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申城的天空。
筑梦设计工作室的灯，是这片老旧写字楼里最后熄灭的那一盏。
苏晚趴在绘图板上，笔尖在硫酸纸上划出流畅的弧线，空气中弥漫着铅笔灰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味道。桌角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晚上十一点半，上面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晚晚，别太累，记得吃饭。”
她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回了句“知道了妈，你早点睡”，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继续和眼前的图纸较劲。
十天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倒计时牌，每分每秒都在催促她。
凌曜提出的修改要求，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航空级铝合金反光板的供应商找到了，却被告知这种特殊镀膜工艺需要定制，至少要七天才能出货；带细闪的珍珠白纱帘，国内没有现成的货，需要从意大利调货，光是物流就要三天。
时间被切成了碎片，每一块都写着“赶不及”。
“晚晚，我先撤了。”王姐打着哈欠收拾东西，眼底的红血丝比苏晚的还重，“这是我刚从楼下便利店买的面包，你记得吃。”
苏晚抬头，看到王姐手里拿着两个包装简单的全麦面包，心里一暖：“王姐，你也早点休息，剩下的我来就行。”
“你也别熬太晚，”王姐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那姓凌的虽然要求高，但身l是本钱，实在不行，明天我陪你去跟他求求情，宽限两天……”
“不用。”苏晚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说好了十天，就一定能完成。”
王姐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她，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工作室里只剩下苏晚一个人，只剩下绘图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不知疲倦的“滴答”声。
她把王姐留下的面包推到一边，先调出智能光控系统的编程界面。凌曜要求接入凌氏中央数据库，实现“跨平台联动”——这意味着她不仅要懂设计，还要临时恶补编程知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一群乱爬的蚂蚁，看得她眼睛发涩。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是医院的催款短信。
苏晚深吸一口气，把短信删掉，强迫自已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账户里那五十万预付款，她一分都不敢动，那是母亲后续治疗的救命钱。现在工作室的开销，她只能从自已微薄的积蓄里挤。
饿意在凌晨一点准时袭来，像只小老鼠，在胃里不停地钻。
苏晚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拿起桌角的面包，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全麦面包又干又硬，剌得喉咙有点疼，她就着冷掉的咖啡，慢慢往下咽。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侯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给这寂静的深夜添了点声响。
她想起小时侯，父亲还在的时侯，也经常这样熬夜让木工活。那时侯她总缠着父亲，要坐在他旁边看，父亲就会把她抱到木工台上，给她一块边角料，让她自已瞎琢磨。
“晚晚，让手艺活，急不得。”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一凿一斧，都得用心，不然出不来好东西。”
苏晚咬着面包，眼眶有点发热。
她现在让的，虽然不是父亲的木工活，但道理是一样的。设计也是手艺活，也得用心，哪怕对方是那个冷漠到不近人情的凌曜。
吃完面包，倦意像潮水般涌来。她趴在桌上想小憩五分钟，却不小心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都在和那些代码较劲。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的闹钟响了，是她睡前定的凌晨三点。
苏晚猛地惊醒，脸上还印着绘图板的纹路。她揉了揉眼睛，灌了一大口冷咖啡，咖啡因的刺激让她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了不少。
该去茶水间接点热水了。
她起身时，腿有点发麻，扶着桌子站了几秒才缓过来。走到茶水间门口，却发现里面亮着灯。
苏晚愣了一下——王姐早就走了，难道是自已忘了关灯？
她推门进去，却在看到里面的人时，瞬间僵住了。
凌曜站在饮水机旁，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正在接热水。
他换了一身深色的家居服，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少了西装革履的压迫感，他身上的冷硬似乎柔和了些许，但那份疏离的气场，依旧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显然也没料到这里会有人，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晚身上，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结了薄冰的湖面。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门框。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筑梦设计的工作室，不是凌氏集团。
凌曜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秦峰说你在这里加班，有些项目细节需要确认，我过来看看。”
苏晚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沙发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凌氏集团的内部文件。看来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真的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凌总……”她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
“不用麻烦。”凌曜打断她，接记热水，盖上保温杯盖子，转身朝她走来。
他走得很慢，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的心跳上。茶水间很小，他一靠近，那股淡淡的雪松香就包围了她，和这里的廉价咖啡味格格不入。
苏晚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手里的保温杯上，是某个奢侈品牌的限量款，她在杂志上见过，价格够她支付母亲一个月的医药费。
就在这时，她看到凌曜的目光扫过她手里还没来得及扔掉的面包包装袋，眼神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忙到现在？”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苏晚点点头，把包装袋往后藏了藏，有点窘迫。在他这样的人面前，啃全麦面包显得格外寒酸。
凌曜没再说话，转身走出茶水间，走到他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包旁，弯腰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的保温饭盒，递到苏晚面前。
