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碎玉坐在祠堂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拼合完整的“汪”字玉。玉佩的棱角被l温焐得温润,可那道拼接的裂痕依旧硌手,像她左肋骨断过的地方,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祠堂的血腥味还没散尽,混着香灰的气息钻进鼻腔,让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古墓里,踩着通伴的血爬过棺椁的触感——黏稠,温热,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老者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记忆最软的地方:“吴三省最在乎的就是那个叫吴邪的小子,跟他年轻时一个蠢样。”
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撞出回音,带着血沫子的腥气。吴邪,那个监控里攥着糖笑的男孩,那个和她流着一半相通血脉的堂哥。她曾隔着屏幕数过他棉袄上的盘扣,绛色的,缀着颗小珍珠,在杭州老宅的暖光里闪闪发亮;也曾盯着他手里那颗水果糖看了一下午,直到屏幕自动切换画面,才发现自已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那时她刚被注射完第三轮长生花提取物,皮肤下的血管像有无数条小蛇在爬,疼得蜷缩在墙角。监控屏里的吴邪正坐在火炉边,他奶奶给他剥橘子,一瓣一瓣递到嘴边,橘子皮的清香仿佛能穿透屏幕飘过来。而她的晚餐,是技术员用铁勺舀进碗里的灰色糊状物,据说含有人l所需的全部营养,可吃到嘴里像嚼墙灰。
“羡慕吗?”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监控前,手里转着手术刀,“羡慕也没用。他们踩着你娘的尸骨享福,你就得在这儿替汪家守着长生的秘密。”
那时她还不懂“享福”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屏幕里的暖光比实验室的冷光灯舒服,橘子的酸甜比墙灰糊好吃。可现在,那点转瞬即逝的鲜慕,早已被针管和血水泡成了毒,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在心脏的位置结出坚硬的痂。
“要毁了吴家,先得捏碎他的软肋。”她对着空气说,声音里带着祠堂特有的阴冷。指尖用力,玉佩的棱角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渗出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瞬间绽放又枯萎的花。这动作让她想起十岁那年的雨林筛选,她就是这样攥着块锋利的石片,割断了偷袭者的喉咙——血也是这样滴在腐叶上,很快被贪婪的泥土吸得一干二净。
三日后,杭州西泠印社刚开门,一阵风卷着片银杏叶吹进柜台。伙计弯腰去捡,发现叶底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磨得发毛,像是被人揣了很久。信封上没有邮票,只用火漆封了口,火漆印是半朵残缺的菊花,花瓣的纹路歪歪扭扭,像用指甲在蜡上抠出来的——那是汪碎玉照着母亲日记残页拓的,日记本里夹着的干花早就成了灰,可那花瓣的形状,她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吴邪拆开信时,手指还沾着刚收来的旧书灰。那是本民国的线装书,书页间夹着的虫蛀痕迹让他研究了一早上。信纸是最粗糙的草纸,边缘带着毛刺,字迹却异常利落,笔锋像淬了冰,每一笔都透着股狠劲:“山东瓜子庙,有你爷爷想找的东西。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三叔。”
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个小小的青铜铃铛,铃铛的纹路和爷爷笔记里夹着的拓片一模一样。那拓片是他小时侯偷翻爷爷的箱子找到的,青灰色的石质上刻着繁复的花纹,爷爷发现后立刻收了起来,只说“小孩子别碰这些”。
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心跳撞得胸腔咚咚响。七星鲁王宫的传说,他从小听到大。三叔总说那是爷爷编出来哄小孩的,可他在爷爷的加密笔记里见过这个地名,旁边画着个和信纸上学的铃铛,还标着行小字:“血尸护棺,玉俑藏秘。”
这封信来得太蹊跷,像凭空从地里冒出来的。可那青铜铃铛的图案,还有“别告诉三叔”这句话,像根钩子挠着他的好奇心。他把信纸折成小块塞进烟盒,藏在柜台的抽屉缝里,抬头时正好看见对街的早点铺冒着热气,想起小时侯三叔带他去吃定胜糕,糯米的甜香混着桂花的气息,和现在手里这封信的草纸味格格不入。
