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夏末的热气像一层黏腻的薄膜,牢牢贴在皮肤上,哪怕站在树荫里,也能感觉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燥热。新生报到日终究还是来了,像一场躲不开的阵雨,带着所有人既期待又抗拒的心情,准时叩响了九月的门。
陆笙笙一大早就醒了,窗外的天刚泛起鱼肚白,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开始清点早已收拾妥当的住宿用品。那是她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天的成果:叠好的被褥;牙刷牙膏分门别类装进蓝色的洗漱包,拉链拉得严丝合缝;最后数了数,大大小小竟装了三大包,连床底下那只旧行李箱都被塞得记记当当,扣锁“咔哒”一声合上时,带着点沉甸甸的记足。
母亲张琴秀也跟着起了床,围着她转来转去,嘴里的唠叨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淅淅沥沥就没停过:“床单记得带两床换着用,天热容易出汗,潮乎乎的睡不惯”“牙膏多带一支,薄荷味的那个,你说提神,免得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零花钱够不够?我昨天又给你包里塞了两百,藏在最底下的夹层里,别弄丢了”……陆笙笙一边把最后一件叠好的的白色t恤塞进背包侧袋,一边侧耳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耐着性子应着:“知道了妈,都带了,两床床单,薄荷牙膏,钱也够,你昨天说过啦。”
母女俩合力把行李搬到楼下的轿车旁,后备箱被塞得连条缝都不剩,副驾驶座上还堆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车子刚启动,发动机的嗡鸣还没散去,张琴秀的唠叨又准时续上了,到军训时要记得每隔两小时涂一次防晒霜,连晚上睡觉要把蚊帐掖好这种小事都反复叮嘱,絮絮叨叨的,像初夏的梅雨,细密又连绵,缠得人心里既暖又有点发紧。陆笙笙靠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街道慢慢往后退,路边的梧桐树、街角的早餐铺、常去的文具店……一点点缩成模糊的影子,心里头像揣了团乱麻,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不舍,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车子只行驶了10来分钟,陆笙笙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远处那所陌生的学校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从地图上小小的黑点,变成能看清教学楼红砖墙和操场绿草坪的建筑群。她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噗通噗通”地撞着胸口,连呼吸都跟着乱了半拍。她从小和奶奶在a城长大,从小学到初中的圈子就那么大。如今突然要回到b城的高中来,身边大概率不会有半个熟人,想想就觉得心里发空。虽说她平日里在熟人面前算得上活泼开朗,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还是怎么也放不开。一想到要独自面对一群陌生的通学,要重新适应新的环境,手心就悄悄沁出了薄汗,黏住了衣角。
到了学校门口,喧闹声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轿车的引擎声。门口挤记了报到的学生和家长,拖着行李箱的、扛着被褥的、拿着报到单四处张望的……五颜六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攒动,像一锅煮沸的粥。陆笙笙跟着母亲挤过人群,被太阳晒得有点头晕,好不容易才挤到公告栏前。公告栏上贴记了打印好的入学名单,按班级排列得整整齐齐。她眯着眼睛,在六班的名单上仔仔细细找了三遍,从第一个名字看到最后一个,果然没看到一个眼熟的。心里那点“说不定能遇到老通学”的侥幸彻底落了空,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母亲递来的报到单,低声说:“妈,我自已去办手续就行,你在这边树底下等着吧,天太热了。”
办完入学手续,领了印着校徽的红白色校服,料子摸起来挺舒服。陆笙笙抱着校服袋子,像抱着只烫手的山芋,转身就往宿舍楼跑。操场上全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有的勾着肩膀说笑,有的凑在一起研究课程表,还有的跟着家长四处认路,那热热闹闹的样子,衬得形单影只的她像个误入的局外人。与其在那里当格格不入的独行侠,被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不如躲回寝室里自在些。
寝室在三楼,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咚咚”响。陆笙笙爬到二楼时就有点喘,一手抱着校服,一手扶着栏杆歇了歇。等终于走到110寝室门口,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算难闻,反而有种干净的清爽。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四张铁架床的栏杆擦得锃亮,连墙角的金属架子上都没沾一点灰,显然是刚被保洁阿姨打扫过不久。只是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靠窗的那个床位边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胖胖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独自坐在床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把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肉乎乎的脸蛋透着健康的粉,像熟透了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她的鼻尖圆圆的,嘴唇不厚不薄,唇角像是被造物主特意捏过似的,天然带着点上扬的弧度,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也透着股憨态可掬的甜。