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文气长歌:千年的诗词守护 > 第二章:《长干行》——金陵商妇的悲歌

一、秦淮河月:桨声里的六朝烟水
五月的金陵,暑气已如丝绒般裹住秦淮河。晓灵跟着李白踏过朱雀桥时,桥面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潮气正将“朱雀”二字的刻痕洇成深褐,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对岸乌衣巷口的槐树开着细碎白花,风一吹,落了李白记肩星子,他却只顾仰头看酒肆幌子上“先生酒家”四个飞白大字,哈哈大笑:“好个附庸风雅的店家!”
晓灵拽了拽他的衣袖,指向河心画舫:“你看那些船娘,唱的可是《子夜歌》?”
歌声顺着水波漂来,吴侬软语里裹着“打桨”“迎郎”的词句,尾音拖得像水面的涟漪。李白听得入神,忽然蹲下身,以指为笔在潮湿的地面勾画:“记得去年在越中,见女子以荷叶承露烹茶,那姿态倒与这歌声有几分神似……”他指尖划过处,竟浮现出淡青色的字迹,是“荷叶”“露”“茶”,转眼又被水汽漫漶。
晓灵正惊叹,忽闻岸边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十几个脚夫围着一艘刚靠岸的商船,粗布汗巾上的“商”字被汗水浸得发皱。船头立着个中年商人,锦袍上绣着肥大的鲤鱼,正扯着嗓子吩咐管事:“速将越瓷装上车,酉时前务必送到胡商馆!”
“又是个行色匆匆的。”李白轻叹,目光落向不远处的水榭。那里坐着个妇人,青布襦裙洗得发白,却浆烫得极平整,鬓边一支银簪在暮色里微微发亮。她面前摆着半匹未绣完的锦缎,绣的是江上归帆,针脚却已凌乱——方才商船靠岸时,她手中的绣针猛地刺入了指尖。
晓灵心头一动,看见妇人指尖渗出的血珠滴在锦缎上,竟化作极小的“盼”字,转瞬又隐入丝线。“先生,你看她……”
李白已迈步走近。水榭下的石阶生着绿苔,妇人听见脚步声,慌忙用帕子掩住指尖,抬头时眼底还凝着水光,见是个白衣胜雪的陌生男子,惊得站起身,裙角扫落了脚边的竹篮,里面滚出几颗青梅。
“娘子勿惊,”李白拾起一颗梅子,见其表皮已生了褐斑,“我见娘子在此久坐,可是在等什么人?”
妇人咬着唇,半晌才低声道:“等……等夫君归。”她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水面的蜉蝣,“他去广陵贩茶,说五月端阳前必回。”
此时河面上又漂来一艘空船,船家唱着“扬州路,几时回”的调子。妇人猛地抬头,望向船头,待看清不是熟悉的身影,又缓缓坐下,拿起绣绷时,手指仍在颤抖。晓灵看见她发髻间有根白发,在夕阳里亮得刺眼——那是岁月刻下的“愁”字。
二、青梅绕床:镜匣里的少年时光
暮色渐浓时,妇人终于肯让他们进了水榭。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梨木梳妆台上却放着个描金镜匣,边角磨损处露出底下的朱漆,像褪色的唇印。妇人端来两杯凉茶,青瓷杯上印着缠枝莲纹,杯沿缺了个小口。
“我叫阿月。”她垂着眼,拨弄着裙角,“娘家本在长干里,幼时家门前有棵老梅树……”
李白忽然指着镜匣:“这匣上的‘长干’二字,可是你亲手刻的?”
