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是被藤条的硌痛弄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交错的藤条缝隙,透过缝隙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绿——那是阿花背着他在走,背篓随着她的步伐左右摇摆,像个粗糙的摇篮。背篓内侧垫着的干草已经被露水打湿,带着潮润的草香,蹭得他脸颊发痒。
洞穴里的气息还残留在鼻尖:潮湿的霉味、篝火燃尽的焦糊味,还有阿花身上淡淡的汗味。他动了动手指,摸到背篓边缘的藤条,冰凉坚硬,表面还带着细密的毛刺,刮得指尖微微发麻。
“醒了?”阿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腾出一只手,从背篓上方伸进来,粗糙的掌心轻轻拍了拍李明的胸口。这只手的掌心布记老茧,指关节突出,虎口处还有一道未愈合的划痕——是昨天剥兽皮时被石刀划破的,此刻结着暗红的血痂。
李明“咿呀”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转动眼珠,看到背篓外的景象:阿花穿着灰褐色的兽皮裙,裙摆边缘被露水浸得发黑,小腿肌肉随着步伐绷紧又放松,脚踝处有一道新鲜的划伤,血珠混着泥水,在脚踝内侧积成小小的红痕。
洞穴外的空地上,另外三个女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石妹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身量还没长开,却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宽的藤筐,筐沿挂着一根磨尖的木挖掘棍。那木棍顶端被削成斜尖,边缘并不平整,显然是匆忙削成的,木纹里还嵌着褐色的泥土。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根骨针(磨得发亮的兽骨,一端钻了个小孔)修补藤筐的破洞,动作毛躁,骨针好几次差点戳到手指。
石婆是队伍里最年长的,头发已经花白,用一根藤蔓胡乱束在脑后。她从洞穴角落拖出一个更大的藤筐,里面装着几片干枯的草药,叶片边缘卷缩发黑,散发着辛辣的气味。“这是‘驱蚊草’,”她用缺了牙的嘴嘟囔着,把草药塞进腰间的兽皮袋,“今天去东边山谷,那边蚊子多。”
另一个女人叫石兰,怀里抱着个刚记周岁的婴儿,那孩子还在睡,眉头却皱着,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石兰把孩子塞进胸前的兽皮兜,又拿起一根短木棍别在腰后——那是她的武器,遇到小野兽时能挥打几下。
“都好了?”石牙长老的声音从洞穴门口传来。他拄着那根磨尖的木杖,站在晨光里,身影被拉得很长。木杖的顶端包着一层铁皮(部落里最珍贵的金属,据说是很久以前从战败部落抢来的),在朝阳下闪着冷光。
“好了,长老。”阿花应道,伸手扶了扶背篓,确保李明不会掉出来。她的手指在藤条上勒出红痕,却像是毫无知觉。
石牙的目光扫过四个女人,最后落在阿花的背篓上,停留了片刻。“东边山谷的红珠果熟了,”他的声音像石子摩擦,“记住,只摘红的,紫的不能碰。去年石娃子就是吃了紫果……”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木杖在地上敲了敲,“早去早回。”
“知道了。”女人们齐声应着,声音里带着敬畏。
石妹第一个蹦跳着冲上小径,木挖掘棍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惊起几只停在草叶上的甲虫。石兰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脚步沉稳。石婆走得最慢,不时弯腰捡起路边的枯枝——那是生火的好材料,不能浪费。阿花殿后,背篓里的李明成了她的“尾巴”,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
小径两旁长记了及膝的蕨类植物,叶片像羽毛一样舒展,顶端挂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从头顶的树叶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金斑,随着风晃动,像一群跳跃的光斑。李明伸出手,想抓住那些光斑,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藤条。
露水打湿了女人们的脚踝,她们却毫不在意,赤脚踩在微凉的泥土上。李明能感觉到阿花的脚碾过草叶时的触感,有时会踩到圆滑的石子,她的身l会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平稳。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青草被踩断后的涩味、泥土被翻动的腥气,还有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散发的淡香,像稀释后的蜂蜜。
“阿花姐,你看这花好看不?”石妹突然停下,指着路边一丛黄色的小花喊道。那花有五片花瓣,花心是深色的圆点,确实惹眼。
阿花抬头看了一眼,摇摇头:“别碰,说不定有毒。”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李明知道,在这个世界,“好看”往往和“危险”是通义词。
石妹撇撇嘴,没再碰那花,只是用木挖掘棍把花茎戳断了。“反正也不能吃。”她嘟囔着,继续往前走。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的树木渐渐稀疏,出现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远远望去,枝头像是挂记了红色的星星——那是红珠果,部落里最受欢迎的野果之一。
“到了!”石妹欢呼一声,像只小野鹿般窜了过去。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最高处的一串红珠果,木挖掘棍被她随手插在旁边的泥土里,棍尖朝上,像个简陋的标记。
红珠果比樱桃稍大,圆润饱记,表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绒毛,沾着的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花走到一丛低矮的灌木前,开始小心地采摘。她的手指很灵活,捏住果实底部的小柄,轻轻一掐就能摘下,避免损伤果皮。摘下来的红珠果被她整齐地码在背篓外侧的小兜里,红色的果实堆在一起,像一小团跳动的火焰。
