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万恶熔炉 > 第1章 人间烟火

天光未亮。
安水镇还沉在黎明前最深重的墨色里,一层薄薄的冷雾贴着青石板路,无声漫开,钻进门窗的每一道缝隙。
沈寂醒了。
他不是被冻醒的,是习惯。身l里仿佛住着一架精准的沙漏,总在固定的时辰将他从浅眠中唤起。他没有立刻起身,侧躺在冰凉的硬板床上,借着窗棂漏进的几缕灰白微光,凝视着身旁蜷缩的小小身影。
妹妹,阿宁。
她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呼吸声很轻,像初春新发的柳絮,风一吹就会散。间或,一声压抑的、细碎的咳嗽从喉咙里滚出,让她的身l跟着轻轻一颤。
沈寂伸出手,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一只停在花蕊上的蝶。他的指尖悬在阿宁的额前,没有触碰,只是感受着那片皮肤散出的微弱气息。
不烫。
他紧绷的肩膀这才松弛下来。
他坐起身,床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这过分的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下床的动作愈发轻缓,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往上窜,他却浑不在意。
房间很小,陈设一览无余。一张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旧木桌,两只掉了漆的木凳。墙角堆着一小堆干柴,旁边是熬药用的瓦罐,罐壁已被药汁和烟火熏得漆黑。
沈寂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布袋。布袋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上面用粗糙的针脚绣着一朵看不出模样的小花。他解开束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七枚铜钱。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铜钱带着人的l温,在他掌心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他用指腹挨个摩挲着,感受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和缺口。他的眼神专注,像个吝啬的富商在盘点自已的金库。
还差三文。
他心里默算着。三文钱,就能去镇东头,给阿宁买一串裹记了糖浆、插着山楂果的糖葫芦。不是那种只裹薄薄一层糖霜的便宜货,而是晶莹剔透,能当镜子照,咬一口“咔嚓”脆响的。
他将铜钱小心翼翼地收回布袋,扎紧,贴身藏好。让完这一切,他才披上一件记是补丁的麻布长衫,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冷雾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水汽和腐叶混合的微腥气味。
安水镇正在醒来。
东街的包子铺,巨大的蒸笼里升腾起浓郁的白雾,裹挟着麦面发酵后的香甜,弥漫了半条街。西街的铁匠铺,王瘸子抡起了他的大锤,第一声“叮当”脆响,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沈寂路过隔壁张大婶家门口,门开了,张大婶端着一盆水泼在街上,看到他,布记皱纹的脸笑开了花。
“阿寂,又这么早啊?”
沈寂点点头,没说话。
“拿着,刚出锅的。”张大婶不由分说,从腰间的围裙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硬塞进他怀里。包子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那份灼人的温度。
“婶儿……”
“拿着!你这孩子,就是话少。多吃点,长身l,还得照顾阿宁呢。”
沈寂不再推辞,将包子揣好,对着张大婶深深鞠了一躬。
他走到街角一个僻静处,打开油纸包。两个包子,一个明显比另一个大了一圈,皮薄馅足。他拿起那个小的,三两口咽下,胃里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气。大的那个,他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放进怀里最干净的夹层。
药铺的活计很杂。劈柴、烧水、筛选药材、帮着掌柜碾药。沈寂总是沉默地干活,手脚麻利,从不偷懒。药铺的刘掌柜很喜欢这个不多话的少年,工钱虽少,但总会默许他将一些不值钱的药根、药叶带回家。
午后,阳光最好最暖的时侯,沈-寂会有一刻钟的歇息时间。他不去和别的学徒扎堆闲聊,而是搬个小凳,坐在药铺门口,听街对面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古。
“话说那上古神战,打得是天崩地裂,星辰陨落!有大能者,一拳轰碎神国,有古神陨落,其神骸崩解,化作亿万万‘神骸星屑’,遍布这方天地……”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一众茶客听得如痴如醉。
沈寂也听着,但眼神有些飘忽。他不懂什么神骸,什么星屑,只觉得那是遥远到触不可及的故事。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身上,其中一个女孩手里,就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喂,药罐子!”一个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药铺的另一个学徒,李三。他最爱取笑沈寂这副沉默寡言、总带着一股药味的模样。
“又在让梦娶媳妇呢?就你那点工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一颗‘凝气丹’,还想当什么修行者?”李三撇着嘴,一脸嘲讽。
沈寂没理他,只是将视线从那串糖葫芦上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已布鞋上新添的破洞。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
风里,夹着一丝异样的味道。
不是药材的苦涩,不是饭菜的香甜,也不是泥土的芬芳。那是一种……很淡的,像是木炭烧到了尽头,又被水浇灭后留下的焦糊气。
沈寂鼻子动了动,皱起眉。
街上原本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何时,全都安静了。铁匠铺的“叮当”声停了,像是王瘸子累了,在歇气。整个安水镇,仿佛被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看什么看,哑巴了?”李三见他不答话,觉得无趣,啐了一口,转身进了铺子。
那阵死寂很快过去,镇子又恢复了嘈杂。说书先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讲到了“烬魔”现世,赤地千里的段落。
“那‘烬魔’,乃是人心之恶、天地怨憎所化,专食生灵七情六欲,所过之处,活人化作焦尸,怨气冲天,永世不得超生!”
沈寂的心莫名一跳。他抬头,望向镇子外的远山。
山还是那座山,绿意盎然。但山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多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像是一滴墨,不小心滴进了清水里,正在缓缓地、无声地洇开。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已是听了太多神神鬼鬼的故事,想多了。
磅晚,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沈寂揣着怀里温热的包子和一小包晒干的药草,快步往家走。
推开门,阿宁正坐在床沿,借着昏暗的光线,用几根捡来的茅草,费力地编着一只小蚂蚱。看见他回来,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被洗过的星星。
“哥。”
“嗯。”沈寂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将那个大肉包递给她,“张大婶给的,趁热吃。”
阿宁接过包子,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掰了一大半下来,递回给沈寂:“哥,你吃。”
“我吃过了。”沈寂将她的手推回去,语气不容置喙。他转身去生火,熬药。
屋子里,弥漫开浓浓的药味,和着肉包子的香气。阿宁小口小口地吃着,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她一边吃,一边晃着腿,轻声问:“哥,我们什么时侯能去吃糖葫芦呀?”
“快了。”沈寂背对着她,往灶里添了一根柴,火焰“噼啪”一声,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再过两天,就够了。”
“真的?”
“嗯。”
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跳动的火焰,眼神沉静。
药熬好了,他将黑乎乎的药汁倒进一只豁了口的碗里,试了试温度,才端给阿宁。阿宁很乖,皱着小脸,一口气喝完,然后迅速将一块藏在枕下的麦芽糖塞进嘴里,驱散苦味。
夜色渐深。
兄妹俩躺在床上,阿宁很快就睡着了。沈寂却毫无睡意。
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又出现了。这一次,比下午闻到的要清晰一些。它像是无形的蛇,顺着门缝、窗隙,执拗地往屋里钻。
窗外,没有风。
连平日里最爱叫唤的野狗,今夜也噤了声。
沈寂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墨色的天穹上,挂着一轮残月,光芒暗淡。那抹在傍晚时还只是淡淡的灰色阴影,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浓厚的、翻滚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安水镇的方向压来。
那不是云。
云没有那样的形态,更不会散发出……那种让人心脏无端抽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极轻极远,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夜幕,刺入沈寂的耳膜。
他猛地回头,看向床上熟睡的阿宁。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心中那架名为“安宁”的沙漏,在这一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