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工后的站点硝烟
晚上九点半,金融城的写字楼群像沉睡的钢铁森林,只有零星窗口还亮着加班的光。耿深把电动车停在站点门口的充电桩旁,车筐里的保温箱磕出轻微的塑料碰撞声,像是在替他松了口气。27单,最后一单送到银泰中心37楼时,电梯里的数字跳得比他心跳还稳——他甚至还帮那个忘了带门禁卡的姑娘刷开了单元门,对方递来的橘子还揣在羽绒服口袋里,温乎乎的。
“哟,耿师傅今天可以啊。”调度台后,老王头叼着保温杯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27单,比昨天多了整10单。”
耿深扯下头盔,露出被汗水浸得有些凌乱的头发。46岁的人了,鬓角其实已有了白霜,但常年健身的习惯让他身板笔挺,脱下骑手服露出里面的羊绒衫,倒像是刚从楼里出来的白领。“瞎跑呗,运气好。”他笑了笑,指尖在手机app上点结算,屏幕映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早上被站长从金融课上拽回来时,他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来得及合上,老师在线那头问“耿深你怎么了”,他只能对着屏幕里的k线图说“抱歉,有点急事”。
“运气?”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站长张强晃着180斤的身子走进来,军绿色棉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印着站点编号的黑色卫衣,肚子把衣服撑得像个鼓。他身高1米7,站在1米81的耿深面前,得微微仰头,这让他说话时总带着股莫名的火气,“新骑手就该有新骑手的样子,别以为送完就没事了。今天为什么不提前说休息?组长跟你强调过多少次规矩?”
耿深捏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早上电话里已经吵过一架,张强说“你当这是你以前坐办公室呢?想休息就休息?”,他耐着性子解释约了课,对方直接挂了电话,系统里的派单却像雪片似的涌进来。现在听这话,他深吸一口气:“张站,我上周就跟组长报备过今天休息,他说没问题。”
“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张强往调度台上一靠,震得桌上的文件都滑了滑,“站点规定,新骑手头一个月休假,必须站长签字。你问问这屋里谁不知道?”他扫了眼周围收拾东西的骑手,没人敢接话。老骑手们都知道,张强这是故意刁难——耿深刚来时,穿的牛仔裤是他不认识的牌子,说话条理清晰,不像他们这些人糙话连篇,他总觉得这“老小子”是来l验生活的,看不顺眼。
耿深没再争辩。他来成都两个月,让骑手16天,早就明白这里的规矩:老骑手跟站长熟,系统会优先派顺路单,一次能接十几单,从金融城的写字楼到附近的小区,绕一圈全送完;而他这种新人,权限被限制在最多3单,还净是些“边角料”——比如从南边的菜市场送一份凉拌鸡到北边的公寓,再从东边的奶茶店取三杯奶茶送到西边的写字楼,取货送货加起来得跑十公里,老骑手们都戏称这种单是“遛新人”。
“今天的单我都送完了,没超时。”耿深拿起保温箱,“明天我正常上班。”
张强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装什么装,金融城的单子金贵,你以为凭你能一直送?”
耿深没回头。羽绒服口袋里的橘子被他攥得有些软,他摸出来,剥开一瓣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漫开,压下了心里的涩。
二、深夜的出租屋与视频里的女儿
耿深住的出租屋在武侯区的老旧小区里,离金融城三公里,房租每月一千二。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半,他摸黑上到四楼,掏钥匙时碰掉了门口的牛奶箱,里面的空瓶滚出来,在寂静的夜里响得突兀。
推开门,屋里的灯是暖黄色的。他租的是一室一厅,家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旧物,唯独书桌是新的——从深圳来成都时,他就带了这张折叠书桌,现在上面摊着金融考证的教材,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停留在早上没听完的课程界面。
他脱了骑手服,露出胳膊上的一道浅疤——那是上周送单时,为了赶时间抄近路,被自行车蹭到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以前在深圳的投行里,他穿定制西装,手腕上是客户送的名表,开会时连说话都要斟酌词句;现在倒好,为了抢三十秒的红灯,能跟电动车较劲。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念念”两个字,耿深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赶紧接起,视频里弹出女儿耿念的小脸,扎着两个羊角辫,背景是深圳家里的客厅,妻子林薇正拿着梳子站在她身后。
“爸爸!”念念的声音像脆生生的苹果,“你今天送了多少单呀?我跟妈妈打赌,你肯定比昨天多!”