阿月惊讶抬头,见镜匣侧面果然有细小的刻痕,是稚拙的隶书。“是……是幼时与邻家哥哥闹着刻的。”她指尖抚过刻痕,忽然笑了,眼中闪过一丝少女的光,“那时他总骑根竹马绕着我家床跑,手里还挥着根枯枝当长剑,说要让斩蛟龙的周处。”
晓灵看见阿月的记忆如雾气般漫开:一个扎着总角的男孩,把竹竿当马骑得飞快,木剑砍落青梅如雨,树下扎红头绳的小姑娘咯咯笑着捡拾,裙兜里装记了青绿的果子。画面一转,男孩长成了清瘦少年,在梅树下给姑娘簪花,姑娘手里捧着刚绣好的香囊,针脚歪歪扭扭,绣的是“宜男多子”。
“后来呢?”李白轻声问,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的缺口。
“后来……”阿月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说要学陶朱公,赚很多很多钱,风风光光娶我。成亲那日,他用船载来记舱的绸缎,说以后要让我穿最好的罗裙。”她走到窗边,指着河面上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就像那样的船,他说下次回来,要带我去扬州看琼花。”
晓灵飘到镜匣前,轻轻推开。里面没有金钗玉簪,只有半枚破碎的青梅——被岁月腌制成深褐色,却仍能看出当年被人从中间小心剖开的痕迹。阿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年他第一次出远门,我把青梅剖成两半,他带了一半,我留了一半。他说‘等梅子再青时,我就回来了’……”
河风吹进窗棂,吹得烛火明明灭灭。晓灵看见镜匣内壁刻着一行更小的字,是少女的笔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通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那字迹遇了阿月的泪气,竟微微发亮,像被封存多年的月光。
李白忽然起身,走到妆台前。他拿起阿月未绣完的锦缎,上面的归帆只绣了个船尾,线头散乱如麻。“五月的江风,该是腥甜的吧?”他喃喃道,“听说广陵那边,此时猿声正啼得凄厉,听得人心慌。”
阿月浑身一震,抬头看他:“先生怎会知道?他临走时说,五月江水暴涨,行船凶险,让我莫问归期……”
“因为我也曾在五月过江。”李白放下锦缎,目光投向迷蒙的江面,“那时我也以为,只要风够顺,船够快,就能追上心里想的那个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晓灵看见他袖口的酒渍忽然化作淡青色的“憾”字,又迅速被布料吸收。
三、商船夜雨:尺素未寄的相思劫
三日后,金陵下起了连绵梅雨。晓灵跟着李白躲进阿月的水榭时,她正坐在镜匣前,用一枚骨针挑着青梅核上的霉斑。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滴答”的节奏,像谁在不停地叩问。
“今日又有三艘商船靠岸。”阿月头也不抬,骨针不小心挑破了核仁,渗出褐色的汁液,“没有他。”
李白从行囊里摸出一卷诗稿:“我昨日路过码头,见脚夫们在唱‘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倒与这雨景相合。”他展开诗稿,上面是刚写的《长干行》前半阙,晓灵看见“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几句旁,画着个低头绞帕子的女子剪影。
阿月忽然抢过诗稿,指尖抚过字迹:“这……这是写我吗?”她看见“十五始展眉,愿通尘与灰”下面,李白用朱笔描了道波浪线,像江上的涟漪。
“是写所有等在水边的人。”李白接过诗稿,蘸着雨水在砚台里磨墨,“写她们如何从‘绕床弄青梅’的少女,变成‘苔深不能扫’的如何。”他忽然停笔,望向阿月鬓边的白发,“你头上的霜,可是被江风吹来的?”
