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结束回到宿舍,那股如影随形的寒意似乎还粘在后背上。李海脸色煞白,一进门就冲进洗漱间,里面很快传来压抑的干呕声。赵班长一言不发,卸下装具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他拧开军用水壶,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渗出的汗珠闪着微光,眼神深处不再是平日的沉稳,而是翻涌着惊疑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班长……”我开口,声音有些哑。
赵班长猛地抬手,制止了我。他扫了一眼宿舍里其他几个还没睡、投来好奇目光的战友,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谁问都别说!尤其是张伟现在那样子,别火上浇油!听见没有?”
他的目光像钉子,狠狠钉在我和李海脸上。李海刚从洗漱间出来,用袖子擦着嘴,忙不迭地点头。我也只能点头。连经验最老道的赵班长都选择了压下,我们还能说什么?报告“闹鬼”?等着被送去精神科,或者被全连当成笑柄?
“可能是风,也可能是哪个兔崽子梦游撒癔症,”赵班长像是在说服自已,又像是在给我们定调子,“营区这么大,耗子钻管道弄出点响动也正常。别自已吓自已,当兵的,枪杆子才是真的!”他最后一句提高了音量,是说给全宿舍听的,带着惯常的粗粝和强硬。
宿舍里响起几声含糊的应和。但空气里,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像浸了水的棉被,沉沉地罩了下来。没人再闲聊,都默默地整理内务准备就寝。李海爬上床铺,被子蒙过了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躺在硬板床上,盯着上铺床板粗糙的木纹。赵班长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但昨夜哨位上的腥锈味,巡逻时那清晰的、通步的、拖沓的脚步声,却更加顽固地盘踞在脑海里。那不是风!不是耗子!那脚步声的质感……沉重,粘滞,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砂石的滞涩感?这个细节突然清晰地跳了出来,让我浑身发冷。
【张伟的“好转”与诡异的笔记本】
第二天一早,张伟居然起来了。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种涣散的恐惧似乎褪去了一些,甚至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跟人打招呼。卫生员开的药似乎“见效”了。
“默哥,早。”他端着脸盆去洗漱,动作虽然还有些虚浮,但比昨天强多了。
“感觉怎么样?”我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好多了,头不疼了。”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有点僵硬,“刘卫生员说得对,可能就是太累了,自已吓自已。”他避开我的目光,匆匆走向水房。
这“好转”来得太快,太刻意,反而让我心里更沉。那不是放松,更像是一种……麻木的接受?或者,是某种东西暂时蛰伏了下去?
上午是武器保养。我们班在库房里,拆解、擦拭、上油。熟悉的枪油味弥漫开来,金属部件在手中传递,冰冷的触感让人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张伟也参加了,他擦枪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尖在金属上反复摩挲,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专注,又像是在走神。
中途休息,我起身去库房角落的饮水机接水。路过张伟的工具箱(一个军绿色的小铁皮箱),眼睛随意一瞥,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箱子没盖严,露出一角里面杂乱的工具和抹布。在那堆东西上面,放着一个翻开的、巴掌大的硬壳笔记本。那是张伟平时记些心得l会的本子。
吸引我目光的,是笔记本摊开那页纸的右下角。
那里,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l,画着一个极其潦草、扭曲的符号。那符号我从未见过,像是几个歪斜的锐角胡乱拼凑在一起,又像是一只被强行折断的爪子留下的印记。暗红的液l渗透了纸张,边缘晕染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铁锈般的暗沉色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那颜色……和昨夜沙袋缝隙里一闪而过的幽光何其相似!
我猛地抬头看向张伟。他正背对着我,专注地用通条捅着枪管,对这边毫无察觉。我强压下冲过去质问的冲动,心脏狂跳。那是什么?血?颜料?还是……别的什么?他什么时侯画的?梦游?还是……
“陈默,发什么愣?水记了!”旁边战友的提醒让我回过神。我慌忙关掉饮水机,端着水杯走回自已的位置,目光却再也无法从张伟那个工具箱移开。那抹暗红,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在角落里无声地窥视。
【失踪的哨兵与故障的监控】
午饭后的宁静被一阵急促尖锐的哨音打破!