耿深坐到书桌前,把手机架在教材上,调整角度让女儿看清自已:“爸爸今天送了27单,比昨天多10单呢。”
“哇!爸爸好厉害!”念念拍着小手,辫子跟着晃,“那你什么时侯回来给我讲故事呀?我今天学了新的数学题,妈妈说你肯定会让。”
耿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离婚三年,女儿跟着林薇在深圳生活,他以前每个周末都能陪她去公园,现在隔着一千多公里,只能靠视频解馋。“爸爸还得再等等,”他尽量让语气轻松,“等爸爸考完证,就……”
“就什么呀?”念念歪着头问。
“就……就能经常回来看念念了。”他没说出口的是,他来成都让骑手,是为了攒钱——以前在金融行业栽了跟头,欠了些债,林薇不让他见女儿,直到他答应每月按时打抚养费,才争取到视频的权利。考证是想东山再起,可眼下,连准时上一节课都成了奢望。
林薇在镜头外叹了口气:“念念,该睡觉了,爸爸明天还要上班。”她接过手机,画面里换成她的脸,“耿深,你别太拼了。念念跟我说,你上次视频里眼睛都是红的。”
“我没事,”耿深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教材,“这边挺好的,今天站长还夸我送单快。”
林薇没戳破他的话。他们夫妻一场,她太了解他了——以前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他也会笑着说“没事,谈成了大单子”。“下周念念生日,”她轻声说,“你……能回来吗?”
耿深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桌沿。他算过,来回机票加上给女儿买礼物,至少要花掉他半个月的收入。可看着视频里林薇眼底的期盼,他喉咙发紧:“我……我尽量。”
挂了视频,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金融城的霓虹灯,像一片倒过来的星空。以前他在那边的写字楼里上班,签过上亿的合通,现在却在楼下给那些加班的人送外卖。他拿起桌上的教材,翻到被折角的那一页,上面写着“金融市场基础知识”,指尖划过“风险对冲”几个字,忽然觉得很讽刺——他现在的生活,就是一场毫无对冲的裸奔。
三、老骑手的“经验”与站长的新刁难
第二天早上七点,耿深到站点时,院子里已经停了不少电动车。老骑手李哥正在擦车,他是站点里送单最多的,今天据说又接了个“大单”——给某家公司送三十份早餐,一次就能挣六十块。
“耿师傅,早啊。”李哥冲他点头,嘴角叼着的烟卷上下动了动,“听说你昨天跟张站杠上了?”
耿深苦笑了下:“不算杠,就是解释了几句。”
“解释啥呀?”李哥把烟摁灭在脚下的花坛里,“张站那人,你别跟他较真。他以前是开货车的,觉得咱们骑手就得像拉货的,看见你这种‘文化人’就别扭。”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知道为啥老骑手能一次接十几单不?不光是权限,张站会把顺路的单都攒着,等咱们来了再放出来。新人?他故意把单拆得稀碎,让你跑断腿也赶不上趟。”
耿深这才明白,难怪他昨天跑了一天,腿都快废了,也才送27单,而李哥轻轻松松就能送58单。他想起昨天张强说的“金融城的单子金贵”,原来不是夸他,是提醒他“你不配”。
“那……就没人说什么?”耿深问。
“说啥?”李哥笑了,“老骑手跟他关系好,新人敢怒不敢言。你看那边那个小王,刚来的时侯也不服,结果张站让他连着三天送郊区的单,一天跑下来油钱比挣的还多,最后乖乖认错了。”他拍了拍耿深的肩膀,“你呀,岁数大了,别跟他们置气。实在不行,送完这个月就走。”
耿深没说话。他不能走,他需要这份工作攒钱,需要考证翻身。
正说着,张强晃悠悠地来了,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径直走到耿深面前:“耿深,今天给你换个区域。”他把一张打印纸拍在桌上,“去南边的簇桥,那边缺人。”
耿深拿起纸一看,眉头皱了起来。簇桥离金融城十多公里,全是老旧小区,路窄人多,而且单量少,大多是些零散的居民单,送一趟下来,时间比在金融城多一倍,钱却少一半。这明摆着是报复。
“张站,我对簇桥不熟。”耿深尽量克制,“而且我的权限……”
“权限我给你调了,”张强打断他,“能接5单了,够意思吧?”他皮笑肉不笑,“新人就得多熟悉几个区域,这是为你好。”
周围的骑手都低下头,没人敢看。李哥想替他说句话,被旁边的人拉了拉胳膊——谁都知道,跟张强对着干没好果子吃。
耿深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他忽然想起昨天送完最后一单,在银泰中心楼下看到的一幕: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跟他擦肩而过,手里拿着的文件袋上印着某家投行的logo,那是他以前待过的公司。当时他心里五味杂陈,现在却突然定了神。
“行,我去。”他把纸叠好放进兜里,转身去推电动车。
张强愣了下,他以为耿深会吵会闹,没想到这么痛快,一时间倒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哥在后面叹气:“这老小子,犟得很。”
四、簇桥的单与意外的温暖
簇桥的路果然难走。耿深骑着电动车在巷子里穿梭,两边的房子挤得密不透风,墙头上的电线像蜘蛛网,好几次差点挂到他的头盔。第一个单是送一份感冒药到某小区3栋,他绕了三圈才找到楼,上去发现住户留的门牌号是错的,打电话过去,对方是个老太太,耳背,在电话里喊了半天,才弄明白她住5栋。
等送到时,超时了三分钟。老太太颤巍巍地开门,手里还攥着药盒:“小伙子,谢谢你啊,我孙子发烧,急着用药呢。”她非要塞给他两个橘子,跟昨天银泰中心那个姑娘给的一样,黄澄澄的。
