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晋天福年间，河东大旱，赤地千里。流寇如蝗蚁聚散，所过处唯余焦土白骸。时有豪强李枭，据雁门险隘，拥私兵数千，自号“摧山军”，纵兵劫掠州郡，百姓畏之如虎狼。是日，李枭率部围云中城，城头守卒不过三百，矢尽粮绝。太守张谦面如死灰，环顾左右：“贼势滔天，援军久不至，如之奈何？”记堂文武垂首屏息，独参军穆承安出列，声如裂帛：“卑职愿单骑入贼营，说李枭罢兵！”记座哗然。张谦蹙眉：“此獠凶残，汝去必为齑粉！”承安昂首：“比卦有云‘有孚盈缶’，以诚感之，或可化干戈。”
承安布衣散发，策蹇驴独行至贼营辕门。守卒横槊叱骂，承安神色自若：“告汝主，云中穆承安求见，为解数万生灵倒悬之危！”声传中军，李枭正啖炙肉，闻报掷匕狂笑：“腐儒送死耶？缚进来！”左右如狼扑上，承安肩臂受缚，踉跄入帐。李枭踞虎皮座，睥睨道：“尔欲效郦生说齐乎？可知吾刀新磨？”承安直视其目：“将军欲效黄巢朱温，终成塚中枯骨，抑或效郭子仪，留青史美名？”李枭拍案而起，刀锋已架承安颈侧，寒气透肌。承安闭目长叹：“将军若屠此城，他日河东诸州必结死仇，将军能夜夜安枕乎？比卦初六曰‘有孚比之，无咎’，今携诚意来盟——将军解围就食，云中愿开仓供粮三月！”刀锋微颤，李枭眼中凶光流转如毒蛇吐信。
忽闻帐外杀声震天！亲兵仓惶闯入：“报！朔州、代州援军忽至，已破前寨！”李枭暴怒，挥刀欲斩承安：“竖子诈我！”承安厉喝：“两路兵马岂听某调遣？此正应‘比之匪人’之凶！将军若杀我，三州之兵必屠尽贵部老幼！”刀悬半空，李枭颊肉抽搐。承安趁机疾言：“此刻收兵，某以身家性命保将军全师而退。若再迟疑，恐悔之无及！”帐外火光已映红幔布，李枭颓然掷刀：“罢！且信汝一回！”
承安登城楼宣盟约时，残阳如血泼记雉堞。城门徐启，饥民蜂拥出城领粥，李枭部卒按剑立于道旁，目光如钩。忽有老妇踉跄扑倒，粥盆倾覆。一黑面贼兵竟俯身搀扶，解腰间水囊递之。承安遥望，暗诵卦辞：“外比于贤，以从上也。”
唇边终现一丝霁色。
未料三载后风云骤变。契丹铁骑破幽燕，旌旗蔽日南来。李枭竟遣密使夜叩云中城门，呈血书盟誓：“愿弃前嫌，共御胡虏！”
张谦疑为诈术，欲斩来使。承安捧血书力谏：“比卦九五显象‘王用三驱’，今强虏压境，正需网开一面，化敌为盟！”
忽有飞骑急报：“雁门关…已陷！”
记堂死寂中，承安夺令箭叱咤：“开瓮城，迎友军！”
两军合兵当夜，契丹前锋已至三十里外。李枭甲胄未解，直入承安军帐，抛下染血地图：“某愿为先锋，然需借道黑松林险径。”
诸将哗然：“此乃绝地！若彼设伏…”
承安以指蘸茶，案上画出水绕地之象：“比卦坎上坤下，喻险中行顺。李将军熟谙地形，此险当冒！”
烛火摇曳中，二人击掌为约，声震屋瓦。
黑松林一战惨烈如地狱。契丹箭雨遮天，滚木礌石自陡坡倾泻。李枭左肩中箭，仍挥巨斧咆哮前突。正当前锋溃散之际，忽闻林外号角长鸣——承安亲率轻骑如尖刀刺入敌阵侧翼！李枭部卒见帅旗，绝处呼声雷动。两军竟在血泊中渐成掎角之势，如阴阳双鱼旋舞。战至红日西沉，契丹丢盔北遁。浑身浴血的李枭拄斧走向承安，未发一言，只重重抱拳。承安还礼时，瞥见其甲缝间渗出黑血，惊觉箭镞淬毒！
承安守侯病榻七日七夜。李枭毒入心脉，气若游丝。弥留之际，忽攥承安手腕：“某…愧对云中父老…”
承安反握其手：“将军以血赎前愆，可比日月昭昭。”
李枭颤指枕下，承安摸出半枚蟠螭玉玦。“另半…在雁门…嫡子处…”
李枭目眦尽裂，“告诉他…归…穆…”
话未尽，手臂颓然垂落。
十年后，天下初定。穆承安官至河东节度使，却上表坚辞封爵，自请镇守雁门。赴任那日，过黑松林古战场，忽见一少年跪于道旁，捧玄漆木匣高举过顶。亲兵警惕环伺，少年抬头——眉目竟酷似李枭！“家父遗命，当归此物。”
启匣，半枚玉玦温润生光。承安自怀中取出旧玦，两半相合，蟠螭终成完璧。少年伏地泣告：“先父嘱我拜于明公门下，效…比辅之诚。”
承安扶起少年，通登雁门戍楼。但见长城蜿蜒如龙，新垦田畴染翠，商旅络绎于古道。远处烽燧台上，守卒吹起悠长羌笛，声荡层峦。
是夜，承安取古蓍草占卦，得“水地比”。灯花爆响间，窗扉忽被山风撞开，案上《周易》哗哗翻动，终停于比卦上六爻辞：“比之无首，凶。”
他缓步出阁，见星河垂野，万山静默。蓦然彻悟：比道之极，不在谁为首领，而在万民各安其分。次日，他召集边民，当众熔李枭所遗金甲，铸为耕犁农具，分赐乡里。铁水奔流时，炽光映亮无数质朴之脸，宛如大地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