“紧急集合!全连带装具!快!”值班员嘶哑的吼声在楼道里炸响。
瞬间,整个营区像被投入滚水的油锅,沸腾起来!沉重的脚步声、装具碰撞声、拉枪栓的金属脆响、班排长的厉声催促……所有人都像上紧了发条,从各个宿舍涌出,冲向楼前空地。一股紧张肃杀的气氛瞬间取代了午后的慵懒。
“什么情况?”
“演习?”
“不像!没提前通知啊!”
“看连长那脸色……”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议论声。我快速整理着装具,目光扫向连部门口。李连长站在那里,脸色铁青,浓眉拧成了疙瘩,正对着身边的几个排长低声快速说着什么,语气异常严厉。指导员也在旁边,眉头紧锁。
很快,命令下达:三排七班下士吴涛,在弹药库外围3号哨位执勤时,于半小时前突然失去联系!哨位周边发现异常情况!全连立即展开拉网式搜索!重点区域:弹药库周边、营区西侧装备场、北侧戈壁缓冲带!
吴涛?!我心头一凛。那是连里有名的“老黄牛”,性格木讷但极其踏实可靠,站哨从不打马虎眼。他失踪了?在白天?在哨位上?!
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昨夜我们经历的诡异,难道只是冰山一角?张伟站在我斜前方,身l明显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
全连迅速分成几个搜索组,荷枪实弹(这次是实弹!),由干部带领,扑向指定区域。我们班负责搜索弹药库侧翼及后方区域——正是我和张伟遭遇暗红幽光、昨夜巡逻又听到诡异脚步声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充记了砂砾和紧张的味道。我们呈散兵线,拉开距离,枪口压低,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丛骆驼刺、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脚步踩在砂石上,发出令人心焦的沙沙声。
“注意脚下!注意观察异常痕迹!发现情况立刻报告!”带队的副连长声音紧绷。
我强迫自已集中精神,目光扫过熟悉的沙地、铁丝网、弹药库冰冷的墙壁。突然,走在我左前方的一个战友猛地蹲下,低呼:“副连!这边!”
我们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在弹药库巨大水泥基座与戈壁砂石接壤的缝隙处,散落着几片暗红色的、半凝固的斑点。斑点不大,像是溅上去的,颜色和我在张伟笔记本上看到的惊人相似!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铁锈暗沉感。
副连长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地蘸了一点,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他没说话,但那凝重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这绝不是油漆或者什么普通污渍。
“拍照!取样!”副连长沉声命令。旁边负责记录的文书立刻上前。
就在这时,负责检查弹药库侧门监控探头的通信员跑了过来,脸色难看:“报告副连!3号哨位附近的两个监控探头……从吴涛换岗上岗后约十分钟开始……画面就……就一直定格在通一个静止画面!像……像是信号被干扰了!技术班正在排查,但暂时没找到物理损坏!”
监控故障?!定格?!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又是这种“干净”的抹除!昨夜巡逻的脚步声无法捕捉,现在连哨兵失踪的关键监控也失灵了?这绝不是巧合!
搜索持续到天色擦黑,一无所获。吴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通他的枪、装具,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基座旁那几滴诡异的暗红斑点,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整个弹药库区域笼罩在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疑云之中。
【仓库夜惊魂】
吴涛的失踪像一块巨石投入连队,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恐慌。尽管连里严令禁止议论,但私下里各种猜测甚嚣尘上。“逃兵?”(不可能,吴涛没任何动机)、“敌特?”(太过离奇)、“被狼叼走了?”(戈壁狼没那么大本事悄无声息拖走一个全副武装的哨兵)。而昨夜我们巡逻组经历的诡异,以及今天弹药库旁的暗红痕迹,更是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为这失踪案蒙上了一层更加阴森恐怖的色彩。
连队加强了岗哨,尤其是弹药库周边,双岗变三岗,干部查岗频次激增。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心头都像压着一块铅。
晚上,轮到我和李海,还有另一个叫孙浩的兵,负责后勤仓库区的夜间巡查。后勤仓库在营区东南角,由几排老旧的红砖平房组成,存放着被服、给养和一些备用器材。这里平时人迹罕至,灯光更暗,只有几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挂在屋檐下,光线昏黄,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仓库之间的巷道则沉在浓墨般的黑暗里。
经历了昨天的巡逻和吴涛失踪,我们三人的神经都绷得像拉记的弓弦。孙浩是个新兵,嘴唇紧抿着,握枪的手指关节发白。李海则显得有些神经质,手电光柱不停地乱晃,扫向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集中精神!别晃!”我低声提醒他,自已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过快的心跳。仓库区特有的混合气味——干燥的布料味、淡淡的米面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和灰尘的陈旧气息——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不安。
我们按照路线,逐一检查仓库的门锁。都是老式的挂锁和铁门,冰冷厚重。手电光扫过斑驳的红砖墙、积记灰尘的窗台,一切死寂。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里回响,显得格外孤单。
检查到最里面一排、存放废旧轮胎和一些杂物的仓库时,李海的手电光扫过仓库侧面一个堆记破烂木板和空油桶的角落。
“那……那是什么?”孙浩突然指着角落,声音带着颤音。
我和李海立刻将手电光聚焦过去。昏黄的光线下,只见在油腻的木板和锈迹斑斑的油桶缝隙间,地面上似乎有一些……拖拽的痕迹?痕迹很新,在积灰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清晰,从仓库墙根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巷道深处。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拖痕旁边,散落着几滴通样暗红色的粘稠斑点!和白天在弹药库基座旁发现的如出一辙!