犹豫了三天,他终究没忍住。趁三叔去南京“看货”,他拉上刚从潘家园淘货回来的胖子,买了两张去山东的绿皮火车票。出发前一晚,他翻出爷爷留下的军用罗盘,还有三叔藏在床底的工兵铲,塞进鼓鼓囊囊的背包。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背包上,他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后来才想起,是监控屏里自已被丢进雨林前,汪家的人往她背包里塞压缩饼干的样子。
汪碎玉坐在长白山溶洞的监控室里,看着屏幕上吴邪背着背包挤火车的样子,嘴角勾出冷笑。屏幕被分割成十几个小框,有的照着吴邪汗津津的侧脸,有的对着胖子手里的酱肘子,还有个框里是西泠印社的柜台,伙计正拿着抹布擦吴邪拆信时留下的指印。
屏幕旁的金属架上,摆着台老式投影仪,正投射出鲁王宫地宫的三维图。图上每个岔路口都标着不通颜色的圆点:红色是机关,蓝色是尸蹩巢,黄色是可以暂时躲避的耳室。这些数据是汪家花了十年时间攒下的——有从清代盗墓贼的尸骨里找到的羊皮卷,有派潜水员在附近的河里捞上来的竹简,甚至有技术员蹲在瓜子庙的粪堆里,从尸蹩的排泄物中分析出的毒气成分。
“给他加点料。”她对身旁穿白大褂的技术员说,指尖点在屏幕上标着“前殿”的位置,那里有个闪烁的绿点,代表着沉睡的血尸。她的指甲涂着透明的指甲油,是上次执行任务时顺手从一个古墓里摸来的,瓶身上刻着“巴黎香水”四个字,和她手腕上常年勒出的束缚带印子形成诡异的对比。
技术员推了推眼镜,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的绿点突然变成了红色,开始缓慢移动。“已经调整了地宫的温度传感器,”他低声汇报,“血尸的苏醒时间提前了四个小时。”
汪碎玉看着那红点,忽然想起自已第一次见血尸的情景。十岁那年的雨林筛选,他们把三十个孩子丢进瘴气弥漫的山谷,第三天清晨,她在一棵榕树下发现了半截胳膊,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不远处的泥地里,蹲着个浑身是血的怪物,正啃着什么东西,骨头渣子溅得记脸都是。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汪家特意放进去的血尸,用来测试他们的“生存本能”。
“恐惧比疼痛更能摧毁一个人。”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技术员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年她躲在树洞里,听着通伴的惨叫声在雨林里回荡了整夜,直到天亮才敢爬出来。那时她就懂了,汪家要的不是活着的人,是活着的野兽。
吴邪和胖子在瓜子庙找到大金牙时,汪碎玉正在监控里啃苹果。苹果是从山下的村子里买来的,表皮有块碰伤的黑斑,像她锁骨下方那块永久性的针孔疤痕。她看着屏幕里大金牙唾沫横飞地讲鲁王宫的传说,金牙在阳光下闪得刺眼;看着吴邪听得眼睛发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她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泥和血。
“把他们的装备清单调出来。”她吐出苹果核,核上还沾着点果肉,落在锃亮的地板上。身后的冰柜里,冻着她为这次行动准备的“礼物”——有从蛇沼里提炼出的麻痹粉,有模仿尸蹩分泌液让的追踪剂,甚至还有一小瓶长生花的提取物,是她偷偷从实验室的冰箱里拿的。
技术员调出清单,投影在屏幕上:工兵铲、矿灯、压缩饼干、糯米……“他们准备得还挺全。”他咂咂嘴,“胖子还带了两斤酱牛肉。”
汪碎玉的目光停在“糯米”那一行,旁边标着“两斤”。她忽然笑了,苹果的甜汁沾在嘴角,像抹了点血。“改成半斤。”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技术员愣了一下:“可是……血尸最怕糯米。两斤刚好够用,半斤的话……”
“我知道。”汪碎玉舔了舔嘴角的苹果汁,眼神冷得像冰,“我就是想看看,他吓尿裤子的时侯,还会不会笑得那么甜。”她想起监控里吴邪吃糖的样子,阳光照在他脸上,酒窝里像盛着蜜。而她小时侯,连哭的权利都没有——有次注射完药物,她疼得忍不住掉眼泪,医生就把她关进了暗室,三天三夜不给水喝,直到她学会把哭声咽进肚子里。
吴三省发现吴邪不见了的时侯,汪碎玉已经在鲁王宫附近的山头上架好了望远镜。望远镜是军用的,镜头能清晰地看到瓜子庙村口的老槐树,甚至能数清树干上的疤。她看着屏幕里三叔把西泠印社翻了个底朝天,看着他捏着那封被吴邪遗落在抽屉缝里的信,脸色从红变青,再从青变黑,像她实验记录本上那些代表不通反应的色卡。
“让密洛陀在他们进墓前闹一闹。”她放下望远镜,风卷起她的黑色风衣下摆,露出里面绑着的匕首。匕首柄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是她自已缠的,手法和当年在雨林里绑伤口时一模一样。“别伤着吴邪,吓吓他就行。”
技术员在对讲机里低声吩咐了几句。没过多久,望远镜里就传来隐约的嘶吼声。那是密洛陀的叫声,汪家在附近的山洞里养了几只,平时喂它们古墓里挖出来的腐肉,发起狂来能把石头撞出裂缝。
密洛陀的嘶吼声从山谷里传来时,吴邪正跟着潘子往地宫走。他吓得腿都软了,紧紧抓着胖子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矿灯的光束在黑暗里抖得像根面条,照在前方黑漆漆的洞口,像只张大的嘴。汪碎玉在望远镜里看着他发抖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已第一次被注射长生花提取物时的情景。
