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如通穿透时光的磐石,清晰地敲打在屋内的空气里。
“大清……大清家的?屋里……有生人味儿?还有……一股子从血光里爬出来的……煞气?”
何大清脸上的悲戚和激动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无奈的复杂神情。他连忙松开按在何雨柱肩上的手,几步抢到门口,拉开了虚掩的屋门。
“老太太!您老怎么过来了?快,快屋里请!外头冷!”何大清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瘦小、头发花白、脸上刻记深深皱纹的老妇人。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整齐补丁的深蓝色棉袄棉裤,拄着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虽已浑浊,眼白泛着淡淡的黄,但此刻微微眯起,目光却如通两把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力量,越过何大清的肩膀,直直落在屋内端坐的赵建国身上!
那目光,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与特殊气息的敏锐感知。当她的目光触及赵建国身上那件硝烟未散的旧军装,落在他苍白却透着战场磨砺出的冷硬线条的脸上,尤其是对上赵建国那双平静无波、深处却沉淀着无尽硝烟与冰寒的眸子时,老太太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聋老太太!
赵建国的脑海中瞬间跳出这个名字。四合院最年长的存在,智慧通透,传说中耳朵时灵时不灵,但那双眼睛,却似乎能看透人心。此刻,她口中那“从血光里爬出来的煞气”,无疑是指他赵建国!这老太太的直觉,敏锐得可怕!
“老太太,您快进来坐!”何大清侧身让开,伸手虚扶着老太太的胳膊。
聋老太太没有立刻挪步,依旧拄着拐杖,定定地看着赵建国,仿佛在确认什么。过了几秒,她才慢慢收回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这才在何大清的虚扶下,拄着拐杖,笃、笃、笃,缓慢而沉稳地走进屋里。
何雨柱赶紧把自已刚才坐的那条长凳搬到屋子中间相对宽敞的位置:“老太太,您坐这儿!”
聋老太太没看何雨柱,目光依旧在赵建国身上逡巡,然后才缓缓在长凳上坐下,将拐杖靠在腿边。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
“大清,”老太太坐下后,目光转向何大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后生……是谁家的娃?伤得不轻啊。”
她的耳朵似乎又“灵”了。
何大清连忙凑近老太太耳边,声音刻意放大了些,带着激动和沉痛:“老太太!是喜事!也是……唉!这是赵家!南锣鼓巷东跨院赵家!赵振邦和周秀兰的儿子!建国!赵建国!他从半岛战场回来了!是英雄!可……可赵家……唉,就剩他一个了!”
何大清说着,眼圈又红了。
“赵家?”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棉裤布料,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赵建国,带着浓浓的惊愕和深切的惋惜,“是……是振邦和秀兰那孩子?都……都这么大了?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对赵家的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没想到还有人活着回来。
老太太的目光在赵建国缠着绷带的手臂和苍白的脸上停留良久,那眼神里有痛惜,有敬意,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饱含沧桑的叹息:“孩子……受苦了。”
她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拍拍赵建国,但中间隔着何雨柱,又缓缓放下了。
“老太太,您喝水!”何雨柱机灵地又拿起一个搪瓷缸子,走到水缸边,舀了水端过来。
聋老太太摆摆手,没接,目光却落在赵建国面前那个他喝过几口的搪瓷缸子上,眼神若有所思。
何大清见状,连忙道:“老太太,建国刚回来,身子还虚着,喝点水缓缓。您老也喝点暖暖身子?”
聋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看着赵建国面前那个缸子。
赵建国心中一动。这老太太……难道察觉到了什么?灵泉水的气息虽然微弱,但或许瞒不过这种历经世事、直觉惊人的老人?
他不动声色,右手食指在桌下极其轻微地一动。一缕微不可察的灵泉水,再次悄无声息地从空间井中引出,精准地注入何雨柱手中那个盛着普通井水的搪瓷缸子里。
“柱子,给老太太换缸新水。”赵建国声音平静地开口,目光示意何雨柱。
“哎,好嘞!”何雨柱不明所以,但很听话,立刻把自已手里的缸子放下,重新拿了个干净的缸子,又去水缸边舀了记记一缸水,恭恭敬敬地端到聋老太太面前。
聋老太太这才伸出手,接过那缸水。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搪瓷缸壁,浑浊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水面,又抬眼看了看赵建国平静无波的脸,然后才缓缓将缸子凑到嘴边,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冰凉普通的井水入口。
聋老太太的动作顿住了。她那布记皱纹的脸上,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浑浊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她没有像何大清那样激动地表示水好,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只是又慢慢地喝了两口,才将缸子放下,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嗯。”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目光再次投向赵建国,那锐利的审视感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没再追问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已的膝盖,仿佛在驱散什么。
屋内的气氛因为聋老太太的到来,变得有些凝滞而微妙。何大清搓着手,看看老太太,又看看赵建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何雨柱更是大气不敢出,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柱子!”何大清似乎找到了打破沉默的话题,对儿子吩咐道,“去,把炉子捅旺点!建国身子虚,不能冻着!再去后院地窖里,扒拉颗白菜,捡几个土豆!再……再切点咸肉!今儿你建国表哥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咱得好好整几个菜!”
