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堂屋的灯终究没有彻夜长明。
当油灯的灯油将尽,火苗挣扎着跳动几下,最终“噗”地一声熄灭时,整个堂屋彻底陷入了浓稠的黑暗。
只有窗外微弱的、浑浊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
邓君殷停止了擦拭长剑的动作。
剑身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脊背挺直如通山岩,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仿佛连呼吸都融入了这片死寂。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糖浆黏腻的触感,和山楂果沾染灰尘后的粗糙颗粒感。
那股甜腻的气息,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加顽固,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起心底那份挥之不去的荒谬和疲惫。
瑶汐的房门,始终紧闭。
门缝里没有透出丝毫光亮,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仿佛门后是一个被彻底冰封的世界。
直到第一缕灰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从糊着旧纸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堂屋里的景物才逐渐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邓君殷终于动了。
他像一尊解冻的石像,动作僵硬而缓慢地将长剑归入鞘中。
金属摩擦的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他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没有去看瑶汐紧闭的房门,径直走向后院。
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稍稍驱散了彻夜未眠的混沌。
他沉默地洗漱,沉默地生火烧水。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着他眼下深重的青影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熬了一锅稀薄的米粥,盛了两碗,端到堂屋的桌上,摆好筷子。
让这一切时,他的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落在了昨夜糖葫芦摔碎的地方。
青石板的地面,被他清理得异常干净,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然而,就在靠近桌脚的一处缝隙里,一小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糖渍,像一滴凝固的、微小的血珠,顽强地嵌在那里,固执地证明着昨夜那场荒谬而惨烈的风暴并非幻觉。
邓君殷的视线在那点暗红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他没有去擦拭,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如通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移开目光,仿佛那点糖渍根本不存在。
就在他准备转身去叫瑶汐时,东厢房的门,毫无预兆地“吱呀”一声开了。
瑶汐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裙,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影。
她看起来一夜未睡好,神情却比昨夜更加冰冷,像一块被冻透的玉石,没有丝毫人气。
她的目光在堂屋里扫视一圈,掠过桌上冒着微弱热气的粥碗,掠过邓君殷疲惫的脸,最终……极其精准地,落在了青石板上那点暗红色的糖渍上。
她的脚步停住了。
就停在距离那点糖渍三步远的地方。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那点刺目的暗红,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懊悔,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像是在研究一件与自已毫无关系的、奇特的标本。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邓君殷几乎以为是错觉。
然后,她的视线便移开了,落在了桌面上。
她的目光扫过两碗稀粥,最终定格在邓君殷碗边放着的一个东西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
是邓君殷昨夜清理完糖葫芦残骸后,随手放在桌上忘记收起的。
大概是包糖葫芦的油纸里掉出来的。
瑶汐走了过去,没有看邓君殷一眼,径直坐在了桌边属于她的位置。
她没有立刻去碰粥碗,而是伸出手,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拈起了那枚铜钱。
铜钱在她指尖翻转,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铜钱上模糊的字迹和纹路,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阳光(如果那浑浊的光线也能算阳光的话)透过窗纸,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影。
堂屋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那枚铜钱在她指尖翻转的微响,和粥碗里升起的一缕缕若有若无的热气。
邓君殷站在原地,看着瑶汐把玩那枚铜钱。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专注。
他无法判断她此刻的想法。
是觉得这枚铜钱肮脏?还是想起了什么?或者……仅仅是无聊?
他张了张嘴,想说“吃饭了”,或者问一句“昨晚……”。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片更加沉重的死寂。
昨夜那扇门摔上的巨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将任何试图沟通的念头都震得粉碎。
最终,瑶汐停止了把玩。她将那枚铜钱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就在邓君殷那碗粥的旁边。
铜钱落在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然后,她拿起筷子,低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喝粥。
动作斯文,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邓君殷的目光在那枚被放下的铜钱上停留了一瞬。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句点。
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自已的粥碗。
粥的温度透过粗糙的陶碗传递到掌心,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他沉默地喝着粥,味通嚼蜡。眼角的余光里,那点青石板缝隙里的暗红糖渍,和桌面上那枚小小的铜钱,仿佛成了这个冰冷清晨里,最刺眼、也最无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