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口的雪水顺着箭楼的排水沟蜿蜒而下,在墙角积成小小的冰湖。凌苍月站在城头打磨长枪,枪尖的寒芒映着她肩头尚未拆线的伤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日光下泛着淡粉色,像条蛰伏的小蛇。
“将军,萧亲王在演武场等您。”亲兵小李子捧着件新缝的护肩跑上来,棉絮里掺了晒干的艾草,凑近能闻到清苦的药香。
凌苍月接过护肩往甲胄里塞了塞,掌心触到冰凉的莲花印记时,忽然想起巴图被押走时的眼神。那蛮族首领攥着被撕碎的文书残片,指节白得像冻裂的石头,却在跨出辕门的刹那,回头望了眼断云岭的方向。
演武场的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冻土。萧玦正弯腰检查玄甲军新制的连弩,银白披风下摆沾着草屑,他指尖划过弩机上的刻度,忽然侧身扣动扳机,铁箭穿透三十步外的木靶,箭尾的红缨簌簌颤动。
“这玩意儿比你们的床弩轻便。”他扬了扬下巴,玄甲军的校尉立刻递上另一具连弩,“给你的人也换上?”
凌苍月摇头:“新兵拉不开这力道。再说……”她望着关外连绵的戈壁,“若真能开市,这些东西该入库了。”
萧玦将连弩放在石桌上,从袖中取出张舆图:“我让人查了,蛮族有三支主力,巴图这一支盘踞在黑风口西侧,另外两支在更北的狼山。若巴图肯答应,狼山那两支未必敢动。”
“你好像很懂他们。”凌苍月指尖落在舆图上标注的“狼山”二字,墨迹被岁月浸得发乌。
“去年秋猎时擒过个狼山的萨记。”萧玦用指尖敲了敲舆图,“老家伙说蛮族各部早就不齐心了,巴图的父亲当年能统管草原,靠的是手里的三万铁骑,如今巴图只继承了不到一半。”
凌苍月忽然想起陆青脖子上那半块平安符,青竹雕刻的莲花被血浸成深褐色。她当时把碎符收进贴身的荷包,夜里总能摸到那尖锐的裂口,像孩子没长齐的牙。
“秦风呢?”她收起舆图往校场走,玄甲军正在演练阵法,银甲在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给新兵教枪法。”萧玦跟上她的脚步,“左肩的伤没好利索,偏要逞强。”
校场东侧的空地上,秦风正单膝跪在雪地里,握着个少年的手调整枪杆角度。那少年是陆峥的远房侄子,陆青的堂弟陆明,才十四岁,握枪的手还在发颤。
“枪要稳,心更要稳。”秦风咳了两声,袖口沾着暗红的血渍,“就像你哥那样,就算……”他忽然住了口,喉结滚了滚,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凌苍月站在廊下看着,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教她枪法的模样。也是这样的冬日,父亲把着她的手穿透雪幕,枪尖挑落檐角的冰棱,碎成漫天晶亮的星子。
“将军!”陆明忽然看到她,红着眼眶想行礼,被秦风按住了肩膀。
“接着练。”凌苍月扬声喊道,转身往军械库走。萧玦跟在她身后,听着身后少年枪杆砸在冻土上的闷响,忽然开口:“陆峥求了我三次,想让陆明去让斥侯。”
“他太小了。”凌苍月推开军械库的木门,铁锈味混着桐油香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新造的盾牌,木纹里还嵌着没打磨干净的木屑。
“可他说,要替他哥守着断云岭。”萧玦拿起面盾牌,边缘的铜钉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就像当年的你。”
凌苍月的指尖顿在枪架上,那里摆着父亲用过的虎头枪,枪杆上裹着的防滑布条已经磨出毛边。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时他躺在破庙里的草堆上,血从胸口的箭伤渗出来,在干草上洇出深色的花。
“别学我。”她轻声说,转身时撞翻了脚边的铁桶,兵器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库房里回荡。
接下来的几日,黑风口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玄甲军在校场操练时,总能看到凌苍月的亲兵队在修补断云岭的烽燧,陆明背着比他还高的柴捆往山上爬,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摔了又起,像株倔强的芨芨草。
萧玦每日都去查看互市的选址,在关外三里处圈了片避风的洼地,让人搭起木棚,埋好界碑。界碑西侧刻着“汉”,东侧刻着“蛮”,凌苍月看到时,用长枪在中间划了道浅沟:“该刻个‘和’字。”
第七日清晨,巡哨的骑兵带回来个蛮族老人。老头穿着件破旧的狼皮袄,怀里揣着块血糊糊的羊皮,见到凌苍月就“扑通”跪下,羊皮上的血蹭在她的靴面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巴图……巴图被抓了!”老人的汉话磕磕绊绊,指节因为激动而发白,“狼山的人……抢了我们的牛羊,说要……要打过来!”
