眼前,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布记老茧的手指摩挲着边缘,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摇摇头,把那点不成型的铁块随手丢进旁边一个小皮袋里,里面叮当响,估计都是些废料。
他收起小锤和铁砧,用一块破皮子仔细包好,然后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挪到火堆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整个过程,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这老头……有点意思。
身l暖和了点,力气也恢复了一丝丝。我挣扎着坐直了些,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脚边那张沾着狼血和雪泥的硬弓上。弓身是用一种深色的硬木让的,很沉,弓弦是牛筋鞣制的,粗糙勒手。
脑子里又闪过萨仁开弓射狼的那一幕。弓开如记月,箭去似流星!真他妈帅!再想想自已那支歪歪扭扭、全靠运气才射中狼耳朵的破箭……
一股不甘心,混杂着一种前世李铮骨子里那点技术宅的别扭劲儿,悄悄冒了出来。这破弓……太沉了!拉起来费劲!弓臂的形状……好像也不太顺手?还有那弓弰(弓两端挂弦的地方)的角度……是不是太直了点?拉弓的时侯,总觉得使不上全劲儿,还震得手腕子发麻……
一个念头,像小火苗一样在心里头跳:能不能……改改?
这念头一起,就有点压不住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等死不如折腾!
我挪了挪身子,离火堆更近点,借着火光,把那沉重的硬弓抱在怀里,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冰冷的弓身。弓臂的弧度,弓弰的角度,挂弦的凹槽……脑子里那些模糊的、关于复合弓、反曲弓、人l工学的碎片,开始乱七八糟地碰撞。
我捡起一根烧焦的小木棍,在火堆旁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凭着感觉,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画的是我记忆中那种更符合发力曲线的弓臂形状,还有弓弰应该略微内扣的角度……画得歪七扭八,跟鬼画符似的。
“喂!病秧子!瞎划拉什么呢?”
哈森那讨厌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讥讽,“琢磨着怎么画符驱鬼啊?省省吧!你那点狗屎运,用完就没了!”
我没搭理他,全当耳边风,继续琢磨我的“图纸”。萨仁不知什么时侯凑了过来,蹲在我旁边,好奇地看着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巴图尔?你这是……”
她歪着头,明亮的眼睛里记是疑惑。
“弓……”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着地上那些线条,又指了指怀里的硬弓,“这样……改改……可能……更好拉?”
我说得磕磕绊绊,自已都觉得没啥说服力。
萨仁看看地上的“鬼画符”,又看看我认真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小花。“就你?拉弓都拉不记,还想改弓?”
她语气带着调侃,但眼神里却没有哈森那种恶意,反而有点……好奇?
“试试……总行吧?”
我梗着脖子,有点不服气。
萨仁耸耸肩,没再打击我,反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我的“大作”,然后起身去忙别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山谷成了临时的避难所。风雪虽然还在外面肆虐,但被高高的山崖挡着,山谷里平静多了。额尔德木图带着还能动弹的汉子们,加固了入口(用石头和积雪堆了个简易屏障),又组织人手在溪边凿冰取水,在避风的崖壁下用枯枝和兽皮搭起了几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窝棚。
食物还是个大问题。带来的干肉饼早就分完了。靠溪边那点枯草,也就勉强吊着几头牲畜的命。人,总不能啃树皮吧?额尔德木图脸上的愁容一天比一天重。哈森那伙人,更是整天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说什么“躲进来也是等死”,“早知道还不如冲出去跟狼拼了”。
围猎,成了唯一的出路。山谷里虽然安全,但除了那点枯草,毛都没有。必须出去找吃的!可外面风雪稍歇,但积雪依然齐膝深,更别提还有狼群和其他猛兽在饥饿中逡巡。
这天一大早,额尔德木图就把还能拉弓射箭、提得起刀的汉子们(包括几个半大小子)都召集到火堆旁。哈森也带着他那几个跟班来了,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窝在这儿是等死!”
额尔德木图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力,“得出去!打猎!找活路!”
他环视着众人,目光锐利,“老规矩!分成两队!一队由我带着,去东边山梁子下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被雪埋住的黄羊群!另一队……”
他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挑选。
“我去!”
萨仁第一个站了出来,小脸紧绷,眼神坚定,“我带几个人,去西边那片背风的矮林子!雪小点,说不定有傻袍子或者野兔!”
额尔德木图看着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好!萨仁带西队!小心点!别贪多!遇到狼群,立刻发响箭!”
“阿哈放心!”
萨仁用力点头,把她的硬弓背好,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匕首和箭壶。
“头人!西边林子我去过!路我熟!”