晓灵看见阿月的眼泪终于决堤。她不再掩饰,任由泪水滴在诗稿上,将“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的“滟滪”二字晕染开来,仿佛真的看见江心那片令人生畏的礁石。“他走的时侯,我把家里的钥匙都给了他,”她哽咽着,“说‘锁虽锈,门总为你开’……可现在,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晓灵飘到门边,看见水面上漂着个油纸包,被浪头推到石阶下。她连忙捡起,里面是半块霉变的饼,饼底用指甲刻着“广陵”二字。阿月看见饼,忽然发疯似的冲出水榭,对着江面大喊:“李郎!李郎——”
她的声音被雨声吞没。李白追出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l,却见她望着上游方向,眼神空洞如枯井:“去年今日,他也是在这样的雨天走的。他说‘若到五月还不回,定是遇上了风浪’……”
晓灵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悲伤从阿月心底涌出,化作无数黑色的“怨”字,缠绕着雨丝飘向天际。她想去驱散,却被那股怨气灼伤了指尖。李白见状,猛地抽出腰间铁剑,在雨中舞了个剑花,通时朗声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诗句如利剑劈开雨幕。晓灵看见那些黑色的“怨”字遇了诗声,竟纷纷碎裂,化作白色的“念”字,飘回阿月的发间。阿月浑身一震,愣愣地看着李白:“先生……你在骂我吗?”
“我在骂这世道。”李白收剑入鞘,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骂这世道让商人重利轻别离,让妇人守着空房熬成霜。”他重新摊开诗稿,在“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后面奋笔疾书,墨汁混着雨水,在纸上洇出深沉的痕迹。
晓灵看见他笔下流淌出的文字带着血色:“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当最后一个“沙”字落下时,江心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船笛,穿透雨幕,惊起一群躲雨的水鸟。
四、镜碎青梅:归来不是旧时人
五日后,雨过天晴。秦淮河上忽然鼓乐喧天,一艘装饰华丽的大商船缓缓靠岸,船头站着的正是那日穿锦袍的中年商人,只是身边多了个浓妆艳抹的胡姬。阿月听见动静,慌忙跑到岸边,手中紧紧攥着半枚青梅。
“李郎!”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挤开人群冲向商船。
商人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头:“你是……”
“我是阿月啊!”阿月举起手中的青梅,“你看,这是你走时我剖的梅子!”
商人身后的胡姬咯咯笑了起来,用蹩脚的汉语说:“夫君,这村妇是谁?手里拿个烂果子让什么?”
阿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看着商人锦袍上崭新的鲤鱼刺绣,看着他身边环肥燕瘦的姬妾,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嫌恶,忽然觉得手中的青梅重如千钧。“李郎……你说过会带我去扬州看琼花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哦,原来是长干里的阿月。”商人终于想起,语气却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当年娶你时,我不过是个穷货郎。如今我在广陵置了宅院,娶了胡商的女儿,岂能再认你这黄脸婆?”他随手扔出一锭银子,“这钱够你再嫁个好人家了,莫再来烦我!”
银子落在阿月脚边,滚入石缝,发出冰冷的声响。晓灵看见阿月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化作无数细小的“碎”字,纷纷扬扬地飘落。她没有去捡银子,只是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水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李白想追上去,却被晓灵拉住。“让她自已待一会儿吧。”文字精灵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看见她心里的‘盼’字,都变成‘恨’了。”
水榭里,阿月坐在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女子面色蜡黄,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唯有眼中那点少女的光,彻底消失了。她拿起半枚青梅,看了很久,忽然用力将它掷向墙壁。青梅撞在砖上,碎成两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核——像一颗死去的心。
接着,她又拿起镜匣,颤抖着打开。里面那半枚青梅也已彻底霉变,散发着酸腐的气味。阿月看着内壁的刻字,“郎骑竹马来”的“郎”字忽然渗出黑色的汁液,渐渐模糊。她伸出手指,想描补那字迹,指尖却触到了冰冷的镜面。
“啪嚓——”
铜镜从手中滑落,摔在青石板上,裂成无数碎片。每块碎片里都映着阿月破碎的脸,像无数个哭泣的灵魂。晓灵飘过去,看见碎片上浮现出细小的诗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那字迹是血红色的,像从心脏里呕出来的。
李白站在水榭门口,手里握着那卷《长干行》。他看着阿月捡起一块镜碎片,慢慢割向手腕,忽然厉声喝道:“阿月!看看这个!”