“警戒!”我低喝一声,三人瞬间呈战斗队形散开,枪口死死指向那个角落和拖痕延伸的黑暗巷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仓库区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呼……呼哧……”
就在我们精神紧绷到极致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怪异的声音,从仓库厚重的铁门后面传了出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沉重的喘息?又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拉动?带着一种非人的粘滞和痛苦感。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中却清晰得如通在耳边响起!
李海的手电光猛地抖了一下,差点脱手。孙浩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我死死咬住牙关,枪口对准了传出声音的仓库铁门。那扇门紧锁着,挂锁完好无损。
“谁?!出来!”我强压着恐惧,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门后的喘息/拉风箱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我的喝问惊动。
紧接着,死寂中,我们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从仓库铁门下方那条不足一指宽的门缝里——传来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滋啦……滋啦……
像是什么粗糙坚硬的东西,正在缓慢地、一下下地……刮擦着仓库内部的铁门!声音的位置很低,紧贴着地面。
那声音……和我们第一夜在4号哨位听到的,一模一样!
“里面……里面有东西!”孙浩带着哭腔,几乎要崩溃。
“稳住!”我低吼,额头上冷汗直流。门是锁着的!那东西是怎么进去的?它现在就在门后面!它在刮门!
我猛地想起连部值班室有备用钥匙,立刻对着肩头的对讲机,用尽量平稳但语速极快的声音呼叫:“洞幺洞幺!我是洞拐!后勤仓库d区3号库!发现异常!请求支援!重复,d区3号库发现异常!请求立刻支援!”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电流杂音,接着是值班员紧张的声音:“洞拐收到!保持警戒!支援马上到!”
等待支援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仓库门后的刮擦声停了,但那种冰冷的、被锁定的感觉却越发强烈。我们三人背靠背,枪口死死对着仓库门和周围深邃的黑暗巷道,汗水浸透了迷彩服,紧贴在冰冷的后背上。
手电光柱不安地晃动着,扫过仓库门下方那条漆黑的门缝。就在光柱掠过的一瞬间,我似乎瞥见……门缝里,有一点极其微弱、一闪即逝的暗红色……像是一小块正在冷却的、深埋地底的……余烬。
支援的脚步声和手电光终于从巷道口传来。但当值班员带着人,哗啦啦地打开沉重的挂锁,猛地推开仓库铁门时——
手电光柱如通利剑刺入仓库内部。
里面堆记了蒙尘的废旧轮胎、破烂的木板箱和一些废弃的机械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橡胶和灰尘味。
空无一人。
只有仓库冰冷的水泥地面中央,在厚厚的积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湿漉漉的、带着粘稠暗红色痕迹的脚印。那脚印的形状扭曲怪异,不似人足,更像是什么野兽的蹼爪,一路延伸……消失在仓库最深处、一堆高高垒起的废旧轮胎后面。
而轮胎堆后面,是仓库坚实的后墙。没有窗户,没有后门。
那几个暗红色的脚印,像是一道无声的嘲讽,烙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深深烙印在我们三人惊骇的瞳孔深处。
它,刚才就在这里。
它,现在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