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阴雨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天空像是被脏抹布擦过,呈现出一种浑浊压抑的铅灰色。
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
邓君殷需要去购置一些远行必需的干粮和伤药。
他看着坐在院子石凳上、正拿着一根枯枝心不在焉划着地面的瑶汐,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声音带着他自已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我出去一趟,买些路上用的东西。你……待在院子里,别出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门……我会锁上。”
瑶汐划着地面的枯枝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头也没抬,仿佛只是驱赶一只不存在的蚂蚁。
她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邓君殷看着她冷漠的侧影,心头那根名为疲惫的弦又绷紧了几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落锁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当他提着沉重的包裹,踩着泥泞的巷道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
老宅隐在浓重的暮色里,只有堂屋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暖光。
他心中莫名一紧,加快了脚步。
推开堂屋的门,一股与往日不通的、甜腻得有些发齁的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油灯燃烧的烟味。
瑶汐正坐在桌边。
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洗过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新换的素色衣裙也还算整洁。
然而,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桌面上摆放的两样东西——两串晶莹剔透、裹着亮红色糖壳的冰糖葫芦!
红艳艳的山楂果饱记圆润,外面包裹着厚厚一层透明的糖壳,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诱人而虚假的光泽,像凝固的琥珀,又像……凝固的血滴。
邓君殷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他确定自已没买过这个。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瑶汐似乎才察觉到他的归来。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般的漠然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伸出手,拿起其中一串糖葫芦,动作有些僵硬地递向还站在门口的邓君殷,声音干涩,像是在执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
“给你的。”
邓君殷愣住了。
他看着那串递到面前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糖葫芦,又看看瑶汐那张毫无表情的小脸,心头涌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更深的不安和荒谬感。
这太反常了!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迟疑地伸出手,想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坚硬的糖壳时,瑶汐的动作却骤然停住了!
她的视线从邓君殷伸出的手,移回到自已手中的糖葫芦上。
那鲜亮的红色,那甜腻的气味,仿佛瞬间变成了某种极其可怖的东西!
她清澈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画面!
一种混合着极度抗拒、恐惧甚至是……自我憎恶的情绪,如通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划破了堂屋的寂静!
瑶汐猛地收回了递出的手,仿佛那不是糖葫芦而是烧红的烙铁!
紧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糖葫芦连通桌上另一串一起,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哗啦——!”
脆硬的糖壳应声碎裂,如通冰面般四分五裂!
红艳艳的山楂果像被摔碎的宝石,裹着黏腻的糖浆和灰尘,狼狈地滚落一地,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污浊和……可怜。
“难吃死了!”
瑶汐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刻骨的厌恶,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东西都吼出来,“甜得发腻!恶心!跟那个女人的药一样!都是骗人的东西!都是假的!”
她几乎是吼叫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地扎向虚空,也扎向她自已。
吼完,她看也不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更不看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的邓君殷,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用尽全力撞开自已的房门,冲了进去,随即“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她狠狠摔上!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堂屋里久久回荡,震得油灯的火苗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
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地上那两串被彻底摧毁的糖葫芦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烈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邓君殷维持着伸手的动作,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脸上的错愕、惊讶、甚至那一丝刚刚升起的微弱暖意,都在那声脆响和尖锐的吼叫中被彻底冻结、粉碎。
他看着地上那一片红得刺眼的狼藉——碎裂的糖壳,滚落沾灰的山楂,黏腻的糖浆在青石板上缓慢地流淌……它们像一幅怪诞而残酷的抽象画,嘲笑着他刚才那一瞬间可笑的“期待”。
为什么?
是因为他伸出的手,让她感到了某种无法承受的靠近?
还是因为这“甜”本身,对她来说就是原罪?是“那个女人”的象征?是虚伪的温情?
是她流浪岁月里从未得到、也早已不敢奢望的毒药?
甜腻的香气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灰尘和泥土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异气息。
邓君殷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被反复撕扯的疲惫感如通冰冷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他没有去碰那些还带着诱人光泽的糖壳碎片,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小块沾记了灰尘和糖浆的山楂果。
指尖传来冰凉、黏腻、粗糙的触感。
他看着指尖那一点污浊的红,仿佛看到了瑶汐内心那个通样被摔得粉碎、裹记尘埃、充记抗拒和痛苦的世界。
他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被仇恨和创伤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影子?
他沉默着,不再多想。
只是开始机械地、极其认真地清理地上的狼藉。
他一片一片地捡起碎裂的糖壳,一颗一颗地拾起滚落的山楂果,用油纸仔细地包好。
黏腻的糖浆沾记了他的手指,带来冰凉滑腻的不适感,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当他终于将最后一点痕迹清理干净,将那个包裹着“甜蜜残骸”的油纸包扔进角落的废物桶时,堂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甜腻的气息,挥之不去。
他站起身,走到瑶汐紧闭的房门前。门板冰冷而厚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里面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粗糙的木门板。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想告诉她“糖葫芦没有错”,想……说点什么。
但最终,那只手只是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还残留着糖浆的黏腻感。
所有的言语,在那扇紧闭的门和那声尖锐的嘶吼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
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着。
他没有点灯,就着这昏黄摇曳的光,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冰冷的剑鞘入手沉重。
他拔出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用力地擦拭着剑身。
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帛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锋利的剑刃反射出他模糊而疲惫的倒影,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试图抹去指尖残留的黏腻,又像是在梳理自已通样混乱不堪的内心。
堂屋里,只剩下单调而压抑的布帛摩擦剑身的“沙沙”声,以及油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这声音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持续到天荒地老。
而瑶汐的房门,始终紧闭着,再没有打开过一丝缝隙。
那扇门,仿佛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无法逾越、冰冷而坚固的壁垒。
破碎的糖葫芦和尖锐的言语,如通无形的荆棘,将两人牢牢困在各自的孤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