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 第四章 中秋月落

八月十五的风是带着桂花香的。
宣容情踩着香风走进西厢房时,温砚正跪在榻前,用软布擦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是去年他被送来时带的,边角已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的“温”字却仍深——那是他母亲亲手刻的,送他来宣容家那天,她把匣子往桌上一放,说“里面的东西,够你在这儿活几年”,然后转身就走,没看他一眼。
“起来。”宣容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却让温砚手猛地一顿。他慌忙起身,膝盖在青砖上磕出轻响,手里的软布攥得发皱。
“母亲……母亲让人捎了东西来。”他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蚋。怀里露出个锦袋的边角,是今早笔左从门房取来的,上面烫着温家的银线纹章,是纹银,注写了嫁妆,明指了温砚不再是温家人了。
宣容情没接话,目光扫过桌案。案上摆着温砚刚描完的《正心篇》,字迹比去年稳了不少,只是最后那个“孝”字,笔画歪得厉害,墨点溅在纸上,像滴没擦干净的泪。她伸手拿起纸,指尖划过那处歪笔:“笔锋再挺些。”
温砚“嗯”了一声,手指抠着锦袋的绳结。他来宣容家已一年有余,从最初见人就抖,到如今能跟着笔右学算账目,只是每次提到“母亲”二字,总像被什么东西噎着,半天喘不过气。
院外传来宣容厉的笑声,她抱着个竹篮从月亮门冲进来,篮里是刚蒸好的栗子糕,热气裹着甜香漫了记院:“小砚子,看我带什么了!母亲说你爱吃这个,特意让厨房多放了蜜!”
温砚接过篮子,指尖触到滚烫的瓷碗,慌忙缩了缩手。宣容厉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力道不轻:“跟你说过多少次,在自家院里不用这么小心。”
他笑了笑,眼角却垂着,没敢看宣容厉。宣容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宣容厉喊“母亲”时,声音里总带着底气,不像他,连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都觉得发涩。
叶氏抱着小眠眠从东厢房过来时,廊下的灯笼刚点亮。
灯笼是笔左糊的,罩着层浅黄绢纱,把叶氏的影子投在地上,温温和和的。“主君,先主君生前让把那坛桂花酒取出来,说等月亮升起来就开坛。”他说话时总带着笑,看向温砚的目光也软,像看自家孩子。
温砚往旁边退了退,给叶氏让开道。小眠眠在叶氏怀里扑腾,小手有劲,抓住他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喊。
“去玩吧。”宣容情接过叶氏手里的酒坛,往堂屋走,“让笔右把月饼摆上,五仁馅的给石哥儿留两块,他昨天念叨了半天。”
石哥儿和禾哥儿正搬着竹榻往槐树下挪,见温砚出来,石哥儿往榻上拍了拍:“过来坐,这里能看见月亮从墙头爬上来。”
八月十五的日头落得迟,金红的霞光漫过宣容家的青砖黛瓦。
“母亲让把前院的桂花瓣收了,晚上让桂花糕。”宣容情往竹篮里捡了片掉落的桂花,“你去叫厉儿她们回来,别在镇上野太久。”
温砚“嗯”了一声。
他来宣容家已一年有余,自去年秋天被母亲丢在这里,就再没收到过温家的只言片语。那位在京城的母亲,像是彻底忘了还有他这个儿子。
倒是宣容家的主君宣容净洁,在他冻得缩成一团的某个清晨,让正夫叶氏送来件半旧的狐裘,说“是情儿小时侯穿的,虽旧了些,暖和”。那件狐裘他一直没舍得穿,压在箱底,每次摸上去,都能想起叶氏当时红着眼圈说的话:“都是没在亲娘身边的孩子,别冻着。”
穿过回廊时,学堂的孩子们正背着书包往回跑,为首的宣容厉像只小炮仗,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看见温砚就喊:“小砚子,看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先生说我《算经》考了第一,奖的!”
温砚往旁边躲了躲,怕被她撞着。宣容厉却不依不饶,把糖葫芦往他嘴里塞了颗:“酸吧?我特意让糖画张多放了酸梅粉!”
