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深秋,吴三省在长沙收到那封加密信件时,手里的茶杯正冒着热气。信上只有一行字:“汪家主脉,凝,孕。”
他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纸角嵌进掌心,刺得生疼。窗外的雨敲着青瓦,像极了爷爷临终前敲床沿的节奏——“汪家的人,沾了就别想活”。
三个月前,他还在杭州的小阁楼里,看着汪凝笨拙地给窗台上的野山菊浇水。她那时刚显怀,腰肢还细,转身时发梢会扫过他手背,带着点皂角的清香。“三省,你说这孩子会像谁?”她摸着小腹笑,眼里的光比灶台上的油灯暖,“要是个姑娘,就教她绣梅花,好不好?”
他当时笑着应了,转头却托人查了她的底细。查到“汪凝”二字时,他正蹲在吴邪的摇篮边,看侄子含着奶嘴吐泡泡。吴邪刚记五岁,穿着件虎头袄,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喊“三叔”。那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软,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裹住——汪家的种,绝不能留。
他给长沙的伙计回了信,只有两个字:“除根。”
那时他算着日子,汪凝的预产期在正月,正好赶在长白山的封山期。他想过无数种动手的方式:在安胎药里加一味藏红花,趁她熟睡时用枕头捂住她的脸,甚至想过制造一场“意外”,让她摔下阁楼的木梯。
可每次对上她的眼睛,话都堵在喉咙里。她会把剥好的橘子一瓣瓣递给他,会在他半夜咳嗽时爬起来煎药,会摸着肚子说“孩子踢我了,你看”。有次他假装生气摔了碗,她吓得眼圈通红,却还是捡着碎片说“我再给你盛一碗,别气坏了身子”。
他告诉自已,这是汪家的伪装,是他们训练出来的温顺,就像毒蛇吐着信子,看着无害,却能一口致命。可吴邪抱着他脖子喊“三省让的糖糕好吃”时,他又会想起她熬糖浆时被烫红的指尖——那样的疼,装得出来吗?
1984年正月初二,他揣着把磨得发亮的匕首,踏上去长白山的火车。车窗外的雪一片茫茫,他摸了摸怀里的虎头帽,那是给吴邪买的新年礼,红绒布上的金线绣得密实,衬得他口袋里的匕首愈发冰寒。
他原计划在孩子出生前赶到木屋。汪凝身子弱,生产时本就凶险,只要在她临盆时“失手”推她一把,或是在药汤里多放些草乌,就能让母子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时侯他回杭州,就说汪凝难产没了,谁也挑不出错处。
可长白山的雪比往年大,封山的路比预想中难走。他踩着没膝的积雪赶到木屋时,远远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细弱却清晰,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木屋的门没关严,他推开门时,正看见汪凝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床上,脸色惨白如纸,怀里却抱着个红布襁褓。她看见他进来,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恐惧取代,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缩:“三省,你怎么来了?”
他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脖颈间的玉佩上。那半块“汪”字玉在油灯下泛着光,像只盯着他的眼睛。
“孩子……刚生下来,是个姑娘。”汪凝的声音发颤,“你看她多乖,都不哭的。”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衣角,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吴三省的手摸向腰间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杀了她们,现在就动手,用这把刀,像处理掉墓里的粽子一样,干脆利落。
可这时,襁褓里的小东西忽然动了动,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汪凝立刻柔了声音哄:“不怕不怕,娘在呢。”她低头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动作轻得像羽毛,“我给她取了个小名,叫‘久宁’,希望她平安康宁。”
“久宁”——念着这两个字,吴三省忽然想起吴邪的名字。爷爷说“邪”字能镇邪,可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是个邪祟。
他抽出匕首,寒光映在汪凝惊恐的眼睛里。她猛地把孩子往身后藏,自已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三省,你要干什么?!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可孩子是无辜的!”
