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三四天,巷子里的青石板还留着那天混战的痕迹——几处蹭掉的墙皮,半块碎砖头嵌在泥里。王宇背着书包走过时,总能想起王显豪举着砖头的样子,嘴角会不自觉地往上翘。
这天放学有点晚,老师留他改数学作业,等走出校门,夕阳已经把天染成了橘红色,校门口的喧闹早散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锁门。王宇抄近路往家走,刚拐进那条熟悉的窄巷,脚步就顿住了。
巷子深处站着七八个身影,校服敞着,袖口卷得老高,正是那天被打跑的一年级男生。为首的高个子手里把玩着根铁链子,链环碰撞着发出“哗啦”的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王宇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退出去,巷口却慢悠悠晃进来两个男生,堵死了退路。他攥紧书包带,指节泛白——看来,这些人是专门等他的。
“跑啊,怎么不跑了?”高个子嗤笑着走近,铁链子在手心转了个圈,“那天不是挺能打吗?你那几个兄弟呢?今天怎么没跟来?”
王宇没说话,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巷子窄,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墙头插着碎玻璃,唯一的出口被堵死了。他把书包往身前一挡,这是奶奶新给他缝的书包,里面装着今天刚发的奖状。
“不说话?”高个子猛地扬起手,铁链子带着风抽过来,擦着王宇的胳膊扫在墙上,“啪”的一声,墙皮簌簌往下掉。
王宇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胳膊上立刻红了一片。他知道求饶没用,这些人就是来报复的,尤其是冲着他来的。那天他把高个子摁在墙上的狠劲,怕是早被记恨上了。
“上!”高个子没再废话,挥了挥手。
几个身影立刻涌上来,拳头和脚像雨点似的落在王宇身上。他蜷缩着身子,用胳膊护住头,后背和腿肚子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疼得他眼前发黑。书包被扯掉扔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散落出来,那张崭新的奖状被人踩在脚下,发出“嘶啦”的撕裂声。
“别踩我的奖状!”王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挣开围堵,扑过去想把奖状捡起来。可刚伸出手,后颈就被人狠狠拽住,后脑勺又挨了一拳,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
他被摁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石板,能闻到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有人用脚碾他的手背,有人在他背上踹,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喊着“让你逞能”“让你多管闲事”。
王宇咬着牙,没喊疼,也没求饶。他想起左治手背上的伤口,想起王显豪胳膊上的淤青,想起袁呈毅攥着弹珠的样子——那天他们能一起打跑这些人,今天他一个人,也不能认怂。
不知过了多久,拳脚渐渐停了。高个子蹲下来,用铁链子拍了拍王宇的脸:“记住了,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以后再敢跟我们作对,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巷子里恢复了寂静。王宇趴在地上,动一下都觉得骨头缝里疼。他慢慢抬起头,看到散落的书本被踩得不成样子,那张被撕碎的奖状沾着泥土,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后背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校服被踹破了个洞。胳膊上的红痕变成了青紫,手背上还留着清晰的鞋印。可他没哭,只是咬着牙,一点一点把散落的书本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撕碎的奖状叠好,塞进破了洞的书包里。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巷子里暗了下来,只有远处的路灯透过墙头的缝隙,投下几点昏黄的光。王宇背着破了洞的书包,一步一瘸地往巷口走,影子被拉得歪歪扭扭,像个被雨打蔫了的稻草人。
快走出巷子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墙根的草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他攥了攥拳头,心里默念着:等着,这事不算完。
回家的路上,月亮升了起来,冷冷地挂在天上。王宇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却觉得心里那股火没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他知道,明天去学校,不能告诉左治他们,不然这群家伙肯定要闹着再来打一架,到时侯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可他也没打算就这么算了。他摸了摸怀里叠好的奖状,虽然破了,上面的“三好学生”四个字还看得清。奶奶说过,好汉中的好汉,不是打赢架的人,是受了委屈还能站直了的人。
他挺直腰板,加快了脚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次不再是歪歪扭扭的,而是像根刚直起来的脊梁,在地上稳稳地立着。
王宇推开院门时,奶奶正坐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灶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响着,飘出当归混着排骨的香气,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回来了?”奶奶回头看他,眼神在他破了洞的校服上顿了顿,眉头轻轻蹙起,“校服咋破了?跟人打架了?”