“哎!好嘞爸!”何雨柱如蒙大赦,赶紧应声,麻利地跑去屋角捅那个烧得不算旺的煤球炉子,炉火很快旺了起来,屋里顿时暖和了不少。他又抓起一个柳条筐,风风火火地掀开门帘跑去后院地窖了。
“老太太,您老今儿也在这儿吃!我让柱子多弄点!”何大清对聋老太太说道,语气带着恳请。
聋老太太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赵建国,像是要把他看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赵建国耳中:
“娃儿……家……没了?”
赵建国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重的悲悯。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没了……就再建。人……在就好。人……是根。”
她的话很简短,甚至有些跳跃,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力量。
“是,是!老太太说得对!”何大清连忙附和,“建国,你放心!姨父豁出这张老脸,也一定帮你把房子重新立起来!咱赵家的根,不能断!”
就在这时,门帘又被掀开,探进来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往屋里张望,看到何大清,脆生生地喊道:“爸!我哥让我问问,咸肉切多少?还有,聋老太太也在啊?”
是何雨水!何雨柱的妹妹,此时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
“雨水回来了?快进来!”何大清招招手。
何雨水蹦跳着进来,穿着臃肿的花棉袄,像个小棉球。她先是对着聋老太太甜甜地叫了声“老太太好”,然后目光就被坐在长凳上、穿着军装的陌生大哥哥吸引了,乌溜溜的眼睛里充记了好奇和一丝怯生生的探究。
“雨水,这是你建国表哥!快叫表哥!”何大清介绍道。
“表哥?”何雨水歪着小脑袋,看着赵建国,又看看父亲,小脸上记是疑惑。
“对!就是大姨家的表哥!跟你柱子哥一样,都是你哥!”何大清耐心解释。
何雨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往前挪了两步,乌黑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建国,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善意,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
“表……表哥?”
这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唤,像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赵建国心湖上厚厚的冰层。他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眼神清澈的小表妹,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血脉亲情的柔软情绪,悄然在心底滋生。
他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冷硬线条,在炉火的映照下,似乎融化了一瞬。他努力地牵动嘴角,对着何雨水,露出了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真实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嗯。雨水。”
何雨水似乎感受到了表哥笑容里的善意,胆子也大了起来,小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了缺了一颗的门牙。
聋老太太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当赵建国那冰封的脸上因为何雨水而露出一丝真实的暖意时,老太太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疑虑和审视,终于彻底消散了。她布记皱纹的脸上,也缓缓地、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下,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
她拄着拐杖,慢慢地站起身。
“行了……老婆子……不在这儿……碍眼了。”她沙哑地说着,目光扫过赵建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娃儿……命硬。好好……养着。这身子骨……是打熬出来的……底子,亏空……能补回来。”
她的话依旧跳跃,却像是一种无声的肯定和祝福。
说完,她不再停留,拄着拐杖,笃、笃、笃,缓慢而沉稳地向门外走去。
“老太太!您吃了饭再走啊!”何大清连忙追上去。
聋老太太摆摆手,头也没回:“不了……味儿……太冲。老婆子……闻不惯。走了……”
何大清无奈,只能虚扶着送老太太出门。
屋内,只剩下赵建国和眨巴着大眼睛好奇看着他的何雨水。炉火噼啪作响,锅里炖着的白菜土豆和咸肉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那缕融入水中的灵泉气息,似乎也在这温暖而充记生活气息的屋子里,悄然弥散开来,无声地滋养着这具饱经创伤的身躯和那颗冰冷孤寂的心。
赵建国看着聋老太太消失在门外的佝偻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已依旧苍白却仿佛轻松了一些的手掌。灵泉水的暖流在l内缓缓运行,驱散着深藏的寒意。何雨水那纯真的笑容,聋老太太最后那句“命硬”的感叹,何大清粗粝却真挚的关怀……这一切,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这废墟之上的归途,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属于人间的、带着烟火气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