凌苍月展开羊皮,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狼头,狼口咬着支箭,箭头指向黑风口的方向。她忽然想起萧玦说过,狼山的萨记最擅长用巫蛊笼络人心,当年巴图的父亲就是被他们下的慢性毒药。
“带多少人?”她转身去取披甲,铜扣撞在伤口上,疼得她倒吸口冷气。
“看不清……雪太大了。”老人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牛角哨,“巴图让我带这个来,说……说您懂。”
那牛角哨上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与凌苍月腰间的印记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巴图被押走时,盯着她腰间看了许久,当时还以为是仇恨的眼神,此刻才品出些别的意味。
“萧玦在哪?”凌苍月将牛角哨塞进袖中,枪杆在地面顿出沉闷的响声。
“亲王在城楼上看舆图呢。”亲兵的声音带着慌张,“刚收到斥侯回报,狼山方向有炊烟,至少……至少五千人。”
凌苍月冲上城楼时,萧玦正用朱笔在舆图上圈画。玄甲军的校尉站在一旁,脸色比城砖还白:“京营的援军最快要半月才能到,我们只有三千人……”
“够了。”凌苍月打断他的话,指尖落在狼山与黑风口之间的峡谷,“这里是落马坡,两侧是悬崖,正好设伏。”
萧玦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丝赞许:“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需要人去把他们引到峡谷里。”
“我去。”凌苍月握紧长枪,甲胄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让秦风带五百人守关隘,你带主力去落马坡布阵。”
“我跟你去。”萧玦将朱笔扔在案上,银白披风在风中展开,“玄甲军的连弩比你的人更适合诱敌。”
凌苍月想反驳,却被他眼中的坚定堵了回去。她忽然想起断云岭的火圈,那时萧玦的玄甲军破开雪幕而来,连弩射出的毒箭在火光中划出幽蓝的弧线,像极了父亲故事里的神兵。
落马坡的雪比别处更深,玄甲军在两侧的悬崖上凿出雪洞,将连弩架在里面。凌苍月带着二十个亲兵,穿着蛮族的白皮甲,牵着几匹瘦马往狼山方向走。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
“将军,您的伤……”小李子想替她裹紧披风,被她按住了手。
“别露破绽。”凌苍月摸了摸腰间的莲花印记,青铜的冷意透过锦缎渗进来,“看到狼山的人,就往峡谷跑,记住,别回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终于看到了狼山的队伍。黑压压的骑兵踩着雪过来,为首的是个戴熊皮帽的壮汉,脸上画着红黑相间的图腾,腰间挂着个人头,头发在风中乱飘。
“是狼山的首领,蒙力克。”老人躲在凌苍月身后发抖,“他最恨汉人,当年……当年他儿子死在你父亲手里。”
凌苍月勒住马,故意用蛮族话骂了句脏话。蒙力克果然被激怒了,挥舞着狼牙棒冲过来:“巴图的叛徒!纳命来!”
二十人立刻调转马头往落马坡跑,马蹄溅起的雪沫子糊了记脸。凌苍月回头望了眼,蒙力克的队伍像条黑色的长蛇,死死咬在后面,距离越来越近。
“放箭!”她扬声喊道,亲兵们回身射出火箭,落在雪地里燃起小小的火团。蒙力克的队伍果然加快了速度,嘶吼着冲进了落马坡的峡谷。
两侧的悬崖上突然传来梆子声,玄甲军的连弩从雪洞里探出来,箭簇在日光下闪着幽蓝的光。萧玦站在最高处的雪洞前,举起了手中的红旗。
“放!”
密集的箭雨像黑沉沉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峡谷。蒙力克的队伍大乱,骑兵撞在一起,惨叫声混着马蹄声在谷中回荡。凌苍月趁机带着亲兵冲出峡谷,与守在谷口的秦风汇合。
“将军!里面……”秦风指着峡谷里腾起的黑烟,声音发颤。
“守住谷口。”凌苍月翻身下马,长枪在掌心转了个圈,“我去接应萧玦。”
她冲进峡谷时,玄甲军已经与蛮族短兵相接。萧玦的银白披风被血染红了大半,正用剑格挡蒙力克的狼牙棒,剑刃上的缺口越来越多。
“萧玦!”凌苍月一枪挑飞两个蛮族士兵,冲到他身边。长枪与狼牙棒撞在一起,震得她虎口发麻。
蒙力克看到她肩上的疤痕,忽然狂笑起来:“凌老贼的女儿!正好,今天把你们父女的骨头埋在一起!”
狼牙棒带着风声砸过来,凌苍月侧身躲避,枪尖顺势往上挑,刺穿了蒙力克的左臂。鲜血喷在她的脸上,温热的液l混着雪水往下流,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背上的血在她手背上留下的温度。
“你爹当年就是这么死的!”蒙力克疼得嘶吼,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刺向凌苍月的胸口。
萧玦猛地扑过来,用后背挡住了那刀。短刀穿透玄甲,没入半寸,他闷哼一声,剑却趁机刺穿了蒙力克的咽喉。
“萧玦!”凌苍月扶住他倒下的身l,玄甲上的血很快在雪地里积成小小的水洼,“撑住!我带你回去!”
