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九年，河东道赤地千里。骄阳似火，河床龟裂如老叟皱纹。饥民聚于晋阳城外，枯槁之手伸向紧闭城门，哀嚎声如垂死鸦群。城门卒汗流浃背，长矛横指：“刺史有令，流民入城者斩！”
乱民之中，有青衫书生柳含章，背负破旧书箧，十指紧攥半块麸饼。忽闻身后马蹄如雷，数十骑黑甲武士踏尘而至，为首者马鞭破空：“奉刺史令，驱散流民！”铁蹄过处，老弱践踏如草芥。含章被人潮撞倒，书箧散落，祖传《水经注疏》残卷浸入血泥。他匍匐护书，忽觉颈后寒芒刺骨——武士长刀已悬颅顶！
“且慢！”城楼骤起清喝。玄衣官员凭栏而立，腰间玉带映日生辉，正是新赴任的督粮使崔琰。他目光扫过含章怀中染血书卷：“书生可通水利？”含章昂首：“晚生三代治水，今见汾水故道犹存，若引暗河”话未竟，城上忽掷下一袋黍米，砸在含章脚前。崔琰冷笑：“纸上谈兵！给你三日，若掘不出水，提头来见！”
当夜，含章独坐残碑。月光如霜，映着手中祖传河图。图中朱砂标注的暗河脉络，恰与龟裂大地重叠。他指节发白，忽闻身后窸窣声——数十老弱蹒跚而来，手中铁锄残破如骨：“郎君指路吧，横竖都是个死。”
贴耳土壁，果闻淙淙流响，急取罗盘定位：“向西斜掘七尺！”锄刃撞击硬岩，火星迸溅。最后一击，岩层轰然洞开！浊流如黑龙破土，喷溅在枯裂唇舌间。人群死寂刹那，骤然爆出洪荒般的哭嚎，万千泥手掬水狂饮，仿佛干涸大地重获精魂。
捷报传入刺史府，崔琰把玩玉杯：“此子竟成气侯？”幕僚附耳：“流民奉其为神，恐生祸端。”崔琰笑意骤冷。
庆功夜，含章于新掘水渠旁查勘。暗处忽射三支弩箭！他踉跄跌入渠中，血染清流。醒来时身在草棚，白发医者正刮去箭毒：“箭头淬了‘三步倒’，好在你怀里的书匣挡了要害。”含章抚摩书匣深痕，窗外欢呼隐隐传来——饥民正引渠水灌田，青苗破土而出，碧痕初染荒原。
半月后，圣旨突降晋阳。崔琰克扣赈粮事发，锁链加身。含章跪接新任刺史印信时，诏书“代天巡狩”四字灼灼生辉。他却呈上治水方略：“下官愿辞官职，专司开渠。”记堂愕然。含章手指窗外新绿：“需卦有云‘云上于天，待时而雨’。今甘霖已降，当引其润泽万民，方不负天道。”
十年转瞬，汾水复流八百里。含章布衣草鞋，立龙门堰上。忽见下游田畴间金浪翻涌，农人高歌相和。当年救他的老医者拄杖而来，含笑指向天边：“郎君且看——”乌云正从吕梁山巅奔涌而来，雨丝如银线垂落河面，激起万千涟漪。
含章仰面承雨，水珠顺鬓角流淌。怀中《水经注疏》残页被细雨洇湿，先祖朱批“泽被苍生”四字渐渐化开，如墨龙游入浩浩清波。远处新禾饮饱雨水，正在风中舒展腰肢，仿佛无数碧色小剑刺向青天。
是夜，晋祠古柏下，含章以清酒酹地。月光穿透千年枝桠，在他掌心投下卦象般的碎影。老医者笑问：“使君可知需卦真义？”含章掬起一捧湿润泥土：“需者，待也。待时如种子忍黑暗，待势如江河蓄深谷。然此‘待’非枯守——”他忽然松手，泥土簌簌落回大地，“乃是根须在九泉之下，默默织就生机之网。”
风中传来禾苗拔节的细响，如大地深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