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大巴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北方的田野在午后的阳光下铺展成一片流动的金色。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车厢里很安静,大部分乘客都昏昏欲睡。轻柔的纯音乐还流淌在洛林的耳机里,但意识已经模糊,沉入了一片由记忆编织的温暖水域。
阳光很好,透过幼儿园彩色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蜡笔和橡皮泥的味道,还有小朋友叽叽喳喳的喧闹。小小的洛林,那时侯还是一只好奇心旺盛、精力无处发泄的小黑狼幼崽,刚把积木搭得歪歪扭扭,正无聊地东张西望。
然后,他看到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虎幼崽,背对着喧闹的人群,蹲在沙坑旁的草地上,白色毛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他低着头,小小的身躯蜷缩着,毛茸茸的尾巴尖轻轻点地,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洛林好奇地凑过去,也蹲下来,顺着他专注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队蚂蚁,正排着长队,搬运着比它们身l大得多的饼干碎屑。
“嗨,你在看蚂蚁搬家吗?”小洛林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幼崽特有的清脆。
小白虎似乎被吓了一跳,小小的身l猛地一颤,倏地抬起头。一双像晴朗天空一样清澈的蓝色眼睛撞入洛林的视线,里面还残留着被打扰的惊慌,像受惊的小鹿。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有点咋咋呼呼的小黑狼。
洛林被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得有点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缺了颗门牙的笑容:“它们好厉害啊!搬那么大的东西!”他丝毫没在意对方的退缩,也凑得更近,几乎把脑袋和小白虎的挨在一起,一起盯着那队勤劳的蚂蚁。
小白虎似乎被洛林纯粹的热情和笑容感染了,眼里的警惕慢慢褪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小的,软软的。
“我叫洛林!你呢?”小洛林自来熟地问。
“秋…秋寻。”小白虎小声回答。
“秋寻?真好听!”洛林笑得更开心了,黑色的尾巴在身后欢快地扫着沙地,“我们一起看吧!”
阳光暖融融的,两个小小的毛团子蹲在草地上,头挨着头,影子重叠在一起。周围小朋友的嬉闹声仿佛远去了,只剩下蚂蚁队伍前进的窸窣声,和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带着青草香气的宁静。那是洛林第一次遇见秋寻,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怯生生的蓝眼睛,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在了他心里。
画面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倏忽变换。
场景变成了初中教学楼后面那条僻静的小路。午休时间,这里没什么人。洛林刚打完球,抱着篮球经过,就听到了压抑的争执声和带着恶意的嗤笑。
“没人要的野孩子!”
“就是,家长会都没人来,你爸妈不会不要你吧?”
“哈哈,看他那怂样!”
洛林的心猛地一沉,脚步加快。绕过拐角,果然看到秋寻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墙角。秋寻低着头,白色的校服衬衫被揪得皱巴巴,他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身l微微发抖,像一片风雨中飘摇的叶子。那几个男生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难听的话。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洛林的头顶,比盛夏的太阳还灼人。他几乎没思考,手里的篮球狠狠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喂!你们干什么!”洛林像一头发怒的小狼崽,几步冲过去,一把推开离秋寻最近的那个男生,挡在了秋寻身前。他比对方矮一点,但气势汹汹,琥珀色的眼睛燃烧着怒火,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呼噜声,“滚开!再欺负他试试!”
那几个男生被洛林突然的爆发和凶狠的眼神镇住了,愣了一下。其中一个似乎觉得丢了面子,恼羞成怒地推了洛林一把:“关你屁事!你算老几?”
冲突瞬间升级。洛林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拳头挥了出去。场面一片混乱,咒骂声、拳头打在身上的闷响、秋寻焦急又带着哭腔的“别打了!洛林!”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洛林脸上挨了一拳,颧骨火辣辣地疼,但他死死护在秋寻身前,像一堵倔强的墙。
最终,混乱引来了老师。结果是,洛林和那几个挑事的家伙一起被拎到了教导处。洛林脸上挂了彩,校服也扯破了,但他梗着脖子,眼神依旧倔强。秋寻站在他身边,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手指紧紧拽着洛林通样皱巴巴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走出教导处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洛林揉了揉发疼的颧骨,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凉气。他侧头看向身边沉默的秋寻,对方白皙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魂未定的苍白。
“喂,别怕了。”洛林努力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尽管扯到嘴角的伤口有点疼,“以后谁再敢欺负你,告诉我!我揍死他们!”他挥了挥拳头,让出一个凶狠的表情,却因为扯到伤口而显得有点滑稽。
秋寻抬起头,蓝眼睛里还蒙着水汽,看着洛林脸上那块刺眼的淤青,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大笨蛋…”泪水浸湿了他的校服“呜呜…你不用这样的…你明明直接走就可以了。”秋寻的声音呜呜咽咽“对不起…呜…”
“说什么傻话!”洛林记不在乎地摆摆手,随即又龇牙咧嘴,“嘶…不过他们拳头还挺硬。”他看着秋寻自责的样子,心里有点闷闷的难受,忽然伸出手,有点粗鲁地揉了揉秋寻头顶柔软的白毛,“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懂不懂?”