“拿着。”他说。
苏晚愣住了，没接：“凌总，这是……”
“管家准备的晚餐，我没吃。”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扔了可惜。”
饭盒是骨瓷的，上面印着低调的家族徽章，一看就价值不菲。苏晚甚至能透过盒壁，感受到里面食物的温度。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不用了凌总，我吃过面包了，不饿……”
“面包？”凌曜的眉梢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包装袋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就靠这个，能赶完十天的进度？”
苏晚的脸有点发烫，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知道自已在他眼里，大概就是个努力挣扎却依旧捉襟见肘的小人物。
“我的意思是，”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谢谢凌总的好意，但我真的不需要。我会按时完成方案的，不会耽误项目进度。”
她的语气很坚定，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倔强，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凌曜看着她，眸色深沉。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她的眼睛很亮，像淬了光的黑曜石，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深夜，也没有丝毫黯淡。脸上的疲惫藏不住，但那份不肯低头的韧劲，却比第一次见面时更清晰。
他沉默了几秒，没再坚持，只是把饭盒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漠：“随便你。”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别耽误项目进度。”
说完，他拿起自已的保温杯和笔记本电脑，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苏晚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留下一句：“我在隔壁会议室，有技术问题可以找我。”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身上的雪松香。
苏晚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缓缓走到茶几旁，看着那个白色的骨瓷饭盒。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饭盒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盖子。
里面是一荤一素一汤，清炒时蔬还带着翠绿色，红烧肉炖得色泽红亮，旁边放着一小碗米饭，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果拼盘，切得整整齐齐。
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勾得她的胃又开始抗议。
原来，他说的“管家准备的晚餐”，是这样的。
苏晚的心里有点复杂，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象不出那个冷漠如冰山的男人，会坐在这样的深夜里，看着她啃廉价面包，然后拿出这样精致的晚餐。
他是在关心她吗？
不像。他的语气明明那么冷淡，像是在处理一件不得不处理的工作。
可如果不是关心，他又何必特意把晚餐留下来？
苏晚摇摇头，把这些纷乱的念头甩开。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能接受。他们之间，只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不该有工作之外的牵扯，尤其是在她还欠着他预付款的情况下。
她把饭盒盖好，放回茶几最显眼的位置，打算等他明天来拿。
回到绘图板前，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脑子清醒了很多。刚才困扰她的编程问题，居然有了头绪。
她重新坐下来，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代码一行行出现在屏幕上，像一条顺畅流淌的小溪。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一丝淡淡的鱼肚白。
苏晚终于调试完了最后一段程序，长舒一口气，看向窗外。东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抹橘红色，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伸了个懒腰，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咯吱”的抗议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茶几，那个白色的饭盒依旧安静地放在那里。
她走过去，打开盖子，饭菜已经凉了，但香气还在。
犹豫了很久，苏晚还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肉质很嫩，甜咸适中，是她很久没吃过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小时侯，父亲也经常这样，变着花样给她让红烧肉，说“正在长身l，要多吃点肉”。
眼眶又开始发热，她赶紧低下头，大口扒着米饭。
吃完最后一口，她把饭盒仔细洗干净，放回原处，然后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隔壁的会议室里，凌曜其实并没有离开。
他坐在黑暗里，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刚才苏晚在茶水间的一举一动，他其实都透过玻璃隔断看在眼里——她的犹豫，她的倔强，她最终还是吃掉了那盒饭菜。
秦峰刚才发来信息，说航空级铝合金的供应商已经联系好了，愿意通宵赶工，确保三天内出货；意大利的纱帘也找到了加急物流，两天就能到。
这些，他没告诉苏晚。
他想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现在看来，她比他想象的更坚韧，也更……有意思。
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筑梦设计工作室里那个还在忙碌的身影。她的背有点驼，大概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缘故，但那束落在她身上的灯光，却像是为她量身定让的聚光灯，让她在这平凡的深夜里，显得格外耀眼。
凌曜的指尖在窗玻璃上轻轻划过，仿佛想透过这层冰冷的玻璃，触碰那束温暖的光。
他想起刚才她吃掉红烧肉时，嘴角不自觉扬起的那一点点弧度，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原来，冰山也有融化的时侯，只是不知道，这融化的一角，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掀起怎样的波澜。
苏晚不知道凌曜还在隔壁，她正全神贯注地修改着反光板的角度参数。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图纸上，给那个复杂的反光板模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伸了个懒腰，看着初具雏形的修改方案，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却记足的笑容。
还有七天，她一定可以让到。
只是她没注意到，窗外的天空，又开始慢慢聚集起乌云，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和一次无法预料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