王宇把书包往门后一靠,手在背后悄悄把那张撕碎的奖状往深处塞了塞,声音闷闷的:“没打架,跟左治他们闹着玩,不小心被墙根的钉子勾破了。”他低头换鞋,不敢看奶奶的眼睛——奶奶最不喜欢他打架,每次只要见他身上带伤,准会罚他跪在祠堂里念《弟子规》。
奶奶“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快洗手吃饭,今天炖了你爱吃的排骨。”
饭桌上,爷爷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个小酒杯,抿着自酿的米酒。却把王宇耷拉着的肩膀、小心翼翼扒饭的样子全看在了眼里。奶奶给王宇夹了块排骨,又盯着他胳膊上的淤青看:“这咋回事?也是闹着玩弄的?”
王宇扒着饭,含糊地应:“嗯,左治推了我一把,摔了。”
爷爷突然放下酒杯,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敲:“奖状呢?今天老师说发三好学生奖状了。”
王宇的心猛地一跳,手攥紧了筷子。他早上出门时还跟爷爷说,等拿了奖状就贴在堂屋的墙上,跟去年的那张并排。他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从书包里掏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了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不小心……弄破了。”
奶奶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看到那道从“三”字裂到“生”字的口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咋弄的?”
“跟左治抢着看,不小心撕了。”王宇低着头,脖子后面全是汗。
奶奶叹了口气,没再骂他,只是拿着奖状往里屋走:“我去找点浆糊粘粘,还能贴。”
屋里只剩下王宇和爷爷。爷爷又抿了口酒,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跟人打架了?”
王宇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没吭声。
爷爷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看他,嘴角反而有点笑意:“我年轻的时侯,跟你这么大,也总打架。那时侯跟邻村的抢水源,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把水抢回来了,你奶奶还骂我不要命。”他顿了顿,往王宇碗里夹了块排骨,“我问你,打赢了没?”
王宇猛地抬起头,爷爷的眼睛虽然浑浊,却看得他心里发慌。他想起巷子里的拳打脚踢,想起被踩在脚下的奖状,想起自已最后攥着拳头说“这事不算完”,喉结动了动,小声说:“……没打赢。”
爷爷“哦”了一声,没失望,也没指责,只是又问:“为啥打?”
“他们抢通学的钱,我……”王宇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怕爷爷说他多管闲事。
可爷爷却点了点头,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该管。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他放下酒杯,起身往堂屋走,“我去给你找样东西。”
过了会儿,爷爷拿着根磨得光溜溜的木棍回来,递到王宇面前。木棍有手腕粗,是老枣木的,沉甸甸的,一头还带着个天然的疙瘩。“这是我年轻时挑水用的扁担,后来断了,我留着一段。”爷爷把木棍塞到他手里,“打不过,不是因为你没力气,是因为你没章法。明天起,每天早上跟我练练扎马步,这棍子,你先拿着防身。”
王宇攥着那根枣木棍,木头的纹路硌着手心,却暖烘烘的。他突然想起小时侯,自已被高年级的抢了弹弓,哭着回家,爷爷也是这样,没骂他,只是教他怎么把弹弓打得更准。
“但记住了,”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棍子是用来护着自已和想护着的人,不是用来欺负人的。真要打,就得让对方知道,你王宇的朋友,不是好惹的;你王宇这个人,更不是好惹的。”
里屋传来奶奶的声音:“老头子,你跟孩子说啥呢?快进来帮我扶一下奖状!”
爷爷应了一声,又看了王宇一眼,那眼神里藏着点期待,像看当年那个跟人抢水源的自已。王宇攥紧了枣木棍,突然觉得刚才在巷子里受的疼都不算啥了。他站起身,往屋里走:“奶奶,我来粘!我手巧!”
奶奶正在往奖状的裂口上抹浆糊,动作轻得像在呵护蝴蝶的翅膀。王宇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捏着裂口的两边,看着奶奶用指尖一点点把纸抚平。火光从灶膛里漫出来,照在奶奶的白发上,也照在那张慢慢复原的奖状上。
爷爷站在门口,看着这祖孙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堂屋的墙上,去年的那张奖状在灯光下泛着光,旁边的空白处,仿佛已经等好了新的伙伴。王宇看着那片空白,心里暗暗想:明天,得让左治他们也学学扎马步。
王宇睡着后,堂屋的灯还亮着。奶奶坐在竹椅上,手里捏着那张粘好的奖状,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遍遍地摩挲着那道浅浅的裂口。浆糊已经干了,纸页却还是有点发皱,像片被揉过的叶子。
爷爷端着杯凉茶走过来,往她身边的小凳上一坐:“还看呢?粘得挺好,明天照样能贴墙上。”
奶奶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孩子,胳膊上的淤青都紫透了,还说跟人闹着玩。当我老糊涂了?”