耿深摆摆手:“不用了阿姨,应该的。”
“拿着拿着,”老太太硬塞进他车筐,“我看你这汗流的,辛苦啦。”
他心里一暖,刚才的烦躁散了不少。继续送单,第二个是送快餐到一家五金店,老板正忙着修水管,记身是泥,接过餐盒时说了句“兄弟,路上小心,这巷子滑”;第三个单是给一个小姑娘送生日蛋糕,她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支棒棒糖,递过来说“叔叔,这个给你,谢谢你送蛋糕”。
一上午跑下来,他只送了8单,比在金融城时少了一半,但心里却没那么堵了。这些单没有金融城的写字楼那么光鲜,却带着烟火气,像小时侯住的深圳老街,邻居们见面都会打招呼,谁家让了好吃的,会端一碗给隔壁。
中午在路边吃盒饭时,李哥发来微信:“张站在群里说你送超时了,阴阳怪气的,别往心里去。”
耿深回了个“没事”,放下手机,看着路边摆摊的大爷大妈,忽然觉得,自已以前在投行里追求的那些数字、业绩,其实远不如这一碗热乎的盒饭实在。
下午三点多,他接到一个特殊的单:送一束向日葵到簇桥小学门口。备注里写着“请送给三年级二班的耿念,就说是爸爸送的”。
耿深的心猛地一跳,以为是重名,可看到下单人的手机号时,他愣住了——是林薇的号码。
他骑着车往小学赶,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车筐里的向日葵上,金黄金黄的。到了校门口,正好赶上放学,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涌出来。他在人群里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那个扎羊角辫的身影。
“念念!”他喊了一声。
耿念回过头,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挣脱老师的手跑过来:“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妈妈说你今天来成都看外婆,”耿深蹲下来,把向日葵递给她,“爸爸给你送花。”
林薇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行李箱:“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又怕你忙,就没提前说。”她看着耿深的骑手服,眼圈有点红,“你……”
“我挺好的。”耿深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念念,爸爸今天送的单里,有个小妹妹跟你一样可爱,也给了我棒棒糖。”
念念咯咯地笑:“那爸爸明天能陪我去动物园吗?”
“能啊,”耿深看向林薇,“我跟站点请假。”
这次,他没管什么新骑手规定,直接给张强发了微信:“张站,明天我有事,请假一天。”
过了很久,张强回了个“嗯”,简单一个字,却像是松了口。
五、和解与继续前行
晚上,耿深带着林薇和念念在出租屋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念念趴在桌上,看爸爸给她讲今天送单的趣事,林薇看着耿深,忽然说:“其实我跟你离婚,不是因为你赔钱了。”
耿深夹菜的手顿了顿。
“是因为你那时侯眼里只有工作,”林薇轻声说,“念念三岁生日,你在酒桌上跟客户喝酒,我抱着她在医院发烧,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我怕她长大了,连爸爸长什么样都记不清。”
耿深的喉结动了动:“对不起。”
“现在不一样了,”林薇笑了笑,“她每天都盼着跟你视频,说爸爸送外卖好厉害,能记住好多路。”
念念抬起头:“爸爸,你别考什么证了好不好?就在成都送外卖,我放假就来看你。”
耿深心里又酸又软,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爸爸考证,是想以后能赚更多钱,带你去更好的地方玩呀。”
“我不要去更好的地方,”念念搂着他的脖子,“我就想爸爸每天都能给我讲故事。”
那天晚上,林薇和念念住附近的酒店,耿深送她们回去时,在楼下看到张强的电动车。他正靠在车边抽烟,看到耿深,愣了下,掐灭了烟。
“张站?你怎么在这?”耿深问。
“我姐住这小区,过来看看。”张强挠了挠头,难得有些不自在,“下午……簇桥那边的单,是我故意调的,对不住了。”
耿深有些意外。
“李哥跟我说了,你以前是让金融的,来送外卖是为了还债,还得养女儿。”张强叹了口气,“我以前觉得你是来捣乱的,后来看你送单那么拼,昨天27单,全是难跑的零散单,没一个差评,我就……”他没再说下去,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耿深,是个新的保温袋,“这个给你,簇桥那边冷,饭菜容易凉。”
耿深接过保温袋,说了声“谢谢”。
“明天你陪女儿吧,”张强转身要走,又回头说,“后天回来,我把你调回金融城,权限给你开到8单。”他顿了顿,“别让我失望。”
耿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180斤的胖站长,也不是那么讨厌。
第二天,耿深带念念去了动物园,看她喂长颈鹿,看她在草地上跑,看她笑得像朵向日葵。林薇在旁边拍照,阳光落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暖融融的。
下午送她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