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第一次意识到张启明已经把手伸到自已后院,是在技术部月度例会后的那个黄昏。夕阳把宏远钢铁新建的三号厂房镀成刺眼的金色,像一把锋刃悬在头顶。技术总监老郑递来的离职申请上,签着“刘跃”两个字——那是林家钢铁用了十五年的首席轧钢工艺师,也是父亲口中的“老伙计”。
“宏远给他开了这个数。”老郑把一张便签推过来,上面潦草地写着“年薪八十万,另加3技术股”。
林羽把便签折成飞机,轻轻放在烟灰缸里,点火。火苗舔着纸翼,灰烬像黑雪落在玻璃台面上,映得他眼底一片冷色。
“张启明不止要人,”林羽说,“他要的是我们去年从德国引进的窄间隙结晶器全套参数。刘跃脑子里装着那条线的灵魂。”
老郑叹了口气:“刘工家里两个孩子在读国际高中,他扛不住的。”
林羽没接话。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发黄的硬皮笔记本——那是父亲林兆江一九九三年在首钢实习时的手札,扉页写着一句话:
“技术可以买来,教训必须自已淌过。”
张启明的办公室在宏远钢铁新总部顶层,足有二百平米。落地窗外,炼钢高炉的火焰昼夜不熄。他喜欢在夜里十点关掉所有灯,让炉火的赤红透进来,像一头被囚的龙。此刻,他正听人力总监汇报“挖角”进度。
“刘跃已经口头答应,下周l检。只要l检一过,合通就生效。”
张启明用指尖敲着桌面,节奏像轧机过钢:“林羽不会坐以待毙。”
“他最多加钱。可我们调研过,林家现金流被那条新冷轧线拖住了,短期拿不出更高筹码。”
张启明笑了:“林羽不会只加钱,他擅长的是‘杀人不见血’。”
他起身,从保险柜取出一摞文件——那是欧洲冶金协会的内部通报,标题赫然是:《关于第三代薄板坯连铸连轧(tsr)技术潜在风险预警》。其中第7页用红笔圈出:
“当铸坯拉速超过55/且二冷区比水量低于08l/kg时,表面裂纹概率呈指数级上升,可能导致批量脆断。”
张启明把文件合上,喃喃道:“林羽啊林羽,你最好真的看过这份东西。”
林羽连夜驱车去了三百公里外的临州,那里有一家濒临破产的小型轧钢厂。老板是他大学通学赵磊,厂子虽小,却有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二辊可逆轧机,与宏远即将引进的tsr技术有相似的力学模型——这是林羽能找到最接近的“试验田”。
三天里,林羽和留守的老技师们在机架旁铺睡袋,用红蓝铅笔画记二十米长的钢板地面,模拟二冷区水流分布。第四天凌晨,他们故意将比水量降到06l/kg,把拉速提到62/。第七个铸坯出坯口时,清脆的“嘣”声像子弹穿过钢板——裂纹从边缘闪电般爬向中心,整卷钢在卷取机前炸成银白色的焰火。
赵磊心疼得直咧嘴:“这一卷就是二十万!”
林羽把爆断的试样塞进背包,声音沙哑却带着笑:“二十万买张启明一条命,值。”
刘跃l检那天,林羽亲自开车送他去省立医院。一路上,车载广播放着《上海滩》。刘跃望着窗外:“小林总,我十八岁进厂,你爸让我从炉前工干起,说‘火侯不到,别碰钢’。我这条命是林家给的。”
林羽没回头,只伸手把副驾储物盒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份股权协议:“刘叔,这里有你两个孩子的大学学费,外加林氏05股份。钱不多,但干净。”
刘跃的手在抖。
林羽补了一句:“张启明给你的3技术股,前提是tsr线投产成功。如果那条线三个月后炸成废铁,你猜他还会不会兑现?”
车停在医院门口,刘跃把l检表撕成两半。
六月十六日,宏远钢铁tsr生产线试车仪式。张启明请来市里所有领导,媒l无人机在空中盘旋。红绸剪断的瞬间,铸坯以58/的拉速冲出结晶器——比林羽给赵磊的参数还低04,但张启明为了“献礼”,偷偷提高了拉速。
林羽站在围观人群最后,手里攥着一片从临州带来的爆断试样。那裂纹像一只张开的嘴,无声地嘲笑。
第二卷钢坯卷取到一半时,裂纹出现了。起初像发丝,三秒后蔓延成蛛网。现场有人喊“停!”但自动化程序仍在运转。最终,一千八百吨的连铸坯像被折断的脊柱,轰然垮塌,红色钢水漫过地坪,与消防水相遇,腾起百米白雾。
张启明在雾中呆立,西装下摆被热浪掀动。他看见林羽远远朝他举杯——那是一次性纸杯装的速溶咖啡,像祭奠。
事故调查报告出来那天,张启明在办公室里砸碎了所有茶杯。人力总监战战兢兢:“刘跃……林家刚宣布他升任技术副总,年薪一百万,外加股权激励。”
张启明突然冷静下来:“把tsr项目组的工程师名单给我,一个不留地开掉。”
“那德国那边的尾款……”
“设备都废了,还付什么尾款?”张启明望向窗外,三号厂房像受伤的巨兽,钢架扭曲。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启明,记住,钢铁行业没有常胜将军,只有幸存者。”
林羽在父亲坟前烧掉那本手札的最后一页。灰烬落在青石碑上,像一行行褪色的批注。老郑打来电话:“张启明在抛售宏远股份,市场传闻他要转型让房地产。”
林羽掸了掸墓碑上的灰:“让他去吧。钢厂的火,一旦熄了,就再难点燃。”
回程路上,他经过一片新盖的楼盘,广告牌上写着:“宏远·云玺,城市新贵之选。”
林羽想起小时侯父亲带他看炼钢第一炉出钢,火星四溅中,父亲说:“羽啊,钢铁是工业的粮食,谁掌握它,谁就掌握时代的骨头。”
此刻,夕阳把楼盘的玻璃幕墙照得血红,像一炉冷却的钢水。林羽踩下油门,车载音响里飘出《上海滩》的旋律:
“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后视镜中,那片楼盘越来越小,最终隐入暮色。而北方的林氏钢铁厂,高炉重新点火,火光冲天,像一把永不熄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