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西门外的官道上。五千神劲军像蛰伏的豹子,猫着腰在黑暗中潜行,每个人都把呼吸压到最低,只有偶尔踩碎枯枝的轻响。
扈再兴走在最前头,胯下的战马久经战阵,懂事地敛着蹄声,蹄子上裹着的麻布吸饱了雨水,踩在泥地里只发出“噗嗤”的闷响。他卸了平日里那身亮银重甲,只穿了件鞣制得极软的黑皮甲,甲片边缘打磨得光滑,不会在行动时发出碰撞声。手里那柄三十斤重的“破山刀”透着慑人的寒气。
“将军,我们到了。”身后传来亲兵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扈再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耳朵。
亲兵拽了拽他的衣角,手臂朝着左前方的黑暗里指了指:“您看那片林子。”
扈再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丛林像一道墨色的屏障,树影重重叠叠,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寻常人看去不过是片寻常的林子,他眯起眼仔细分辨,那些晃动的树影间,偶尔有极微弱的光点一闪而逝,像是萤火虫,又比萤火虫更有规律,是士卒们藏在树后,头盔偶尔反射的光。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握刀的手紧了紧。
鹰嘴崖顶的风更冷,带着山涧里的潮气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肉。张威往身后的松林里缩了缩,铁甲的下摆扫过覆盖着松针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带来的十二架抛石机被松枝和茅草盖得严严实实,伏在崖边的暗影里。每架抛石机后都蹲着二十个精壮士兵,他们怀里抱着石弹,嘴里都含着根芦苇杆——这是孟将军特意交代的,山里的潮气重,夜里冷,怕有人忍不住咳嗽惊了敌军斥侯,含着芦苇杆能把咳嗽硬生生憋回去。
张威吐出芦苇杆,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月亮被厚厚的雨雾裹着,只露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像块蒙尘的玉,连带着周围的星星都黯淡无光。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埋伏,可也最磨人。
“都精神着点!”他用口型无声地说。
落霞坡的峡谷里,泉水叮咚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陈祥蹲在一块湿漉漉的青石后,盯着峡谷底部那条蜿蜒的山泉。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像碎银般洒在水面上,又被流动的泉水揉成一片晃动的光斑。他带来的三百弩手正把弩箭一支支浸在山泉里,冰冷的泉水顺着箭簇往下滴,在石头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动作快点,轻点。”陈祥压低声音,手指在唇边竖了竖,“这山泉的水寒得刺骨,能让箭簇更锋利,还能去了铁器的腥气,金狗闻不到味儿,才能叫他们死个措手不及。”
一个年轻的弩手手忙脚乱地把箭往水里浸,不小心碰倒了身边的箭囊,十几支箭“哗啦啦”滚了出来,在石头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想死是不是?”陈祥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杀意,“再敢出一点声,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三百名弩手立刻噤若寒蝉,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更紧,像拉记的弓弦,随时准备射出致命一击。
黑风口的巨石后,孟宗政正蹲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火光跳跃着,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忽明忽暗,花白的鬓角上挂着水珠,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他看着儿子孟珙用一截烧焦的炭笔在岩壁上画地形图,岩壁被雨水打湿,炭笔划过,留下一道道清晰的黑痕。
“爹,您看这儿。”孟珙突然停下笔,炭笔在岩壁上点了点,“野猪岭的侧翼有一道山沟,看着不起眼,其实能过人。您说金军会不会从这儿绕过来?”
孟宗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黑暗中,野猪岭的轮廓像一头伏在地上的巨兽,背脊高耸,沟壑纵横,确实藏着不少隐蔽的小道。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孟珙的后背:“那地方只有猎人走的小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过,旁边就是百丈悬崖,三万大军过不去,除非他们都变成野猪,用四条腿爬。”
孟珙的脸在火把光下红了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炭笔往腰间一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麦饼,还带着点余温。
“这是娘烙的麦饼,加了芝麻,您垫垫肚子。”他把麦饼递过去,“从昨晚到现在,您还没吃过东西呢。”
孟宗政接过麦饼,咬了一大口。麦香混着芝麻的香味在嘴里散开,还带着点雨水的清冽气。
“珙儿,”他突然按住儿子的肩膀,“待会儿在罗家渡打起来,你记住爹的话,别光顾着往前冲。你们这队的任务是袭扰,不是决战,把金狗的先头部队打懵了就撤。势头不对立即往山林里钻,千万别恋战。”
孟珙挺直腰板,用力点头:“爹,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不会蛮干的。”
孟宗政看着他,又叮嘱了一句:“金狗的战斗力不比寻常敌军,他们的铁浮屠冲锋时,你们的战阵要灵活,长枪队在前,大刀队殿随后冲击,弓弩手在中间,轮流射杀,千万不能被他们冲散了队形。”
“嗯。”孟珙应着,把剩下的麦饼塞进父亲手里,“爹,我走了,时辰差不多了。”
孟宗政看着儿子转身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麦饼,饼渣从指缝里漏出来,混着雨水落在地上。
辰时,天空泛起一层灰蒙蒙的亮。完颜赛不的帅帐里飘着一股浓郁的羊奶腥气,他坐在案前,手里端着一个银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温热的羊奶。
乌古论庆寿站在案前,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手点着罗家渡的位置:“主帅,孟宗政用兵向来狡诈,罗家渡地势险要,万一……”
“老将军是越活越胆小了。”完颜赛不把银碗往案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羊奶溅出不少,“不过是些残兵败将,还敢设埋伏?就算他们有胆子,本帅也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他扯开嗓子往帐外喊:“乌古论部!”
帐外立刻传来一声洪亮的回应,“末将在!”
“通知全军开拔,直扑襄阳!”完颜赛不站起身,腰间的金刀“呛啷”出鞘,刀光映得他的脸格外狰狞。
“若遇宋军,不必请示,全力绞杀!本帅要让孟宗政看看,什么叫雷霆之势!”
乌古论庆寿还想说什么,却被完颜赛不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拱手道:“主帅英明。只是……为防万一,我看还是再派一支偏军通时进攻枣阳,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无法互相救援。”
完颜赛不皱了皱眉,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他指着亲兵,去给乌古虎说,让他带本部五千兵进击枣阳。”
乌古论庆寿带着金军前锋抵达罗家渡口时,天已经大亮。他勒住马,眯眼打量着眼前的河流,河宽约有二十多米,河水浑浊,流速看起来并不快,河床上露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水面最深处也只到马腹。
“将军,这河好渡得很!”身边的副将勒马上前,指着河床里的石头,“让士兵们过河,半个时辰就能全部渡完。”
乌古论庆寿没有立刻下令,他望着河对岸的密林,眉头紧锁。岸边的芦苇长得一人多高,随风摇曳,后面的林子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将军,还等什么?”副将说道,“主帅还在后面等着我们的催呢!”
乌古论庆寿咬了咬牙,或许是自已太多虑了。他挥了挥手:“传令下去,全军涉水而渡!骑兵在前,步兵跟上,保持阵型,谨防不测!”
“得令!”
号角声“呜呜”地响起,金兵们欢呼一声,催马下河。无数战马嘶鸣着,前蹄踏入冰凉的河水,溅起大片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