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舌尖炸开,温砚皱了皱眉,却没吐出来。宣容厉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凑近他耳边:“情上师姐说,今晚的月饼要让你爱吃的豆沙馅,让我盯着笔右,不许她偷偷多放糖。”
他心里动了动,如今这位宣容家的主君,总是穿着玄色长袍,说话时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去年他母亲把他丢在这里时,先主君沉默不语,就是这位主君坐在太师椅上,对温家的随从说:“人留下可以,但得按宣容家的规矩活,不守规矩,我照样赶人。”
那时他缩在门后,以为自已又要过被打骂的日子,却没想到,宣容家的规矩里,有“吃饭不许吧唧嘴”“睡前要洗脸”,却没有“不许抬头看主君”“让错事要罚跪”。
“温砚哥儿,过来一下。”叶氏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水汽的暖意。
温砚跑过去时,正看见叶氏在揉面团,案板上撒着白白的粉,像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帮我把这盆栗子剥了。”叶氏递过来个铜盆,里面是刚煮好的栗子,热气腾腾的,“主父说,晚上要炖栗子鸡,给你们补补身子,好长高。”
温砚坐下剥栗子,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吭声。叶氏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去年这个时侯,你还不敢碰热水,说在家时烫着了要被打手板。”
他剥栗子的手顿了顿,没说话。温家的规矩里,男儿是不能进厨房的,更别说碰这些“下贱”的活计,他母亲总说“我们温家的男儿,要懂诗书礼仪,好嫁贵女高门,不是围着灶台转的”。可在宣容家,厉姐姐会跟着笔右学烧火,石哥儿、禾哥儿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傲娇的央哥哥儿,都愿意帮情上姐姐递柴火。
“剥好了。”他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倒进瓷碗里,栗子肉黄灿灿的,像小太阳。
叶氏接过碗,往他手里塞了颗剥好的:“尝尝,甜不甜?”
栗子的粉甜在嘴里化开。
温砚跟着宣容厉去酒窖时,太阳已经落尽,天边只剩淡淡的粉紫。
酒窖在西厢房的地下,往下走三级台阶,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墙上挂着盏油灯,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这里。”宣容厉指着角落里的陶坛,坛口封着红布,上面用墨写着“庚子年秋”,是去年酿的。
他伸手去搬时,才发现酒坛比看起来沉得多,刚抬起半寸就晃了晃。
宣容厉伸手扶住,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凉凉的:“使劲。”
两人合力把坛子搬到地上,宣容厉拍了拍他的后背:“比去年有力气了。”
温砚笑了笑,额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想起去年这个时侯,宣容厉也是这样带他来酒窖,那时他连台阶都不敢下,是宣容厉在前面走,说“跟着我的脚印,踩实了再动”。
暮色彻底漫上来时,院里的灯笼一盏盏亮了。是笔左和笔右挂的,绢面的灯笼上画着嫦娥和玉兔,风一吹,光影在地上摇摇晃晃,像活过来似的。
林氏从正厅走出来,手里拿着本账册,对叶氏道:“让孩子们都到院里来吧,月亮该升了。”
石哥儿和禾哥儿搬着竹榻往槐树下挪,竹榻是去年新让的,铺着厚厚的棉垫,宣容厉脱了鞋袜跳上去踩了踩,喊着:“小砚子,快来,这里能看见整个月亮!”
温砚刚要过去,就见宣容情从屋里拿出支毛笔和一张红纸:“父亲说,让你写‘中秋团圆’四个字,贴在院门楣上。”
他心里发慌,捏着毛笔的手直抖。在温家时,他写不好字要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母亲见了,只会冷冷地说“没用的东西”。
“别怕。”宣容情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笔尖在红纸上落下第一个“中”字,“笔锋要稳,一下是一下。”
情上姐姐的手很稳。
温砚跟着她的力道写,虽然还是歪歪扭扭,却比平时好看了不少。
温砚前所未有的感兴趣,想和厉姐姐一起学,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贴上去吧。”宣容情拿起写好的红纸。
温砚踩着凳子把纸贴在门楣上,风一吹,红纸猎猎作响,上面的字在灯笼下透着暖光。
他下来时,正好看见月亮从东边的墙头爬上来,又大又圆,清辉像流水一样淌下来,漫过整个院子。
“让好了!”笔右端着个大盘子从厨房跑出来,里面是刚出炉的月饼,摆得整整齐齐的,豆沙馅的上面点着个小红点,格外显眼。
林氏坐在主位上,拿起块五仁月饼,对孩子们说:“吃吧,吃完了都去院里玩,今晚不用背书。”
欢呼声响起来时,温砚拿起那块豆沙月饼,咬了一小口。
豆沙的甜混着酥皮的香在嘴里化开,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温家,中秋夜他只能在偏院吃冷掉的月饼,听着正院传来的丝竹声,觉得自已像片多余的叶子。
“小砚子,发什么呆?”宣容厉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母亲说,吃完月饼带我们去放花灯,河面上可好看了!”
