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从房里出来,手中已多了两张口供。
她脸上在审讯时留了一些血迹,并没有擦除的意思。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弯月。
皎洁之下,她身上有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张带着相思惆怅的稚嫩面孔越发显得天真乖巧,连血迹都像是碎在脸上的花瓣。
她用手指捻了些血迹,怔怔看了看,目光缓缓飘向了左肩。
当年她才五岁,也是通样的弯月下。
在碎叶城黑市记是血迹的泥泞中,奴隶主在她左肩烙上了烙印,被当时跟在师父身边,仅比他大了两岁的顾少纯赎了下来。
当时那个看起来温暖和煦的哥哥蹲在她面前,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水,温声告诉她:“以后跟我走吧!”
从那之后,她就与顾少纯形影不离。
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回到了手中的口供上。
“齐国的坏人,想趁着出使梁国告密,想得美,阿离这就告诉公子!”
她轻声嘟囔着,将其中一份口供小心收入腰间。
行至院外时,那两个守门的汉子已经恢复,见到她立刻吓得跪伏在地。
她将手中另一份口供撕作两半,分别给了二人,嘻嘻笑道:“吃了吧,没毒。”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颤抖着接过来,将眼一闭,塞进口中硬生生咽了下去。
“真吃啦?”
她神色惊讶,“有剧毒的!”
“阿离小姐……饶命啊……”
二人吓得趴在地上,几乎要昏死过去。
“骗你们的,阿离要去鹰翎卫玩了。”
伴着一阵娇笑,铃铛声重新响了起来,叮铃铃没入了风沙之中。
身后二人大口喘着气,她每次来去,都伴着铃铛声,那是索命的符号。
月光漫过内庭司的香亭,四下静谧无声。
看着坐在那悠闲自得品着茶的顾少纯,左勉没有着急审问的意思,反而笑着问道:“你看这花园如何?”
顾少纯头都不抬,淡淡道:“没什么可看的。”
“那要分谁来看!”
左勉走到他对面坐下:“这花园下的牢房里随便挑一个犯人过来,哪怕仅是这里的一片绿叶,对他来说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景色。”
顾少纯总算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浅笑中露出些戏谑的意味。
“看来你还不了解我的手段。”
左勉加重了语气:“又或者说,你天真的以为,凭你侯府公子的身份能保得住你?”
“左大人不必提醒我的身份。”
在左勉探寻的目光中,顾少纯刮了刮杯中茶沫,漫不经心道:“倒是你,你有家人吗?”
左勉身上绷着的一股劲反而消了,走回对面坐下,笑着摆了摆手。
“这种威胁我听得多了,都是些临死前无能的咒骂罢了。”
“你错了,威胁你家人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已。”
顾少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左勉有些诧异。
他皱眉看去,月光清辉洒在那张清朗的面孔上,斑驳的阴影下却好似透着彻骨的冰冷。
他不禁瞳孔微缩。
花园外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他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
“出了何事?”
他唤了一声。
回廊外有人应道:“左大人,渭河上几艘煤船碰撞后引发了爆炸,现下河道拥堵严重,相关诸司都派人过去了。”
他有些疑惑,目光扫过顾少纯,却见对方连睫毛都未颤动分毫,仿佛这样的事情根本难以引起他的好奇。
又或者,这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不会想告诉我,此事与你有关吧?”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却连自已都觉得可笑。
一个乡下回来的侯府弃子,哪有本事让出这种事情。
“我承认是我让的,你有证据吗?”
顾少纯笑着看了过来。
短短一句话,好似重锤砸在了左勉胸口。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左勉心底发颤,低吼出声。
他陡然欺上前去,伸手就要揪住顾少纯衣领,却见对方迎视过来的清澈目光中闪过一抹刀子般的冰冷。
他审过无数犯人,最善于观察对方神态变化。
他知道,顾少纯真的不怕他,那道冰冷目光并非是怨恨的发泄,分明是有着隐而不发的雷霆手段。
他动作一顿,恰好有人过来。
“大人,外面有人递了封信过来。”
“人呢!”
“走了,您放心,已派了人盯梢。”
左勉接了信,又转身去看顾少纯。
他冷静下来。
京城脚下,制造爆炸未免匪夷所思。
但这封信,一定与顾少纯有关。
“这就是你的手段?”
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猜,信里一定是威胁我放了你,否则就对我家人动手。”
他随手将信扔在了桌上。
“但你可知,送信那人接下来去了哪里,见了谁,有何谋划,我们自会查证,到时你身上可要多些罪名了。”
顾少纯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杯子上。
左勉有一种将此人脖子拧断的冲动。
咬牙切齿取出信函。
展开后,双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这竟是数日前才送抵京城的北昌使团的入京路线图。
近年来,朝廷在西域势弱,对梁国态度较好的北昌二王子随使团入京,这是难得的转机。
事关西域方略,这张路线图并未向外泄露。
可是从这张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点来看,那都是最好的伏击位置。
直到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渭河处,他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直上心头。
这是最后一个刺杀点,偏偏就发生了爆炸。
“你要刺杀北昌使团?”
他从心底到舌头都在发颤,此事牵连之巨,不知有多少颗脑袋要落地。
“你刚才说,送信那人接下来去了哪里,见了谁,有什么谋划,你们自会查证。”
顾少纯嘲讽的语气令本就脸色发白的左勉汗毛倒竖。
“你说有没有可能,盯梢的跟到了一处窝点,那里正密谋截杀北昌使团,对方又不小心把你这个从犯透露了出来。”
顾少纯笑容玩味:“能接触这张路线图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之一!”
“仅凭这一点,你以为能定我的罪?”
左勉的语气已不再自信。
“左大人心里最清楚,比起真相,陛下更需要快速平息北昌使团遇刺的影响。有此怀疑,你就是最好的牺牲品。”
顾少纯笑了一声:“如果左大人认为还是不够,不妨将地图浸湿,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他起身走到雕花栏杆旁。
暮色下,负手看向渭河方向,滚滚浓烟映入眼眸。
“棋局已开,棋子已落,今晚,有些人要睡不着觉了!”
他转头看向左勉时,先前的月白风清在刹那间化作了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