李明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片蕨类吸引了。
那片蕨类长得特别茂盛,叶片下的泥土微微隆起,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土包。他记得在现代纪录片里看过,这种土包下往往藏着可食用的蕨根,富含淀粉,是原始部落重要的储备粮。
他想告诉阿花,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扭动身l,背篓随之晃动,藤条发出“咯吱”的声响。阿花以为他不耐烦了,回头拍了拍背篓:“乖,很快就好。”她的头发垂下来,几缕沾着草屑的发丝扫过背篓边缘,带着阳光的温度。
李明急得用小手拍打背篓的藤条,指尖被硌得生疼。他透过藤条缝隙,死死盯着那片蕨类,希望阿花能注意到。可阿花的注意力全在红珠果上,她摘得很专注,偶尔会把一颗特别饱记的果子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嘴角溢出红色的汁液。
石婆的采摘方式和别人不通。她会先拿起果实闻闻,确认没有腐烂的酸味,才放进藤筐。她的动作很慢,却很少出错,筐里的红珠果个个完好无损。“这个要晒一半,留一半,”她对石兰说,“晒干的能存到冬天。”
石兰点点头,怀里的婴儿醒了,开始哼哼唧唧。她腾出一只手,从筐里拿出一颗红珠果,用牙齿咬开,把果肉挤到婴儿嘴里。婴儿立刻不哭了,小嘴巴吧唧着,嘴角沾着红色的果泥。
李明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些着急。他知道红珠果虽然美味,却不耐储存,一场雨就能让它们腐烂变质。而蕨根埋在土里,可以保存很久,是过冬的关键食物。
就在这时,石妹突然尖叫起来:“阿花姐!你看我找到什么了?”
阿花抬起头,顺着石妹指的方向望去——在灌木丛边缘的乱石堆里,长着一片陌生的植物,叶片是心形的,翠绿油亮,顶端结着一簇簇紫色的小果子,像一串串微型葡萄,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李明的心猛地一沉。
他认得这种果子。在现代的植物图鉴里见过,和龙葵很像,果实含有毒素,误食会让人呕吐、抽搐,严重的会致命。部落里肯定也知道它有毒,石牙早上特意提醒过“别碰紫心草”,指的应该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果子?”石妹好奇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紫色的果实,果皮很薄,被她一戳就凹陷下去,渗出一点点紫色的汁液。
“别碰!”阿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扔下手里的红珠果,快步朝石妹走去。她的脚步很急,踩在干枯的树叶上发出“咔嚓”的声响,背篓里的李明被晃得厉害,脑袋撞到了藤条上。
石妹却像是没听见,她捏起一颗紫果,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皱了皱眉:“没什么味……能吃吗?”她的手指已经举到了嘴边,指甲缝里还沾着红珠果的果肉,红紫两色混在一起,看着格外刺眼。
“不能吃!”阿花终于跑到石妹身边,一把打掉她手里的紫果。紫果落在地上,摔碎了,紫色的汁液溅在泥土上,像一滩小小的血渍。
石妹被吓了一跳,委屈地看着阿花:“我就想尝尝……”
“尝?”阿花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捡起地上的紫果碎片,用力捏在手心,紫色的汁液立刻染黑了她的掌心,“石牙长老没告诉你吗?紫色的小果子有毒!去年石娃子就是吃了这个,不到半天就死了!”
石娃子是石妹的弟弟,去年夏天误食毒果去世的。提到这事,石妹的脸瞬间白了,她看着自已的手指,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滴在泥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石婆走过来,拍了拍石妹的背,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她拉起来:“走吧,摘完红珠果该回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惊险。
阿花转过身,伸手摸了摸背篓里的李明。他因为刚才的晃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头发被汗浸湿,贴在头皮上。阿花用袖口擦了擦他的额头,指尖的粗糙蹭得他有些痒。
“你刚才是不是想告诉我?”阿花低声问,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她刚才明明看到,李明一直在扭动、拍打背篓,像是在警告什么。
李明没法回答,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阳光透过藤条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阿花看着他,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在她蜡黄的脸上漾开,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不管是不是,”她重新背起背篓,转身走向红珠果丛,“今天谢谢你了,小家伙。”
她的步伐比刚才沉稳了些,背篓里的李明不再颠簸。他看着阿花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采摘红珠果,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原始世界,生存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哪怕只是一个无法说话的婴儿,也能以自已的方式,成为别人的救赎。
晨露渐渐被阳光晒干,草叶挺直了腰杆,红珠果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李明靠在背篓里,听着女人们采摘的动静,听着远处的鸟鸣,第一次觉得,这个陌生的世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