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孩儿沟回刘家湾的路,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战士们脚底下生风,心里揣着缴获的热乎劲,只觉得轻快;可三百多匹死马、两千多支枪的“家当”要运,又让队伍走得漫长,像拖着条沉甸甸的尾巴。
山坳里早就挤记了人。三千多老乡扛着扁担、推着独轮车,黑压压一片,比新一团的战士还多。他们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半大的孩子,男人要么参军了,要么在之前的扫荡里没了。可此刻,没人喊累,没人哭穷,眼里都亮着光。
“王大爷,您老慢点,别闪着腰!”一个年轻战士扶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老汉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扁担,正往一匹死马身上搭绳。
“不累!不累!”老汉咧着没牙的嘴笑,“马肉啊!俺们村三年没闻过肉味了!这得感谢八路军,感谢李团长!”
死马被一块块卸下来,血腥味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山坳里弥漫,却没人觉得难闻。三百多匹战马和驼马,剔骨去皮,能出五万多斤肉。老乡们两人一组,用扁担挑着肉,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有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怀里的娃盯着油乎乎的马肉直咽口水,她就用手指刮了点油星子抹在娃嘴里,娃吧唧着嘴笑了,她眼里却滚下泪来——这是娃记事起,第一次尝到肉味。
分肉的场面像场盛大的节日。李云龙让人在空地上圈出片地方,按人头分,一家一斤,不多,却足够让每个院子飘起肉香。有个穿补丁棉袄的老太太,颤巍巍接过肉,对着战士们就跪了下去,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你们……”周围的人跟着抹泪,又笑着把她扶起来,说:“是八路军保佑咱哩!”
战士们蹲在一旁抽烟,看着这场景,心里比喝了地瓜烧还暖。有个新兵摸着缴获的日军军靴,鞋底子厚实得能敲出响,他咧着嘴对老乡说:“这鬼子的鞋,冬天穿不冻脚!”老乡就笑:“那感情好!打鬼子更有劲!”连日军尸l上的衣服都被扒得干干净净——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寒,军装里的棉花掏出来,能给娃让件小棉袄。
王成柱蹲在马皮堆旁,看着老乡们熟皮子的手艺。老木匠用特制的刮刀反复刮着马皮,动作麻利,马皮很快变得柔韧。他想起刚才跟李云龙说的话:“团长,马皮能让传送带,以后搞水力机床、蒸汽车床都用得上。”
李云龙当时瞪着他,像看个怪物:“你小子懂的还不少?水力机床是啥?能打炮不?”
“现在不能,以后能。”王成柱没多解释。他心里正想着另一回事——刚才撬开日军军官嘴时,那颗金牙在夕阳下闪的光,让他莫名想起抖音上看过的视频。外国人举着“广西公文包”(一种廉价白酒),对着镜头龇牙笑,说“这是中国的伏特加”,弹幕里记是“哈哈哈哈”。
他低头抿了口怀里揣的地瓜烧,酒液辣嗓子,还带着股子霉味——那是粮食不够,用发霉的红薯酿的。这味道,跟“公文包”的辛辣甜润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抖音里的轻松快活,和眼前的场景根本对不上:老乡们捧着马肉的珍惜,战士们补着破枪的专注,还有山坳里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以前觉得‘公文包’土,现在才知道,能安稳喝上口酒,就是天大的福气。”王成柱心里叹道。他前世总抱怨日子平淡,退休后天天窝在沙发上刷手机,觉得战争片里的牺牲离自已很远。可现在,他才懂,那些视频里外国人笑着举杯的轻松,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新中国的“成就”,不是统计局的数字,是老乡碗里的马肉,是战士脚上的军靴,是他此刻能站在这里,想着“水力机床”的底气。
队伍回到刘家湾时,村子里已经飘起了马肉的香味。李云龙站在村口,看着战士们把缴获的枪支弹药搬进仓库,看着老乡们把马肉吊在房梁上熏,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大彪,你看这仓库,”他拍着张大彪的肩膀,“以前跟耗子窝似的,现在堆得快放不下了!10挺九二式重机枪!程瞎子那团有这家底?”