爷爷笑了笑,喝了口茶:“男孩子嘛,哪有不打架的。”
“你还笑!”奶奶把奖状往桌上一放,转过身瞪他,“当年你跟邻村抢水源,被人用扁担开了瓢,躺了半个月,忘了?后来跑大车,遇到拦路的土匪,你揣着把柴刀就敢跟人拼命,忘了?再后来去矿上,周围村寨的人抢工人工资,你领着工友跟人对峙,被石头砸破了头,忘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急,尾音却慢慢软了下来,带着点哽咽:“那时侯我天天在家烧香,就怕你有一天回不来。现在倒好,你那股子狠劲,全遗传给孙子了。”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凉茶递到她手里。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他脸上,能看到额角那道浅浅的疤——那是当年抢水源时留下的,像条卧着的小蛇。
“那时侯不狠不行啊。”爷爷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悠远的调子,“抢水源,是为了全村人能活命。地里旱得裂开口子,再不争,来年就得饿肚子。跑大车遇到土匪,你不跟他拼命,他就抢光你的货,还得卸你一条胳膊当念想。矿上更别说了,那些村寨的人就盯着工人的工资,你今天退一步,明天他就敢闯进工棚把你被褥都扛走。”
他顿了顿,指节轻轻敲着桌面:“这世道,有时侯就像块硬骨头,你软了,它就把你嚼碎了;你得比它更硬,才能啃得动。”
奶奶捧着凉茶,指尖冰凉。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爷爷去抢水源,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直到后半夜才见他被人抬回来,头上缠着白布,血把布都浸透了。那时侯她吓得直哭,骂他傻,他却咧着嘴笑,说“水抢回来了,今年的麦子有救了”。
后来爷爷跑大车,每次出门,她都要在他的柴刀上系根红绳。有次他回来,红绳断了,柴刀上全是豁口,他说是砍树时不小心磕的,可她在他裤脚的泥里,看到了暗红色的痕迹。
再后来去矿上,她跟着去住过一阵。那些村寨的人成群地在矿门口晃,眼睛像狼似的盯着工人的口袋。有天夜里,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扒着窗户一看,爷爷正举着根铁棍,挡在工友的工棚前,跟十几个拿着锄头的人对峙。月光照在他背上,像座挡在风里的山。
“我不是怕他打架。”奶奶叹了口气,把凉茶放在桌上,“我是怕他学坏,怕他为了不值得的事拼命。”
“王宇不是那孩子。”爷爷说得笃定,“他今天要是为了自已抢东西打架,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可他是为了帮通学抢回钱,这不一样。”他站起身,往王宇的房间看了一眼,“咱孙子心里亮堂,知道啥该争,啥不该争。”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那张奖状,轻轻抚平边角。灯光下,“三好学生”四个字清清楚楚,透着股孩子气的认真。她忽然想起王宇小时侯,被邻居家的大孩子抢了糖,哭着回来,爷爷教他“别人抢你的,你得自已抢回来,但是不能抢别人的”。那时侯他还小,似懂非懂地点头,现在倒真学了个透彻。
“明天给他煮个鸡蛋,卧在药汤里。”奶奶站起身,往灶房走,“他胳膊上的淤青,得早点消。”
爷爷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往砂锅里添药材——当归、川芎、红花,都是活血化瘀的。药香混着排骨的香气漫出来,还是王宇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其实……”奶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柔和了些,“当年你跟人抢水源,我虽然骂你,心里却觉得,你是个汉子。”
爷爷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话,只是往砂锅里多扔了块排骨。
灶膛里的火噼啪地跳着,把堂屋的影子晃得摇摇晃晃。桌上的奖状安安静静地躺着,像个被妥帖收藏的秘密。奶奶知道,明天早上,王宇醒来看到那碗卧着鸡蛋的药汤,肯定会皱着眉说“又喝药”,却还是会乖乖喝下去。就像当年的爷爷,每次受伤回来,一边抱怨她的药太苦,一边却喝得干干净净。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不是非要争强好胜,只是在该站出来的时侯,不能怂;在该护着谁的时侯,不能退。就像当年的水源,当年的货物,当年的工资,还有现在,王宇想护着的那些朋友。
奶奶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光更旺了,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在风里站了很久的老槐树,看着树下的孩子,慢慢长成能挡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