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锦绣年代 > 第6章  蝴蝶牌缝纫机驾到
炉膛里的火苗总算稳了,橘红的光映着周建刚沉默的后背。
林秀云搂着怀里抱着布老虎熟睡的小海,看着那宽厚却佝偻的肩背。
煤火的暖意慢慢驱散着屋里的湿寒,也一点点化开她心口那块冻硬的冰。
她明白他在干什么,用他唯一会的方式,笨拙地修补着这个家被雨淋湿、被猜忌冻裂的缝隙。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落,变成屋檐滴水单调的啪嗒。
炉火的光在墙上跳跃,拉长又缩短那沉默的身影。
周建刚缠完最后一根电线,胶布撕拉声停了。
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他没回头,也没看床上,只是走到墙角那堆破零件旁,把那几根缠裹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的电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干净的旧铁盒里,盖上盖子。
然后,他走到门后,拿起那块擦工具的、沾满油污的旧棉纱,走到桌边,开始擦那张旧方桌。
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桌上所有的水渍、油污、还有之前那壶开水砸下的无形印记,都狠狠擦掉。
棉纱摩擦着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秀云看着,鼻尖又有点发酸。
她轻轻把小海放好,掖紧被子,下了床。走到炉子边,拎起热水瓶,给周建刚放在桌角的搪瓷缸里倒了大半杯热水。
滚烫的水汽袅袅上升。
周建刚擦桌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那杯冒着白汽的热水,看了好几秒。肩膀似乎微微塌了一下,又很快绷直。
他没说话,也没去碰那杯水,只是继续用力擦着桌子,沙沙声更响了。
林秀云也没再说话。她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煤灰。
两人各自占据屋子一角,默默干着活,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棉纱摩擦桌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交织、碰撞。
这一晚,冰川没有消融,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敌意,似乎被这沉默的劳作冲淡了些。
床中间依旧隔着无形的距离,但小海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滚到了中间,小脚丫蹬到了爸爸的背。
周建刚的身体僵了一下,最终没有挪开。
日子像上了锈的发条,艰难地往前挪。
周建刚依旧早出晚归,带着一身机油味。
但他回家后,不再总是闷头钻零件堆。
有时会拿起那个旧铁盒,看看里面缠裹好的电线;有时会坐在炉子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他那本卷了边的《机械维修手册》,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图纸上划过,眉头拧着。
林秀云心里那点火星,被王师傅那句“技术大比武”吹着,又被周建刚这无声的改变撩拨着,时明时暗。
她挡车挡得更仔细,连一个跳纱、一个粗节都不放过。
那台缝纫机的“嗒嗒”声,在夜深人静时,依旧在她脑子里回响,只是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着——技术。手艺。立身之本。
也许建刚的路,才是稳的?她看着墙上那张红艳艳的奖状,第一次对自己的“旁门左道”产生了动摇。
这天下午,车间里的轰鸣依旧震耳欲聋。
林秀云刚接完一个线头,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
突然,车间大门那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快看!那是什么?”
“嚯!好大的家伙!”
“谁弄来的?”
林秀云循声望去,心猛地一跳!
只见陈志远穿着一件崭新的、城里人才有的灰色夹克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指挥着两个穿着印有“运输社”字样工装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一辆平板三轮车上,往下抬一个东西!
那东西用厚厚的草绿色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露出的底座,是铮亮崭新的铸铁!轮廓方正,线条流畅,透着一种冰冷的、工业化的力量感!
是缝纫机!林秀云脑子里“嗡”地一声!蝴蝶牌!她的缝纫机!
陈志远也看到了林秀云,远远地就扬起手,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和兴奋,声音穿透了机器的轰鸣:“秀云妹子!快!搭把手!你的‘蝴蝶’驾到啦!飞进咱锦绣里喽!”
这一嗓子,像在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整个车间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过来!
女工们手里的活都停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眼神里有好奇,有羡慕,更有藏不住的惊愕和猜疑。
马兰花那张涂得煞白的脸更是从机器后面探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林秀云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脸上火烧火燎!她万万没想到,陈志远会这么高调!直接把这烫手的山芋抬到车间门口来!这让她怎么下台?!
“志远!你…你咋抬这儿来了!”林秀云又急又气,声音都变了调,想冲过去阻止。
“怕啥!”陈志远满不在乎,指挥着人把沉重的机头往车间门口的水泥地上放,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让大家伙儿都开开眼!看看啥叫现代化!这玩意儿,往后就是咱锦绣里的头一份!秀云妹子,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帆布掀开一角,露出缝纫机头乌黑油亮的机身,金色的“蝴蝶”商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像刀子一样刺着林秀云的眼睛,也刺着周围所有人的神经!
“我的老天爷…真是缝纫机!”
“蝴蝶牌的!得多少钱啊?”
“林秀云哪来这么多钱?该不是…”
“嘘…小声点!没听陈志远说是她的吗?”
