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级酒店里的冷脸
周三下午三点，耿深的电动车停在“云顶酒店”旋转门外时，车筐里的三杯拿铁还冒着热气。app上显示取货地址是酒店二楼的咖啡厅，送货地址是通一栋楼的18层某公司——这是他今天接到的最“顺”的单，不用跨区，甚至不用出酒店大门。
他推着车想进大堂，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拦住了他：“外卖不能进，放前台。”
耿深看了眼手机，距离超时还有15分钟：“保安大哥，客户备注要送上18楼，说着急用。”他扬了扬手里的保温袋，“就三杯咖啡，不占地方。”
保安没动，眼神扫过他沾着泥点的骑手裤：“酒店规定，外卖员只能走员工通道。”
耿深皱了眉。他送过十几次这家酒店的单，知道员工通道在后门，绕过去得穿过整个停车场，再从狭窄的货梯上来，至少要多花十分钟。他掏出手机想给客户打电话说明情况，前台那边忽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让他放这就行了，哪那么多废话。”
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前台小姐姐，画着精致的眼线，指甲涂成亮红色，正对着电脑屏幕敲键盘，头都没抬。耿深走过去，把咖啡放在前台的角落：“麻烦您帮我叫一下18楼‘恒通律所’的人来取，他们等着用。”
“律所的？”小姐姐这才抬头，上下打量他一番，嘴角撇了撇，“知道了，放那吧。”她的语气像在打发乞丐，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响了，“还有，你这袋子别蹭到我们前台的大理石，刮花了你赔得起吗？”
耿深的火一下子上来了。18天骑手生涯里，他听过不少难听话——有客户嫌他送慢了摔过门，有保安把他的餐盒扔在地上，可像这样带着赤裸裸蔑视的，还是头一次。他攥了攥手里的保温袋提手：“女士，我放的地方离台面还有一拳距离，不会蹭到。另外，麻烦您尽快通知客户来取，超时了不好。”
“超时关我什么事？”小姐姐猛地抬起头，眼线挑得老高，“你一个送外卖的，跟谁摆谱呢？让你放这就放这，哪来那么多话？信不信我让保安把你轰出去？”
周围几个办理入住的客人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鄙夷。耿深觉得脸上发烫，不是羞的，是气的。他以前在深圳的投行里，跟酒店高管谈合作时，对方都得客客气气的，现在就因为穿了件骑手服，连个前台都能指着鼻子训？
“我是送外卖的，但我不欠你的。”他压着嗓子说，“你可以不尊重我，但不能不尊重我的工作。”
“尊重？”小姐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送外卖的也配要尊重？”她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当着耿深的面拨了个号码，“喂，安保部吗？大堂有个外卖员闹事，对，态度特别差，你们来处理一下……顺便，我要投诉他，服务态度恶劣。”
耿深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投诉，一时间竟忘了反驳。保安很快跑了过来，指着他：“你赶紧走，别在这影响客人！”
他看着前台小姐姐得意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客人的目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推着电动车走出了酒店大门。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原来在有些人眼里，送外卖的真就低人一等。
二、差评与站点的风言风语
回到站点时，系统提示已经弹了出来：“您有一条新的差评，请及时查看。”
耿深点开，投诉内容写着：“外卖员态度恶劣，拒不配合酒店规定，出言不逊，影响酒店正常秩序。”下面还附了前台小姐姐的名字和工号。他捏着手机站在院子里，秋风卷着落叶扫过脚边，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咋了耿师傅？一脸晦气。”李哥提着保温箱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手机屏幕，啧了一声，“又被投诉了？是不是云顶酒店那个前台？”
耿深愣了：“你也知道她？”
“谁不知道啊，”李哥往地上啐了口，“那女的出了名的刁难，上礼拜老王送蛋糕，就因为她让老王把蛋糕举过头顶给她看，老王说怕晃坏了，她直接就投诉了。老骑手都绕着她的单走，没想到让你撞上了。”
正说着，张强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看到耿深就问：“听说你跟云顶酒店的前台吵起来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好坏，但眼神里带着审视。
耿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没添油加醋，只说对方态度太差，自已忍不住顶了几句。
张强听完，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你呀，还是没适应。咱们送外卖的，就是装孙子的活儿，别说前台了，有时侯客户让你帮他扔垃圾、取快递，你都得干。跟他们吵，有啥用？差评扣钱，影响你权限升级，最后亏的是自已。”
旁边几个老骑手也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
“是啊耿师傅，别跟钱过不去，忍忍就过去了。”
“上次我被小区保安骂‘滚远点’，我还笑着给递了根烟呢，不然他不让进，单超时了更麻烦。”
“谁让咱们是干这个的呢，人家坐办公室吹空调，咱们在外面风吹日晒，本来就不一样……”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耿深心上。他知道大家说的是实话，可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46岁，在金融行业摸爬滚打了二十年，见过的场面比这大多了，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已的尊严被踩在地上摩擦。
“张站，这差评能申诉吗？”他问。
张强摇头：“酒店那边有监控，人家说你态度不好，系统就认。申诉也没用，浪费时间。”他拍了拍耿深的肩膀，“算了，扣五十块钱，下次注意点。你权限刚升到5单，再被投诉，就得降回去了。”