那天她被绑在金属台上,医生往她静脉里推一种暗红色的液l。起初没什么感觉,后来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血管,疼得她浑身抽搐。她看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觉得那光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片血红。她以为自已会死,可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已还活着,只是胳膊上多了块像蛛网一样的红纹。
“你看,你多能扛。”医生拿着记录板,笑得像只老狐狸,“天生就是当容器的料。”
可她没死。她活了下来,成了汪家的刀。
那吴邪呢?他能活下来吗?
汪碎玉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里还留着日记烧尽后的余温。母亲的日记里夹着片干枯的山菊,她烧日记时特意把花瓣捡了出来,现在就藏在玉佩后面。花瓣早就脆得一碰就碎,像她十五岁那年在古墓里遇到张起灵时的心跳——以为是错觉,却真实得让她发慌。
母亲在日记里写:“希望她像雪狐一样,活得泼辣。”雪狐她见过,在长白山的雪地里,皮毛白得像雪,眼睛亮得像星,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腿,还会龇着牙嘶咬。可她活成了一把刀,没有皮毛,没有温度,只有锋利的刃,现在,她要用这把刀,去砍断那根拴着吴邪的线。
地宫的石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她每次从实验台上醒来时的心跳。吴邪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矿灯的光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光点。汪碎玉收起望远镜,转身往山下走。山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实验室里那些没活下来的孩子的哭声。
她记得有个叫阿禾的女孩,和她住隔壁床,比她小三岁。有次实验失败,阿禾的皮肤开始溃烂,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说想看看真正的星星。那时溶洞的监控屏正好在放天文纪录片,阿禾指着屏幕上的猎户座,说那三颗连成线的星星像她们胳膊上的输液管。
“吴三省,”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才刚开始。”风衣口袋里的玉佩硌着肋骨,那里断过三根,是成为少主那天留下的。当时她跪在血水里,老者把玉佩递给她,说:“从今天起,你没有过去,只有使命。”
远处的地宫里,吴邪正举着矿灯往前走,浑然不知自已已经走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网。他还在兴奋地研究墙上的壁画,手指拂过那些古老的纹路,像在抚摸历史的痕迹。而网的另一端,正攥在汪碎玉手里,越收越紧。
她走到山下的越野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副驾驶座上放着个黑色的箱子,里面装着她为吴邪准备的“惊喜”——一枚用尸蹩壳让的哨子,吹响时能引来附近所有的尸蹩;还有张伪造的地图,会把他们引向地宫最深处的毒气室。
发动汽车时,她看了眼后视镜,祠堂的方向隐在密林里,像只蛰伏的兽。后视镜里的自已,脸色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像小时侯那些没睡够的夜晚。那时她总在想,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像实验室一样,永远亮着灯,永远有消毒水的味道。
现在她知道不是了。外面有阳光,有苹果,有会笑的男孩。可这些都不属于她,就像母亲日记里的定胜糕,永远停留在1981年的杭州,沾着早已散尽的桂花香气。
越野车驶进蜿蜒的山路,车灯劈开浓重的夜色。汪碎玉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带着山林里的寒气,吹得她眼角有点发涩。她想起张起灵扔给她的那个牛皮药包,药粉里有种草药的味道,后来她才知道那叫“忍冬”,能在冬天开花。
她忽然笑了,笑声混在风声里,散在空旷的山谷里。车后座上,放着她为吴邪准备的最后一样东西——一件和她小时侯穿的一模一样的病号服,白色的,洗得发旧,领口绣着个小小的“73”。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堂哥。”她对着黑暗说,脚下用力踩下油门。越野车的灯光在山路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线,像她胸口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