他展开诗稿,举到她面前。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照亮了纸上的字迹:“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阿月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在“落叶秋风早”五个字上,忽然痛哭出声:“他不是死了……他是不要我了……”
“他不要你,诗要你。”李白将诗稿放在她面前,“这世上会有无数人读到它,会为你流泪,为你不平。你的故事,不会随铜镜一起碎掉。”
晓灵看见阿月的指尖轻轻抚过“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的句子,那些字迹忽然泛起柔和的光,像月光抚慰伤口。她慢慢放下镜碎片,拿起桌上的绣绷,将李白的诗稿放在一旁,重新穿针引线——这一次,她绣的不再是归帆,而是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枫叶,叶尖染着血一样的红。
五、诗成泣鬼:江风里的长干魂
暮色将至时,阿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先生,这诗……能留给我吗?”
李白将诗稿递给她,见她指尖在“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处停留许久。“你可知长风沙在何处?”他问。
“知道。”阿月点点头,眼中重新有了一丝微光,“是去广陵的必经之路。当年我送他时,他说‘若回来时在长风沙靠岸,定第一个告诉你’。”她小心翼翼地将诗稿卷好,放进那个描金镜匣,与半枚碎青梅放在一起,“现在想来,他从未打算回来。”
晓灵飘到镜匣上方,看见诗稿上的文字正与阿月的悲伤融为一l,散发出淡淡的青光。那些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有了温度,有了心跳,仿佛阿月的魂灵已注入其中。当阿月合上镜匣时,匣盖上的“长干”二字忽然发出微光,像两颗含泪的眼睛。
“我要走了。”李白站起身,望向暮色中的江面,“此去扬州,或许能遇见你的李郎。”
阿月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不必了。先生的诗,已替我问过他了。”她走到门边,看着李白和晓灵的身影消失在朱雀桥的暮色里,忽然想起什么,追出去喊道:“先生!那诗……叫什么名字?”
李白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带着江水的浩渺:“就叫《长干行》吧!让这长干里的风,永远记得有个等归人的女子!”
晓灵回头,看见阿月站在水榭门口,像一尊望夫石。她的青布襦裙在江风中飘动,宛如一面褪色的旗帜。河面上不知何时漂来许多青梅,被夕阳染成血色,顺着水流向远方——那是阿月散在江里的心事,也是李白用诗打捞起的魂魄。
走出金陵城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晓灵看着李白腰间的酒壶,忽然问:“你觉得阿月会好起来吗?”
李白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月光下闪着银辉:“不知道。但只要这诗还在,就有人记得她的眼泪。就像这秦淮河的水,年年岁岁,总有人为它叹息。”他忽然停步,指着前方柳树林:“听,有人在唱《长干行》。”
果然,夜风送来缥缈的歌声,是女子的吴音,唱的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晓灵看见柳树枝条上浮现出淡淡的字迹,那是阿月镜匣里的诗句,被江风吹到了天上,又落在了人间。
李白笑了,笑容里有痛惜,也有释然。他拔出铁剑,在月光下舞了个剑花,剑尖挑起一滴露水,那露水竟化作一枚青绿的青梅,在半空轻轻旋转。
“晓灵,”他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看,文字是不会死的。就像那些等在水边的魂灵,只要有人还记得,她们就永远活着。”
晓灵看着那枚悬浮的青梅,看着李白眼中映着的秦淮月色,忽然明白,诗人的笔不仅能写尽人间悲欢,更能让破碎的灵魂,在文字里获得永生。而她,将继续跟着这个白衣男子,去见证更多生命的绽放与凋零,去收集那些散落在风里的,属于人间的诗与泪。
江风渐起,带着《长干行》的余韵,吹向更遥远的地方。在他们身后,金陵的灯火如繁星闪烁,而在某扇水榭的窗后,一个名叫阿月的妇人正打开镜匣,借着月光,一遍遍摩挲着那卷浸透了相思与泪痕的诗稿,仿佛在抚摸自已逝去的青春,和那个再也回不来的,骑竹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