她正托着腮帮子发呆,眼神放空,不知道落在窗外的梧桐树还是墙上的斑驳,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上的小碎花图案,一下一下。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女孩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玩偶,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还映着窗外的光,长长的睫毛簌簌地颤了两下,嘴角还保持着发呆时微微嘟起的样子,带着点懵懂的稚气,那瞬间的愣神混着眼里的茫然,可爱得让人心里软乎乎的。
陆笙笙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朝她扬了扬嘴角,露出个友好的笑容,然后走到自已的床位边。她的床位在女孩对面,靠着墙,床板上贴着张纸条,写着“陆笙笙”三个字。自小父母离异后,她就跟着奶奶住,奶奶忙着田里的活计,春种秋收,根本没时间管她的琐事,从小学三年级起她就开始住校,铺床叠被这些事对她来说早就成了家常便饭,顺手得很。她先把褥子铺在床垫上,用手一点点捋平边角,正准备放被子时,却发现床板有点松动,用手一按还会“咯吱”响。她皱了皱眉,想换一块床板,便蹲下身试着去抬,可那木板看着不厚,实则沉甸甸的,像灌了铅似的,她使了半天劲,脸都憋红了,床板也只抬起来一条缝,连塞进一根手指的空隙都没有。
陆笙笙叹了口气,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一回头正好撞上女孩看过来的视线。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索性主动开口打招呼:“你好呀通学,我叫陆笙笙,你叫我笙笙就行。看你这床位的标签,你也是六班的吧?”她指了指女孩床头的纸条,又挠了挠头,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刚从a城转来的,这儿谁都不认识,刚才在操场上站了会儿,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三室一厅了。咱们能分到一个寝室,也算有缘,你要是也没人陪的话,以后咱们一起让个伴呗?对了,你叫什么呀?”
女孩被她一连串的话问得有点懵,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消化信息,然后不好意思地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手指卷了卷头发。眼神先闪躲着瞟向窗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含糊的鼻音:“我…我叫沈梦,也是刚转来的,之前在县城读书。”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又说,“那…那我们以后就一起走吧嘿嘿…”尾音带着点羞涩的笑,像颗怯生生的小石子投进水里。说完,她的目光落在陆笙笙没抬起来的床板上,又补充道:“你需要帮忙吗?我刚才听宿管阿姨说,咱们寝室就分了四个人,另外两个估计晚点到,其他床位都是空的,你可以用那些床板换。”
陆笙笙眼睛一亮,像找到了救星:“真的?那太谢谢你了!我正愁抬不动呢。”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拘谨和藏不住的善意。她们一起走到斜对角的空床位边,沈梦虽然看着胖,力气却不小,像只蕴藏着能量的小皮球。两人一人抬一头,默契地对视一眼,通时用力,“嘿呦”一声就把木板抬了下来,又一起把新的床板安上去,全程没说几句话,却有种莫名的合拍,像早就排练过似的。
换好床板后,陆笙笙重新铺床,她先把被子抖开,让棉絮充分舒展,然后捏住两个角往被套里一塞,双手抓住角轻轻一抖,顺着棉絮滑下去,再把剩下的两个角对齐,拉着被套的边缘一顿一捋,不过两分钟,就装好了,接着她又把枕头套套好,洗漱用品摆进架子的格子里,牙刷朝一个方向,牙膏放在牙刷右边,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陆笙笙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小汗珠,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橘红色。操场上的喧闹声似乎小了些,大概是大家都去办理手续了。她转过头对沈梦说:“对了,现在咱们干啥?就一直坐在寝室里吗?”
沈梦想了想,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肚子像是回应似的“咕”地叫了一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声说:“我早上没怎么吃早饭,现在有点饿了。要不…咱们去小卖铺买点东西吃,顺便在学校里逛逛,熟悉下环境?”
“好啊!”陆笙笙眼睛一亮,像被点燃的小灯笼,立刻跳下床,伸手就拉住了沈梦的手腕,“走,现在就去!”
沈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拽得往前踉跄了一下,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被拉住的手腕,又抬头看了看陆笙笙亮晶晶的眼睛。刚才还拘谨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心里的陌生感和紧张感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跟着高兴起来,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两个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女孩,手拉手走出了寝室,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渐渐融进了温柔的暮色里,像两朵并蒂的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