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威特的午后热得发黏,连枣椰林里的风都带着烫意。顾盼盼把相机挂回脖子,指尖还留着刚才那枚椰枣的甜黏,她瞥了眼林生辉——他正蹲在树旁,用湿巾仔仔细细擦那只银灰色箱子,连边角的枣汁印都没放过,侧脸绷得紧,倒像是箱子被砸出了什么精密仪器的误差。
“至于吗?”顾盼盼忍不住凑过去,“不就沾了点枣汁,又没坏。”
林生辉没抬头,指尖捏着湿巾沿箱缝擦:“仪器校准需要无尘环境,污渍可能影响下次采样精度。”他顿了顿,补充,“这箱子是德国定制的,防沙防摔,但不防植物汁液腐蚀。”
顾盼盼“哦”了一声,没再接话——有钱人的世界果然不一样,连个采样箱都这么金贵。她转身想继续拍树,口袋里的采访本却“啪嗒”掉在地上,散开的纸页被风刮得翻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和几笔潦草的速写——是早上在老市集画的银匠敲锤的样子。
林生辉正好擦完箱子起身,目光扫过纸页,顿了顿。
“画得不错。”他忽然说。
顾盼盼愣了下,赶紧把本子捡起来按好,耳根有点热:“随便画画,记采访素材用的。”她把本子塞回口袋,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们这项目是要修复这片枣椰林?我正想找相关的素材,能不能……跟你聊聊?”
她问得有点小心——刚才还跟人吵过架,这会儿又凑上去求采访,实在有点没底气。
林生辉看了她一眼,眼镜后的目光没那么冷了:“可以。但我下午要去项目临时办公室开协调会,得等结束。”他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银质表盘反射着光,“大概五点,在林北边的铁皮棚,你认得路?”
顾盼盼点头——她昨天刚去那边的劳工社区转了圈,铁皮棚很好认,门口堆着几摞标着“生态修复专用”的树苗。
“那我五点去找你。”她把相机背好,冲他挥了挥手,“谢啦林总!”
说完转身就走,棉麻衬衫的下摆被风掀起个角,像只轻快的鸟。林生辉站在原地看了几秒,弯腰把刚才顾盼盼掉本子时带出来的半支铅笔捡起来——笔杆是原木色的,被攥得发亮,尾端还刻着个小小的“盼”字。他捏着铅笔转了转,塞进自已衬衫口袋,才拎起箱子往林外走。
老市集比枣椰林热闹得多。顾盼盼挤过卖香料的摊子,藏红花和豆蔻的味道混着汗味扑过来,她熟门熟路拐进巷子深处,停在栋爬记藤本植物的老楼前——这是她租的住处。
楼道是水泥地,墙皮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红砖,每层转角都堆着小贩存的麻袋。她住二楼,推开门时木轴“吱呀”响,屋里的薄荷香混着油墨味涌出来。
房间不大,靠墙摆着个旧书架,一半是采访本,一半是从各国淘来的老物件:摩洛哥的铜灯、伊朗的手绘瓷盘,最显眼的是窗下的书桌——铺着块磨破的波斯地毯,上面摊着相机和没写完的稿纸,台灯旁放着个小铜壶,是老银匠送的,里面插着几根干枣椰枝。
顾盼盼把相机放在桌上,倒了杯薄荷茶——茶是房东老法尔西给的,用他茶馆炭炉上炖的那种薄荷叶晒的,泡在玻璃杯子里,绿得透亮。她捧着杯子坐在窗边,风吹得纱帘飘起来,想起林生辉刚才捡铅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原来那数据怪也不是完全没温度。
五点还差十分,顾盼盼揣着采访本往枣椰林走。刚到铁皮棚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是林生辉的声音,比下午在林子里冷了好几度:
“土壤改良剂必须用生物降解型的,化学制剂短期见效快,但会破坏根系,这是原则问题。”
“林总,生物制剂成本高三成!甲方那边催得紧,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另个男声反驳,带着点不耐烦。
顾盼盼站在门口没敢进,正犹豫着,棚子门被推开,林生辉走出来,眉头皱得很紧,衬衫领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颗,露出点锁骨,看着比下午焦躁些。
“你来了。”他看见顾盼盼,愣了下,眉头松了点,“里面吵了点,不介意吧?”
“不介意。”顾盼盼晃了晃手里的采访本,“要不我明天再来?”
“不用。”林生辉侧身让她进棚子,“正好结束了。”
棚子里摆着几张塑料桌,上面摊着图纸和采样报告,墙角的电风扇“嗡嗡”转着,吹起张废弃的土样检测单。刚才跟林生辉争执的男人正收拾东西,看了顾盼盼一眼,没说话,摔门走了。
“是材料供应商的人。”林生辉解释,拉了把塑料椅给她,“想让我们换便宜的化学改良剂,被我拒了。”他给自已倒了杯凉白开,喝了口,喉结滚动了下,“枣椰树的根系很敏感,当年我爷爷来科威特考察,记过笔记——这里的树得用‘慢法子’养,急不来。”
顾盼盼坐下,翻开采访本:“你爷爷也是让生态的?”
“嗯,老地质工程师。”林生辉提到爷爷,嘴角弯了点,“他年轻时来中东找过水源,说科威特的枣椰树是‘沙漠里的硬骨头’,看着不起眼,却能扛住四十度的高温和沙暴。”他指着窗外的林子里,“那几棵百年老枣椰,我爷爷的笔记里提过,说‘树干上的纹路,是跟沙漠较劲的疤’。”
顾盼盼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这话跟她早上蹲在树下想的,几乎一样。
她抬眼看向林生辉,他正望着窗外的枣椰林,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尾那颗淡痣,阳光落在他脸上,冷调的五官柔和了不少。棚外的风刮过铁皮顶,“哗啦啦”响,远处劳工社区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薄荷茶的香味好像顺着风飘了过来,混着枣椰林的甜,轻轻落在空气里。
顾盼盼低下头,在采访本上写下:“林生辉,林氏绿科。他说枣椰树的纹路是‘较劲的疤’——原来数据怪也懂故事。”末了,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枣椰树,树干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