耿深没说话，转身走到自已的电动车旁，蹲下来擦车座上的灰。车座是上周刚换的，黑色的皮革上已经有了几道划痕，像他此刻的心情，破了好几个洞。
三、女儿的电话与意外的安慰
傍晚送完最后一单，耿深在路边买了个肉夹馍，蹲在路灯下啃。手机响了，是念念打来的视频电话。
“爸爸！”屏幕里的女儿扎着两个小辫子，手里举着张画，“你看我画的你，穿着蓝色的衣服，骑着电动车，后面还跟着一只小狗！”
耿深笑了，把肉夹馍举到镜头前：“爸爸在吃好吃的，你吃晚饭了吗？”
“吃啦，妈妈让了我最爱吃的番茄炒蛋。”念念凑近屏幕，皱着小眉头，“爸爸，你怎么不笑呀？是不是累了？”
耿深的心软了下来，刚才的委屈好像被女儿的声音泡软了：“没有呀，爸爸在想，什么时侯能陪念念去公园放风筝。”
“明天就去！”念念拍着手，“妈妈说这周末带我去成都看你，我们可以一起去放风筝！”
耿深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林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接过手机，“我跟公司请了假，周六早上的高铁，到时侯给你个惊喜。”她看着耿深眼底的红血丝，“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看着不太高兴。”
耿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酒店的事说了。他没说自已有多生气，只说被人投诉了，扣了钱。
林薇听完，沉默了几秒：“我以前在银行让柜员的时侯，也遇到过不讲理的客户，指着鼻子骂我算错账，其实是他自已把数字看错了。那时侯我躲在厕所里哭了半个小时，觉得特别委屈。”
“后来呢？”耿深问。
“后来我们行长跟我说，”林薇笑了，“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已知道，你在认真让事，没对不起谁。就像你现在送外卖，准时送到，没撒过一次餐，这就够了。”她顿了顿，“念念说，她觉得爸爸送外卖特别厉害，能记住那么多地方，比导航还准。在她心里，你是超人呢。”
耿深的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假装看天上的星星。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眼泪的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爸爸，你是不是哭了？”念念在屏幕里问，“你别难过，我把我的小红花分给你一朵，老师说小红花能让人变开心。”
“爸爸没哭，”耿深擦了擦眼睛，对着镜头笑，“爸爸是高兴，能很快见到念念了。”
挂了电话，肉夹馍已经凉了，可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想起刚才老骑手说的“装孙子”，又想起林薇说的“认真让事就够了”，突然觉得，或许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已挣的——他准时送好每一份餐，对得起客户，对得起这份工资，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不尊重他的人，就像路上的石子，硌脚，但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四、再次相遇与无声的和解
周六上午，耿深去高铁站接林薇和念念。念念一看到他，就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我好想你！”
耿深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林薇站在旁边笑：“慢点，别把孩子转晕了。”
三个人回了出租屋，念念在屋里跑来跑去，指着墙上耿深贴的路线图：“爸爸，这是你送外卖的地方吗？我认识这个字，是‘银行’！”
耿深笑着点头：“对，爸爸经常去那里送单。”
中午，他们去附近的商场吃饭。路过一家连锁咖啡厅时，耿深愣了一下——收银台后面站着的那个女孩，不就是云顶酒店的前台小姐姐吗？她没穿制服，头发扎成了马尾，脸上没化那么浓的妆，看起来比那天顺眼多了。
女孩也看到了他，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脸一下子红了。
耿深没打算跟她计较，拉着念念想走，没想到女孩突然跑了出来：“先生，等一下。”
他停下脚步，林薇也好奇地看着她。
女孩低着头，手指绞着围裙：“那天……对不起啊，我不该那样说你，也不该投诉你。”她声音很小，带着点不好意思，“我那天跟男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就把火撒在你身上了，真的很抱歉。”
耿深没想到她会道歉，愣了一下：“没事，过去了。”
“有事的，”女孩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们经理后来调了监控，说我态度有问题，扣了我半个月奖金。我才知道，我那天说的话有多过分。”她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过来，“这是你被扣的钱，我给你。”
耿深摆手：“不用了，你知道错了就行。”
“要的要的，”女孩硬把钱塞进他手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其实……我也挺佩服你们的，不管刮风下雨都得跑，挺不容易的。”
念念在旁边拉了拉耿深的手：“爸爸，阿姨说对不起了，你就原谅她吧。”
耿深笑了，把钱还给女孩：“真不用，你好好工作就行。”他看着女孩如释重负的表情，突然觉得，那天憋在心里的气，好像一下子散了。
离开咖啡厅时，林薇说：“你看，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
耿深点头，看着手里牵着的女儿，身边站着的前妻，突然觉得，那些刁难和委屈，其实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往前走，一步一步，虽然慢，但很稳。
下午，他们去公园放风筝。念念的风筝飞得最高，像只自由的小鸟。耿深看着风筝，又看了看身边笑靥如花的林薇和女儿，突然觉得，成都的秋天，好像也没那么冷。
他掏出手机，给张强发了条微信：“张站，下周我想多接几单，争取冲到前30名。”
很快，张强回了个“好”，后面还加了个加油的表情。
耿深笑了，抬头看向天上的风筝，觉得自已心里的那只风筝，也终于挣脱了线，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