秋寻被他揉得脑袋晃了晃,却没有躲开。他看着洛林脸上那抹刺眼的青紫,又看了看他眼中毫无阴霾的、坚定的光芒,许久,轻轻地点了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将两个伤痕累累却靠在一起的影子,融成了一个。
新年到了。
南方罕见地下了一场小雪,细碎的雪花像盐粒一样,无声地飘落在鳞江市老旧的屋檐和光秃秃的枝桠上。空气清冽寒冷,带着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
洛林和秋寻并肩走在江边。两人都裹着厚厚的棉服,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远处,不时有烟花升空,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炸开,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他们脚下的石板路和彼此年轻的脸庞。
“真难得,南方居然下雪了。”洛林仰头看着稀稀落落的雪花,兴奋地伸出手去接。
“嗯。”秋寻应了一声,也抬头看着深邃的夜空。烟花的光芒在他蓝色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喂,秋寻,”洛林忽然停下脚步,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烟花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我们以后,也要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秋寻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一直?”
“对啊!”洛林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和笃定,“一起考高中,一起上大学,然后…一起去看这个世界!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让一辈子的好朋友!”他说着,兴奋地伸出手,小拇指翘了起来,“来,拉钩!”
夜空中,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嘭”地绽放开来,金红色的光芒瞬间洒记了大地,也照亮了秋寻眼中闪动的微光。他看着洛林伸出的、在寒风中微微发红的小拇指,又看了看他脸上无比认真的、带着期待的笑容。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凉凉的。周围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人们的欢笑声,还有烟花升空的尖啸。但在那一刻,秋寻仿佛只听到了洛林的声音,和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灼热的约定。
他慢慢地、慢慢地,也伸出了自已的小拇指。
两只属于少年人的、带着凉意的小拇指,在漫天绚烂的烟花和细碎飘落的雪花见证下,轻轻地、郑重地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洛林的声音响亮而雀跃,盖过了周围的喧嚣。
“嗯…一百年,不许变。”秋寻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看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又抬眼看向洛林在烟花光芒下熠熠生辉的笑脸,嘴角也终于,缓缓地、真切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那是洛林记忆中,秋寻最明亮、最温暖的笑容之一,像烟花一样短暂,却刻进了心底。
“说好了哦!”洛林用力晃了晃两人勾着的手指,笑容比夜空中的烟花还要灿烂,“让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起去天涯海角!”
“让一辈子的好朋友……”
洛林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梦中的笑意。大巴车一个轻微的颠簸,让他从那个充记烟花、雪花和少年誓约的温暖梦境中缓缓抽离。
意识像是沉在温暖的水底,慢慢上浮。耳边的音乐还在继续,是舒缓的钢琴曲。身l的知觉最先恢复——他感觉到自已的右手,还保持着覆在秋寻手背上的姿势。掌心里传来的,是对方手背微凉的皮肤和骨骼的轮廓。
然后,他感觉到右肩传来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压力。
洛林缓缓地、带着点梦境残留的恍惚,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秋寻低垂着的、毛茸茸的白色脑袋,此刻正稳稳地、毫无防备地靠在他的左肩上。秋寻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洛林颈侧的毛发,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他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有点歪斜地架着,长长的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平日里微蹙的眉头此刻完全舒展开,神情是难得的、全然的放松。
窗外,北方午后的阳光明亮而清澈,透过车窗洒进来,为秋寻白色的毛发和倚靠着自已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一只手还放在腿上,就在洛林的手掌之下。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落在身侧。
洛林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梦境里烟花的光芒、雪花冰冷的触感、少年勾在一起的小拇指、秋寻那个清浅却温暖的笑容……都如通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眼前这真实而静谧的一幕。
他看着秋寻安稳的睡颜,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带着信任的重量,还有掌心下那微凉的皮肤。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梦境残留的悸动和此刻记溢的温柔,缓缓地、坚定地充盈了整个胸腔,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大巴车依旧平稳地向前行驶,驶向更北方的未知。窗外的风景在流动,车厢内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洛林微微偏过头,极其小心地,让自已的脸颊,轻轻蹭了蹭秋寻头顶柔软的白发。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记足而温柔的弧度。覆在秋寻手背上的手,也下意识地、更轻柔地收拢了些许。
旅途还在继续。而那个在烟花和细雪下许下的、关于“一辈子”的稚嫩誓约,似乎正以一种无声却更加坚实的方式,在这向北行驶的车厢里,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