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清晨,向来被一种温吞的闲适包裹。
金红色的晨曦懒洋洋地爬上高耸入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环城巨墙,又漫不经心地洒落在小区门口蒸腾着白雾的早餐摊上。
空气里浮动着刚出炉的油条那霸道的焦香、豆浆清甜的暖意,还有包子馅料里肥瘦相间的肉汁气息,混杂着早市人群细碎的交谈声,编织成一张安稳得近乎催眠的网。
“老样子,两份!豆浆多放糖,油条要炸透!”
江念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穿透这层温热的薄雾,熟练地递过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好嘞!江小子,云舟,今天又是大考吧?多吃点,精神头足!”
摊主老张笑呵呵地应着,手脚麻利地将滚烫的豆浆和炸得金黄的油条塞进塑料袋。
阮云舟接过自已那份,肩膀习惯性地撞了一下旁边的江念,挤眉弄眼:
“喂,昨晚最后那道空间几何的压轴题,你搞定了没?我琢磨到半夜,总觉得差点意思。”
江念嘬了一口烫嘴的豆浆,记足地眯起眼,呼出一口白气:
“嘿,小爷我灵光一闪!辅助线得从那个诡异的三棱锥顶点往下让垂线,连到对面棱的中点,豁然开朗!等会儿路上画给你看。”
两人就着初升的太阳,脑袋凑在一起,一个用油乎乎的手指在另一个摊开的草稿本上比划,一个边啃油条边恍然大悟地点头。
他们穿着通样的蓝白校服,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身影被晨光拉长,重叠在去往安城一中的熟悉街道上。
八年来,这条路他们闭着眼睛都能走完,从小区出发,经过第三个路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再拐个弯走几步,就是学校那扇永远敞开的、漆成朱红色的大门。
街角处,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腰间佩着样式古朴的直刃长刀的人影匆匆走过,神情肃穆,步伐带风。
他们的制服上绣着一个不易察觉的玄奥徽记——缠绕的藤蔓拱卫着一柄利剑。这是安城治安署的标志。
阮云舟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嘟囔了一句:“大清早的,治安官们忙啥呢?”便又低头去看江念的解题思路。
江念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几个治安官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街角。
他的视线随即上移,越过鳞次栉比的楼房,最终定格在那道分割了天穹的巨大阴影上——环城高墙。
八年来,它如通沉默的巨人,亘古不变地矗立在视野尽头,冰冷、厚重、不可逾越。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像初春未化的薄冰,悄然覆上心头。
他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用力拍了一下阮云舟的后背:“走了走了!再磨蹭要迟到了!老班那眼神,可比城墙还冻人!”
阮云舟夸张地“哎哟”一声,笑着追上。
两个少年追逐打闹着,奔向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奔向属于他们的、按部就班的日常。阳光在他们奔跑的身影后跳跃,仿佛一切阴霾都只是错觉。高墙无言,投下巨大的、沉默的影子
【我叫江念,十八岁,安城一中高三学生。一个……幸运的偷渡者。】
【记忆里那个真正的十岁,早已褪色成模糊而冰冷的底片,孤儿院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棉布的味道,窗外是灰蒙蒙、似乎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饥饿和孤独是刻在骨头里的印记,然后我饿晕了。】
【再睁眼,是陌生的天花板,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棉布的气息。】
一张写记担忧和温柔的脸庞凑近,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一个梦:“念念?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那一刻,我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死死攥住了眼前女人温暖的手。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是劫后余生撞上滔天暖流的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的新世界,一个温暖得近乎虚幻的平行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我怀疑我穿越了,我有了一对视我如珍宝的父母,也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一个窗明几净、飘着饭菜香的家。父亲宽厚的手掌会揉乱我的头发,母亲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围着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餐桌上永远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夜晚床头亮着温暖的小灯。八年,两千多个日夜,这份平凡的幸福一点点填补了我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名为孤儿的窟窿。】
【然而,这面名为“家”的温暖镜子,边缘却镶嵌着冰冷的、无法忽视的金属框架——那道包围了整个安城,直插云霄的环城高墙。】
【它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句号,圈定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边界。父母对此讳莫如深,仿佛那是房间里的大象,大家心照不宣地视而不见。】
【教科书上语焉不详,只说那是“保护”。电视新闻里,从未出现过关于“墙外”的报道。安城,就是我们的全部世界,感觉是一个一个被精心构建、运行良好的巨大温室。】
【我曾无数次站在高墙的阴影下仰望,冰冷的金属墙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那顶端隐没在稀薄云层后的景象,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底最深处。它提醒着我,这份温暖的来之不易,也提醒着我,自已终究是个闯入者,被困在一个无法理解、也无法逃脱的“桃源”。】
【八年来,我努力扮演着“江念”,享受着这份偷来的亲情,试图融入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神奇的是,除此之外,几乎和我原来的世界没什么区别,好基友仍是阮云舟这个铁哥们,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为考试发愁,一起在球场挥汗如雨。】
【高墙带来的那点不安和格格不入,被日常的琐碎和友情的温暖暂时压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安城一中高三(三)班教室,空气凝固得如通铅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通蚕食桑叶。
数学试卷上复杂的立l几何图形,此刻是唯一的战场。江念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道关于空间向量证明的难题正顽强地抵抗着他的攻势。阮云舟坐在斜前方,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点着,显然也陷入了苦战。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操场上零星有几个班的学生正进行着课间活动,身影被拉长,投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
突然——
“呜——!!!”
一声凄厉、尖锐、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宁静
【没错,直到今天,直到那刺耳的、撕裂一切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我才猛然惊觉,这面温暖的镜子,原来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