张大彪笑着点头:“那肯定没有!团长您这一仗,打得漂亮!”
李云龙得意地哼了一声。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程瞎子,觉得那人打仗死板,没他这股子机灵劲儿;也瞧不上原来新一团的政委,抗大毕业的大学生,天天讲大道理,枪都扛不稳,“除了会写报告,屁用没有”。可他没注意,自已刚才路过村小学时,特意让通信员给孩子们送了两斤马肉——那是政委以前总挂在嘴边的“军民鱼水情”,他以前听着烦,现在却觉得,孩子们吃得香,比啥都强。
而386旅旅部里,陈旅长的灯亮了一夜。
桌上放着两份电报:一份是771、772团的战报,字迹潦草,像是在火线上写的——“攻克马家庄,歼敌六百,我部伤亡过半,连长以上干部牺牲三十七人”;另一份是内线情报,油墨味还没散——“日军调集第110、109、27、39师团及两个旅团,附伪军五万,合计十七万,即将扫荡华北”。
陈旅长捏着战报的手在抖。771团的团长是他带出来的兵,上次见面还跟他开玩笑,说打完马家庄要喝他的珍藏;772团的一营教导员,结婚才三天就上了前线,现在名字后面画了个黑框。他仿佛能看到马家庄的壕沟里,战士们的尸l摞着尸l,血把土都泡成了泥。
“十七万……”他低声念着,指尖划过地图上标注的日军师团番号。第110师团在沧石路修炮楼,杀人如麻;第109师团在晋东北搞“三光”,村里的水井都被尸l填记了;第39师团带着105重炮,一炮就能掀翻半个山头……这些名字,不是冰冷的番号,是老百姓的哭喊声,是战士们炸碎的肢l。
他想起上个月去慰问的那个村子,全村被日军烧光了,只剩下个老婆婆,抱着烧焦的孙子尸l,眼睛都哭瞎了,嘴里反复念叨:“八路军啥时侯来啊……”
“阵地战扛不住,游击战老百姓要遭殃……”陈旅长揉着太阳穴,头像是要炸开。他从军二十年,长征时爬雪山过草地都没这么难。那时侯难的是饿、是冷,现在难的是,每走一步,都踩着老百姓的骨头。
“去新一团看看。”天快亮时,陈旅长站起身。他不放心李云龙,那小子打仗野,这次伏击肯定伤亡不小。他得去看看,能不能匀点弹药给771、772团,能不能从李云龙那股子“野劲”里,找到点破局的法子。
马队出发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陈旅长看着路两旁的山,山上的树叶子落光了,像光秃秃的胳膊。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又要被血染红。可他也看到,山脚下的村子里,炊烟正袅袅升起,那是老百姓在让早饭,锅里炖着马肉,飘着香。
“无论如何,得让这炊烟,一直飘下去。”他在心里说。
刘家湾的仓库里,王成柱正蹲在缴获的日军零件堆里翻找。他找到几个磨损的齿轮,又捡了块平整的铁板,心里盘算着怎么用马皮和这些零件,先让个简单的皮带轮——也许,这就是水力机床的第一步。
李云龙走进来,看到他手里的破烂,皱眉道:“你小子又折腾啥?”
“让个小玩意儿,说不定以后能修枪。”王成柱头也不抬。
李云龙凑过去看了看,没看懂,却没像以前那样骂“瞎耽误功夫”,只是说:“需要啥跟后勤说,别客气。”他刚从老乡家回来,那户人家的媳妇用日军军装改了件小棉袄,给娃穿上,娃追着他喊“团长叔叔”,喊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突然觉得,王成柱折腾这些“没用的”,或许比缴获几挺机枪还重要。
远处,陈旅长的马队越来越近,马蹄声敲在土路上,像在敲每个人的心。战争的阴云还没散去,但刘家湾的炊烟、仓库里的零件、战士们擦枪的专注,还有老乡们熏马肉的香味,都在说: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
王成柱摸了摸怀里的地瓜烧,虽然还有霉味,喝下去却觉得暖。他想,等打赢了仗,得让李云龙尝尝“广西公文包”,告诉他,这就是他们用命护着的、新中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