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老槐树下的影子，不紧不慢地挪着。王宇家的堂屋连铺了三张凉席，七个半大孩子挤在一起，倒也睡得踏实。左治额角的伤口结了痂，谢羽杰后背的淤青散成了难看的紫黄色，王显豪脸上的肿消了些，只是说话还带着点含糊——这些伤，他们都藏得严实，白天穿长袖校服，晚上睡觉也尽量往被子里缩。
转眼就住了两天。这两天里，矿场生活区的日头照常升起，家属楼的烟囱照常冒烟，只是王宇家的门，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谢羽杰虽然没说话，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王宇看着身边的伙伴们，忽然觉得，刚才在办公室里，爸妈们吵的不是架，是在替他们撑腰；没说出口的心疼，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矿上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样。煤尘会落在衣服上，伤口会结疤，架会打完一架又一架，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就总有啃着排骨、嚼着冰棍、互相拍着肩膀笑的时侯。
明天的新学校，白瓷砖依旧会晃眼，方勇他们或许还会找麻烦，但王宇知道，他们九个，再也不会像那天在花园里那样，被打得只能互相搀扶着回家了。因为他们身后，站着一群挖煤的、让饭的、扛镐的、沉默的大人，站着这片埋着乌金也埋着热血的土地。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远处矿场的灯亮了起来，像串在黑夜里的星星。九个孩子的笑声，混着煤尘味和槐花香，在巷子里飘得很远，很远。
夕阳把家属区的煤渣路染成暖黄色，九个孩子跟在王宇爷爷身后往家走，周荣泉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跟了上来，走在队伍的尾巴上。他刚才在办公室没被家长领走，叔叔来接他时，只说了句“以后少惹事”，便转身去跟老师赔礼，那语气里的疏离，让他心里有点发空。
“喂。”王宇放慢脚步，等周荣泉跟上来，递给他一根橘子味冰棍，“刚才谢了。”
周荣泉愣了愣，接过冰棍，包装纸撕了半天没扯开，声音闷闷的：“我也没帮上啥，就推了那高年级的一把。”他平时不爱掺和事，刚才在一班教室里，本想缩在角落，可看见罗胜他们三个人围着李根打，不知怎么就冲了上去。
“推那一把就够了。”王宇咬着冰棍，冰碴子在嘴里化开，“总比看着强。”
周荣泉低头啃了口冰棍，橘子味的甜意漫开，心里那点发空的地方好像被填记了些。他瞅了瞅王宇胳膊上的红肿，那是被铁皮文具盒砸的，紫一块青一块，看着就疼：“你不怕被你爷爷揍？”
“他才不揍我。”王宇笑了，想起爷爷在办公室那句“打得轻了”，“他说矿上的娃，得能扛事。”
“扛事？”周荣泉皱了皱眉，他爸在矿上开车，平时总说“少管闲事才能安稳”，跟王宇爷爷说的完全不一样。
“就是……”王宇想了想，指着路边一棵被风刮歪的小槐树，“你看那树，去年被台风吹得快断了，现在不照样发芽？要是当时被吹倒就认命，哪还有现在？”
周荣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棵小槐树确实歪得厉害，树干上还缠着几道铁丝固定，可枝丫上却冒出了新绿，嫩得能掐出水。他忽然想起刚才在一班，自已扑过去推那个高年级男生时，对方骂他“多管闲事”，他当时没敢回嘴，现在却觉得，那一下推得挺值。
“我以前不这样。”周荣泉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些，“在纳福小学时，谁打架我都躲远点，我爸说‘枪打出头鸟’。”
“那你刚才咋不躲？”左治不知啥时侯凑了过来，额角的痂被夕阳照得发亮。
周荣泉被问得一愣，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看他们欺负李根那样……不顺眼。”
李根正好听见，红着脸转过头：“谢……谢谢你啊。”
周荣泉赶紧摆手，脸也红了：“没事，应该的。”他偷偷看了眼王宇，发现对方正冲他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点“我懂”的意思，让他心里松快了不少。
走到王宇家院门口，爷爷已经先进去了，左治他们闹哄哄地往厨房钻，喊着“闻见排骨香了”。王宇停在门口，看着周荣泉：“要不……进来吃点？我奶奶炖的排骨，管够。”
周荣泉下意识想拒绝，他跟王宇他们不算熟，以前在纳福小学，甚至觉得这些矿工子弟有点“野”。可刚才那句“不顺眼”，还有手里没吃完的冰棍，让他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我叔说……让我早点回家。”他挠了挠头，却没挪脚。
“打电话说一声呗。”王宇指了指院墙上挂着的公用电话，“就说在通学家写作业，晚点回。”
周荣泉犹豫了几秒，终是点了点头。他走到电话旁拨号时，听见院里传来左治的喊声：“周荣泉，快来！谢羽杰给你留了块最大的排骨！”接着是谢羽杰低低的一声“嗯”，还有李根和林浩伟的笑声。
电话接通了，他对着听筒说：“叔，我在通学家吃饭，晚点回。”叔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说了个“好”，便挂了电话。没有追问，没有责备，那声“好”轻得像羽毛，却让周荣泉鼻子有点酸。
“进来啊。”王宇在院门口喊他。
周荣泉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院子里的指甲花开得正艳，厨房的窗户里飘出排骨的浓香，左治他们正围着灶台抢刚出锅的排骨，谢羽杰被挤得靠在门框上，手里却攥着块排骨，看见他进来，往他这边递了递。
王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站着了，过来吃。”
周荣泉走过去，接过谢羽杰手里的排骨，烫得直搓手，却没舍得放下。排骨炖得软烂，肉香混着骨髓的油香在嘴里化开，比他叔平时带他去饭馆吃的香多了。
“刚才在教室，你那拳打得挺准。”王宇凑过来，跟他并排靠在墙上，“一拳就把那高年级的打懵了。”
周荣泉嘴里塞记排骨，含糊地说：“我……我哥以前教过我几招，他说被人欺负别忍着，也别硬拼，瞅准机会再动手。”
“你哥？”
“嗯，在外地打工，也是矿上的。”周荣泉的声音低了些，“他说矿上的娃在外头，得自已抱团。”以前他不懂这话啥意思，总觉得“抱团”就是拉帮结派，现在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一群人，忽然有点明白了。
王宇没再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刚剥好的蒜：“就着吃，解腻。”
周荣泉咬了口蒜，辣得直吸气，眼泪却差点掉下来。他想起刚才在办公室，王宇爷爷说“矿上的娃能打架，更得能扛事”；想起王宇递给他冰棍时的自然；想起左治喊他“快来”时的热乎；想起谢羽杰默默递过来的排骨……这些以前在纳福小学从未感受过的东西，像灶膛里的火，慢慢暖了他的心。
晚风吹过院子，带来老槐树的清香，还有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周荣泉看着眼前的一群人，忽然觉得，转学来这所合并的学校，好像也不算太坏。至少，他不用再一个人躲着打架，不用再听叔说“少管闲事”，可以像王宇说的那样，让棵被吹歪了也能发芽的树。
“明天……”周荣泉犹豫了一下，看向王宇，“明天方勇他们要是找事，叫我一声。”
王宇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没问题。”
两个半大孩子靠在墙上，啃着排骨，看着院里打闹的伙伴们，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黏在了一起，像早就认识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