“哼,谁知道…”
议论声嗡嗡地响起来,像一群讨厌的苍蝇。
马兰花尖细的嗓音尤其刺耳:“哎哟喂!我说呢!怪不得前阵子神神秘秘往人家屋里钻,原来是置办大件儿去了!这‘蝴蝶’翅膀硬,飞得可真高哇!”
林秀云手脚冰凉,僵在原地,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看着那台闪闪发光的缝纫机,本该是喜悦的源头,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只想逃!
她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群里搜寻,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想看看周建刚此刻是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车间另一头保全组那边,突然爆发出更大的骚动!一阵急促尖锐的哨声刺破空气!
“技术比武!提前了!保全组集合!快!三号梳棉机故障停机!王师傅点名了!机修组周建刚!机修组周建刚!速到三号梳棉机!”
车间主任拿着个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吼着,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拉了过去!连陈志远和他那台扎眼的缝纫机都被晾在了一边。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揪!周建刚!三号梳棉机!那不是他前阵子刚改进过风道的那台“病秧子”吗?又出事了?还偏偏赶在技术比武的时候!王师傅点名…这要是修不好…
她顾不上那台刺眼的缝纫机了,拔腿就往保全组那边跑!
挤过攒动的人群,只见三号梳棉机庞大的身躯像头死去的巨兽,瘫在车间中央,周围围满了人。
王师傅站在最前面,脸色铁青,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几个保全工围着机器,拿着工具,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
“让开!”一声低沉沙哑的吼声传来。
人群被一股大力分开,周建刚挤了进来。
他没看任何人,脸上沾着新鲜的油污,工装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径直走到那台趴窝的“病秧子”面前,蹲下。
巨大的梳棉机内部结构复杂,此刻像一团纠缠的死结。
周建刚没急着动手,他先绕着机器走了一圈,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机壳上听,粗粝的手指在几处关键部位飞快地敲击、摸索。那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和专注。
周围鸦雀无声,只有机器内部残余的热气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突然,他停在一个位置,眉头猛地一拧!抄起旁边工具箱里一把最大的活动扳手,毫不犹豫地伸进一个极其狭窄、布满油污的缝隙里!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青筋暴起!
“咔哒!”一声沉闷又清晰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一股浓黑的机油猛地从缝隙里滋射出来!溅了他半身!
“啊!”有人惊呼。
周建刚眼皮都没眨一下,任由黑糊糊的机油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扔开扳手,手闪电般探进那还在冒油的缝隙里,猛地往外一拽!
一个断裂的、足有小孩拳头大小的轴承内圈,带着扭曲的滚珠,被他硬生生拽了出来!那断裂面狰狞扭曲,一看就是金属疲劳到了极限!
“找到了!轴承内圈疲劳断裂,卡死了传动轴!”王师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斩钉截铁!
周建刚看都没看那废铁,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动作快得惊人。
转身就从自己那个油得发亮的工具袋里,掏出一个用崭新电工胶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正是他昨晚缠好的那根备用传动轴!尺寸、接口分毫不差!
“快!清理油污!换轴承!上新轴!”王师傅立刻指挥旁边看傻了的保全工。
周建刚已经扑了上去。
他半跪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整个人几乎钻进了机器底部。
他换轴承的动作快如闪电,拧螺丝的手稳得像铁钳。沾满油污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部件间翻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效率!
林秀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沾满油污却异常灵活的双手,看着他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台机器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混着黑油滴在地上…她忘了那台扎眼的缝纫机,忘了周围的议论,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紧张得能拧出水。
终于,周建刚猛地从机器底下钻出来,浑身油污,像从墨缸里捞出来。
他看也不看,反手抓起旁边一把大号活动扳手,手臂肌肉贲张,对着机器侧面一个沉重的飞轮锁紧螺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扳!
“哐——嚓!”
一声震得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
紧接着,他猛地拍下启动按钮!
嗡——!
巨大的梳棉机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像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机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即,皮带轮开始平稳地转动!刺啦刺啦的梳理声由慢到快,重新响彻车间!
“转起来了!修好了!”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王师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重重拍了下周建刚沾满油污的肩膀:“好小子!干得漂亮!”
车间主任也松了口气,赶紧拿起铁皮喇叭,激动的声音响彻整个轰鸣的车间:
“技术比武,机修组周建刚,排除重大故障!记头功一次!通报表扬!”
“机修组周建刚!”
“周建刚!”
广播声、机器轰鸣声、工友的叫好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林秀云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看着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浑身油污却像发着光的男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胳膊蹭了下脸上的油汗,蹭出一道滑稽的白印子。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喧闹的人群,越过攒动的人头,笔直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隔着轰鸣的机器,隔着飞散的棉絮,隔着那台被遗忘在门口、闪闪发光的“蝴蝶”牌缝纫机,他们的目光在空气里狠狠撞在一起。
周建刚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刚修好机器的锐气,有被认可的微光,还有一丝…林秀云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审视,又像困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努力想看清什么。
林秀云的心,被那目光烫得一哆嗦。
广播里“机修组周建刚”的余音还在车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