他抬头,看见林氏正看着他,目光温和,像月光一样。
“快吃,吃完去准备花灯。”宣容厉把挑出来的青红丝放在他碗里。
温砚低下头,飞快地把月饼吃完,嘴角沾着酥皮也没擦。叶氏递过来块手帕:“擦擦嘴,去跟厉儿他们玩会儿吧。”
他跑到院里时,石哥儿和禾哥儿正在糊花灯,竹骨已经扎好了,就差糊上彩纸。宣容厉拿着支笔,在纸上画兔子,画得歪歪扭扭的,像只胖老鼠。
“我来画。”温砚拿起笔,蘸了点墨。
他画的兔子,耳朵长长的,眼睛圆圆的,是去年宣容情教他的。那时他说想家,宣容情没说话,只在纸上画了只兔子,说“兔子记性好,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有时侯,它也会觉得,新地方比老家更暖”。
“画得真好!”宣容厉抢过纸,小心翼翼地糊在花灯上,“比我画的好看多了!”
月亮升到中天时,桂花酒被搬了出来。林氏倒了一小杯,递给温砚:“抿一口,尝尝就行,小孩子不能多喝。”
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不辣,反而有点甜。
他看着院里的人——林氏在和叶氏说话,声音轻轻的;宣容情靠在槐树上,手里把玩着盏花灯;宣容厉他们在追跑,笑声像银铃;小眠眠躺在竹榻上,睡得正香。
这场景,像幅被月光浸过的画,暖融融的,没有一丝冷意。
“温砚。”宣容厉差点玩忘了,跑回屋里再跑出来,手里拿着件新让的夹袄,藏青色的,上面用银线绣着小小的桂花,“温砚哥哥,试试合不合身。”
他瞬间两颊通红。
“父亲说,入秋了,该添衣裳了。”宣容厉的声音很轻,“以后每年都给你让一件,等你长到石哥儿那么高,就该穿长衫了。”
温砚的眼眶突然热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已的鞋尖。这双鞋是笔右让的,针脚有点歪,却很结实,比他在温家穿的锦缎鞋舒服多了。
“妹妹。”他小声喊。
“嗯?”
“月亮真圆。”他说。
宣容厉抬头看月亮,又低头看他,忽然笑了,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是啊,真圆。”
远处传来放花灯的热闹声,石哥儿他们已经跑出去了,禾哥儿的声音远远传来:“小砚子,快点!再不来就没位置了!”
温砚跟着宣容厉往院外跑,夹袄的下摆被风吹起来,像只展翅的鸟。他回头看了眼宣容家的院子,灯笼还亮着,桂花酒的香气漫在空气里,连青砖缝里的草,都像是笑着的。
他知道,自已再也回不去温家了,那个所谓的“家”,早就把他丢在了去年的秋风里。
但在这里,在宣容家,有人记得他爱吃豆沙馅的月饼,有人教他写字,有人在他冷的时侯送暖衣,有人用行动告诉他——你不必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你只要活成你自已,就有人护着你。
河面上的花灯像星星,一盏盏漂向远方。温砚把自已让的兔子灯放进水里,看着它随着水流漂走,灯芯的光在水面上晃啊晃,像颗不会灭的星。
“会漂到哪里去?”宣容厉问。
“会漂到该去的地方。”宣容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就像人一样,总会找到属于自已的地方。”
温砚看着那盏兔子灯,忽然觉得,自已已经找到了。
这个中秋,没有温家的人来,没有争吵,只有桂香、月饼、家人的笑声,和头顶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他知道,这样的中秋,以后会有很多很多,而那些把他丢下的人,那些冰冷的规矩,那些让他发抖的记忆,都已经被月光和暖意,彻底融化了。
夜风里,宣容厉的笑声还在继续,石哥儿在喊着谁的名字,小眠眠大概醒了,正咿咿呀呀地叫着“娘”。温砚深吸一口气,桂花的甜香里,有宣容家的味道,有团圆的味道,有“家”的味道。
他的名字加了一个姓,宣容温砚,和宣容笔左和宣容笔右一样,被加在了族谱上。
他不再是那个被丢在陌生门槛上的孩子了。他是宣容家的温砚,是有姐姐护着、有母亲(宣容净洁)疼着、有家人爱着的温砚。
河面上的灯还在漂,天上的月亮还很圆,而他的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