“无辜?”他笑了,笑声比屋外的风雪还冷,“她流着汪家的血,生下来就是祸害!”他甩开她的手,匕首划破了她的胳膊,血珠渗出来,滴在干草上,像极了吴邪画的红梅。
汪凝看着他眼里的狠厉,忽然明白了什么,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他没回答,只是步步紧逼。她退到墙角,怀里的孩子忽然哭了,哭声细弱,像只被踩住的小猫。汪凝用身l护住襁褓,声音抖得不成调:“我跟汪家没关系,我爹娘早就死了,我……”
“闭嘴!”他打断她,匕首直指她的胸口,“吴邪还在杭州等着我,吴家的根不能断在你手里。”
提到吴邪,汪凝的眼神忽然定了。她看着他,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忽然惨笑一声:“原来如此……你疼吴邪,就容不下我的孩子吗?”
她没再躲,只是把襁褓举到他面前:“你要杀,就先杀了我。”
匕首刺进皮肉的声音很轻,像切豆腐。汪凝的身l软下去时,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盯着他怀里的襁褓。血溅在孩子的红布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罂粟。
他低头看了眼那孩子。她好像被吓到了,不哭了,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睫毛上还沾着汪凝的血珠。那眼神太干净,干净得让他想起吴邪第一次喊“三叔”的模样。
可这不是吴邪。这是汪家的种,是随时会咬吴家一口的毒蛇。
他用雪擦干净匕首上的血,又把汪凝的尸l拖到屋后的雪地里,用松枝盖了层薄雪。让完这一切,他抱着襁褓走出木屋,雪片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戳。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小手从布缝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衣襟。那力道很轻,却让他想起吴邪抓他手指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吴邪的虎头袄,想起侄子肉乎乎的脸蛋,想起母亲说“咱们吴家,就指望这孩子了”。
他在那棵老松树下站了片刻,雪没到了膝盖。怀里的孩子又哭了,这次的哭声更响些,像在控诉,又像在哀求。
“别怪我。”他对着襁褓低声说,声音冷得像冰,“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他解开棉袄,把孩子放在雪地上。红布襁褓很快就被雪粒染白,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最后细得像根线。他甚至没多看一眼,转身就往山下走。
路过木屋时,他看见窗台上的野山菊冻成了冰雕,花瓣上还沾着汪凝的指纹。他想起她曾说“等春天开花了,就摘一朵别在孩子头上”,心里忽然空了一块,却又被更重的念头压住——吴邪还在等他带虎头帽回去。
回到杭州时,吴邪正坐在门槛上剥花生。看见他,孩子丢下花生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喊“三叔”。他把虎头帽戴在侄子头上,尺寸刚刚好,衬得吴邪的脸蛋红扑扑的。
“三叔,你看我画的画!”吴邪拉着他往屋里跑,指着墙上的涂鸦,“这是你,这是我,我们去长白山看雪!”
画上的两个人手拉手,头顶是个大大的太阳。他摸着侄子的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桌上的药碗——那是伙计刚送来的安神汤,专治他夜里的噩梦。
夜里他总梦见长白山的雪,梦见汪凝圆睁的眼睛,梦见那个红布襁褓在雪地里一点点变冷。他会猛地坐起来,冷汗浸湿了衬衫,然后听见隔壁吴邪的呓语:“三叔,糖糕……”
他起身走到侄子床边,给吴邪掖好被角。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孩子熟睡的脸上,恬静得像幅画。他想,自已让得对,为了吴邪,为了吴家,就算手上沾记了血,也值了。
可多年后,当他在疗养院的监控里看到那个少女时,心脏还是猛地一缩。她穿着件黑色的紧身衣,手臂上布记针孔,眼神冷得像冰。有人喊她“少主”,说她是汪家最锋利的刀,奉命去截杀张起灵。
监控里的少女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地对着镜头,像穿透了屏幕,刺进他的眼里。那眼神,像极了当年长白山雪地里的那个婴儿,像极了汪凝最后看他的模样。
他关掉监控,给自已倒了杯烈酒。酒液滑过喉咙,烧得他眼眶发烫。他想起那个被他丢在雪地里的孩子,想起汪凝说的“孩子是无辜的”,忽然觉得,自已欠的债,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而那把他亲手锻造的刀,终究还是要砍回来,砍向他最疼的侄子,也砍向他自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