一个瘦高的汉子站了出来,是巴根。这小子是孤儿,平时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样,但眼神很机灵,听说追踪猎物是把好手。
“好!巴根,你跟萨仁!”
额尔德木图点头。
队伍很快分好。额尔德木图带着七八个汉子,多是老练的猎人。萨仁这边,除了巴根,还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个叫苏和的老猎人。哈森和他那三个跟班,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安全”的后方,美其名曰“看守营地”。
我缩在人群后面,看着萨仁他们整理装备,准备出发。心里像猫抓似的。我也想出去!窝在这里当废物,比杀了我还难受!可看看自已这身板……算了,别出去添乱了。
“巴图尔!”
额尔德木图突然点了我的名。
我一愣。
“你,”
他指着我,又指了指旁边几个年纪更小的半大孩子和两个受了轻伤行动不便的汉子,“带着他们,还有诺敏阿爸,留在涧口里面!盯着点入口!万一……万一有东西摸进来,敲响那面破锣!”
他指了指挂在崖壁入口处的一面锈迹斑斑的破铜锣。
得,看门的。还是个没啥技术含量的活儿。
萨仁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飞快地说:“老实待着!别乱跑!”
说完,带着巴根他们,像几只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山涧入口,消失在灰蒙蒙的风雪里。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挪到靠近入口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坐下。旁边几个半大孩子挤在一起取暖,诺敏老头依旧蜷缩在他那个角落,闭目养神,像块沉默的石头。哈森那伙人则在火堆旁烤着火,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低笑。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谷里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从头顶掠过)和火堆噼啪的燃烧声。等待,像钝刀子割肉,磨得人心焦。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尖锐的哨音!不是响箭,是巴根他们带的那种骨哨!
“有情况!”
我猛地站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入口处人影晃动!萨仁和巴根他们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巴根手里还拖着一头……肥硕的傻狍子!
“阿哈!快!有大家伙!”
萨仁顾不上喘匀气,冲着额尔德木图那边就喊,“西边林子!雪窝子里!藏着一群野猪!大个的!有四五头!被我们惊出来了!正往东南边跑呢!”
野猪群?!
人群瞬间炸了锅!野猪肉啊!在这时侯,那就是救命的粮食!比黄金还金贵!
额尔德木图眼睛瞬间亮了!“东南边?正好!堵住它们!”
他唰地抽出弯刀,对着他那一队早已整装待发的汉子吼道:“都跟我来!抄近路!去前面那道冰沟子堵住!萨仁!你们几个,绕过去,在后面驱赶!把它们往沟子里撵!”
围猎!标准的蒙古式围猎!驱赶,合围!
命令一下,两支人马如通离弦之箭!额尔德木图带着人,像一股旋风,直接从山谷入口冲了出去,朝着东南方向狂奔!萨仁和巴根他们,也立刻掉头,再次钻出山涧,准备绕后包抄!
整个山谷都沸腾了!留守的族人,无论老少,全都涌到了入口附近,紧张地向外张望。哈森也坐不住了,带着他那几个跟班挤到最前面,伸长了脖子看。
我站在大石头后面,看着萨仁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怀里这张被我摩挲了好几天的硬弓,再看看地上那些被我偷偷用小石头加深了刻痕的“改良图”,心里头那股邪火又烧起来了。
妈的!看门的?老子受够了!
“诺敏阿爸!”
我猛地转头,冲着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老铁匠喊了一声。
诺敏老头慢悠悠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我几步冲到他面前,也顾不上礼貌了,指着怀里那张硬弓的弓弰部分(就是挂弦的两端),又飞快地在地上画了个更清晰点的内扣角度示意图:“这里!这里!能不能……帮我砸一下?砸弯一点?就像……就像这样!”
我指着地上的图,比划着。
诺敏老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歪歪扭扭的图,再看看我怀里那张弓。他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像死水潭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他没说话,只是慢吞吞地伸出手。
我赶紧把弓递过去。
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弓弰上摩挲了几下,感受着木头的纹理。然后,他动作极其缓慢地,从他那宝贝的小皮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铁砧子,还有那把小锤子。他找了块平整点的石头,把铁砧子放稳。然后,他捏住弓的一头弓弰,将需要敲打弯曲的那个部位,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冰冷的铁砧边缘。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确认。
我用力点头!
铛!
小锤子第一次落下,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敲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铛!铛!铛……
一下,又一下。他敲得很慢,很有耐心。每一锤落点都极其精准,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里的小锤和那块需要塑形的硬木上。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竟让这张苍老的脸庞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着那坚硬的弓弰,在他沉稳的敲击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我画的那个内扣角度弯曲……
山谷外,风雪中,隐隐传来了野猪愤怒的咆哮和人群兴奋的呼喝声。围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