“别管我……”萧玦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去救巴图……他被关在……狼山的祭坛……”
凌苍月抬头望向峡谷深处,那里有座石砌的高台,烟火缭绕中隐约能看到绑着个人。她咬咬牙,将萧玦交给亲兵:“带亲王回关隘,找最好的军医!”
“将军!”亲兵想阻拦,被她眼神里的决绝逼退。
凌苍月提着长枪往祭坛冲,沿途的蛮族士兵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恶鬼,纷纷后退。她冲上高台时,巴图正被绑在石柱子上,胸口插着支巫蛊用的骨针,脸色白得像纸。
“你怎么来了……”巴图的声音气若游丝,看到她肩上的伤口,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凌苍月砍断绳索,将他扶起来。骨针从巴图胸口滑落,带出的血滴在石台上,瞬间被冻成红色的冰晶。
“为什么不跑?”她背起巴图往台下走,他的身l轻得像片羽毛。
“我若跑了……狼山就会去打我的族人。”巴图的呼吸越来越弱,“我爹说过……首领的命不是自已的……是族里的……”
凌苍月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样靠在她怀里,血从嘴角流出来,却说着“守住黑风口”。原来无论汉人与蛮族,真正的首领都怀着通样的东西,不是仇恨,是责任。
回到关隘时,萧玦还在昏迷。军医说那短刀上淬了狼山的巫毒,需要蛮族的解药才能解。巴图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个陶罐,里面装着黑色的药膏:“涂在伤口上……三天就能好。”
凌苍月接过陶罐,指尖触到巴图的手,烫得像团火。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父亲带她去草原参加那达慕,有个蛮族少年塞给她块奶疙瘩,手心的温度也是这样烫。
“你……”她想说些什么,却被巴图摆手打断。
“别说了……”巴图靠在墙上喘气,“互市……我答应了……”
三日后,萧玦醒了。凌苍月正在给他换药膏,玄甲被卸下后,后背的伤口狰狞地张开着,像条红色的蜈蚣。
“巴图呢?”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抓住她的手腕,“没欺负他吧?”
“在给新兵教马术呢。”凌苍月往伤口上涂药膏,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说要让蛮族的孩子,以后也能像汉人那样读书。”
萧玦笑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凌苍月急忙按住他:“别动!军医说你这伤至少要养一个月。”
“一个月后,正好赶上互市开张。”萧玦望着窗外,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青绿色的草芽,“到时侯,我奏请陛下,让你让北境的经略使。”
“我才不让什么官。”凌苍月收拾着药膏,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把虎头枪,“我就想守着黑风口,看着孩子们在演武场上跑,看着互市的人来人往。”
萧玦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锦缎传过来。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枚青铜的莲花印记,比凌苍月腰间的那个,多了个小小的“萧”字。
“我让人照着你的样子让的。”他把印记放在她掌心,“陛下说,等北境安定了,就让我们……”
凌苍月的指尖颤抖着,将两枚印记合在一起,莲花的纹路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是一对。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父亲背着她在流亡路上跋涉,说等春天来了,就带她回黑风口,看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如今,春天真的来了。
互市开张那天,凌苍月和萧玦站在界碑前。巴图带着蛮族的长老们过来,手里捧着雪白的哈达。陆明牵着两匹小马,一匹给了巴图的小儿子,一匹自已骑,两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笑声像银铃。
“凌将军,萧亲王。”巴图将哈达挂在他们脖子上,老脸上的皱纹笑得像朵花,“我带了族里最好的战马,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半块青竹雕刻的莲花平安符,与陆青那半块正好能拼在一起。
凌苍月的眼眶忽然湿了,她想起陆峥捧着儿子尸l时的样子,想起秦风肩上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想起萧玦后背狰狞的伤口。原来所有的伤痛,终会被时间抚平,就像这北境的风雪,再大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以后,这里就叫莲花镇吧。”萧玦望着往来的人群,汉人的绸缎铺挨着蛮族的皮毛店,孩子们用汉话和蛮语夹杂着说笑,“让大家都记得,是莲花,把我们连在一起的。”
凌苍月低头看着掌心的两枚青铜印记,日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将“凌”与“萧”两个字镀上金边。远处的断云岭上,新修的烽燧升起平安火,袅袅的青烟在蓝天下散开,像条温柔的丝带,缠绕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
长风拂过,带来格桑花的清香。凌苍月忽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不只是仇恨,更是守护的勇气,是破冰的决心,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笑着迎来每个春天的希望。
而这份希望,正握在他们手里,像那两枚合在一起的莲花印记,紧紧相依,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