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山坳里,积雪像一块块碎银,嵌在枯黄的茅草间。
晨雾刚散,忠顺军的校场上已腾起白茫茫的热气,士兵们列成方阵,劈砍声、呼喝声不断响起。
孟宗政身披一副亮银锁子甲,外罩朱红披风,在扈再兴、陈祥等几名将领的簇拥下,踏着结了薄冰的路走向校场。靴底碾过路边的残雪,发出细碎的声响。
目光扫过队列最前排,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颧骨上还有冻伤的疤痕,手里攥着一把朴刀,腰侧刀鞘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桑木原色。
“这是去年从蔡州逃来的?”孟宗政忽然停住脚。
扈再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咧嘴道:“正是。他家被金兵抄了,爹娘都没了,带着个妹妹投到咱忠顺军,说要报仇。”
孟宗政点点头,走到少年面前。少年慌忙收刀立正,甲胄上的铜扣“当啷”作响。
“刀是自已磨的?”他指着少年手里的朴刀。
“是……”少年声音发紧,手心沁出了汗,“大人说,劈砍要够快,刀锋得利。”
孟宗政伸手把刀拿过来,掂了掂,约有五斤重,刀身虽有锈迹,刃口却磨得雪亮。“知道为何要练劈砍式?”他问。
“为……为了砍马腿!”少年答得飞快,眼睛亮起来。
“教头说,金兵的铁浮屠再厉害,马腿也是肉长的,一刀劈下去,再壮的马也得跪!”
周围的士兵都笑起来,校场上的紧张气氛松快了些。
孟宗政却没笑,他抽出自已腰间的佩刀,是镔铁打造的手刀,长约三尺,柄缠鲛鱼皮。
“看好了。”他沉声道,手腕一翻,刀身在空中划出道寒光,“劈马腿要斜着劈,从马膝下三寸入刀,那里筋腱最脆,一刀就能断。若直着砍,刀刃容易被马蹄崩卷。”
说着,他虚劈三下,动作不快,却稳如磐石,每一刀都带着破空的锐响。
“你们手里的刀,只要练得熟了,就能劈开金狗的骨头。”他将刀归鞘,目光扫过整个方阵,“但光有刀还不够,得有甲,有阵,有敢跟金狗拼命的胆子!”
校场上的呼喝声陡然拔高,士兵们攥紧兵器,甲片碰撞的脆响连成一片。
孟宗政转身走向步兵方阵的纵深,那里正在演练刺杀。三百名士兵列成三排,前排半蹲,手持长枪,枪尖斜指地面;后排直立,握着长柄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刺!”教头一声令下,前排的长枪通时向前挺出,枪杆笔直,枪尖发出“嗡嗡”的颤音。这些长枪多是枣木杆,裹着浸过桐油的麻布,枪头却参差不齐,有的是正规军造的三棱锥,有的是铁匠铺打的柳叶刀,甚至有几支枪头是用农具改制的,带着明显的凿痕。
“某看这枪阵,比上个月稳了三成。”扈再兴在一旁道,“陈教头说,现在五十步内,金兵的骑兵冲不进来。”
孟宗政却摇头:“金狗的铁浮屠,人马都披重甲,寻常枪尖戳上去,最多留个白印。”
他指着最左侧一名士兵的枪头,那枪头锈得发乌,“去库房换枪,至少要能穿透三寸厚的木板。”
说话间,一阵密集的“咻咻”声从右侧传来。
两百名弓箭手正对着百步外的草人放箭。他们的装备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穿皮甲,有的只着短褐,拉弓的姿势却如出一辙,左臂伸直,右手拉弦至耳后,腰身微拧,正是“挽弓式”。
“中了!又中了!”一名弓箭手欢呼着扔掉弓,他的箭正中草人的心口。那是张黄桦弓,弓梢缠着布条,显然用了多年,箭杆却是新削的芦苇杆。
“神臂弓队呢?”孟宗政问。
“在那边练硬功。”陈祥指向校场尽头,那里竖着十几架黑漆弩机,弩身比寻常弓长近一倍,五名士兵正合力上弦,额头上青筋暴起。“这玩意儿太沉,得五人一组才好用,但百步内穿铁甲跟玩似的。”
孟宗政走过去时,一名士兵刚扣动扳机,弩箭呼啸着飞出,竟穿透了百步外的铁皮桶,卡在后面的木柱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好劲道!”他赞了一声,“但弩箭太少,得让器械官多换些铁料来,至少要备足五千支。”
一阵马蹄声从东侧山坡传来。那是驻扎着忠顺军仅有的五百骑兵,正在进行训练。战马多是川蜀来的矮脚马,不及金兵的河套马高大,但耐力十足。
骑兵们的装备比步兵稍好,多穿轻便的皮甲,少数校尉披着铁甲,手里的马枪约两丈长,枪尾系着红缨。
“都统请看!”骑兵教头李进策马奔来,在孟宗政面前翻身下马,“末将新练了个‘拐子马’阵。”
孟宗政望去,见骑兵分成三队,左队向右,右队向左,中间一队原地盘旋,形成个“品”字形,马蹄扬起的雪尘里,隐约能看出阵法的轮廓。
“不错,”他颔首,“金兵的骑兵比咱们多十倍,硬拼肯定不行。得多练袭扰,等他们疲惫了,再用步兵合围。”
李进道:“都统说得是,末将记下了。”
日头升到半空时,操练暂歇。士兵们围着炊火,从怀里掏出麦饼和盐菜。麦饼是糙面让的,带着麸皮,盐菜是去年腌的芥菜,又咸又硬。南方来的士兵啃着麦饼直皱眉,他们更习惯吃稻米,但军粮里稻米只占两成,多留给伤兵和斥侯。
“北方来的弟兄,吃得惯这麦饼?”孟宗政走到一群士兵中间,拿起一块麦饼掰了掰,饼渣掉在雪地上,瞬间被冻住。
“回大人,比在金狗地界强多了!”一个络腮胡士兵大声道,他是从唐州逃来的,“那边连麦麸都吃不上,还得给金兵当牛让马。”
孟宗政心里一沉。上个月从临安传来的消息,朝廷又在给金国送岁币,丝绸、茶叶、白银装了记记五十车,而边关的军粮却常常拖欠。
“弟兄们放心,”他提高声音,“某已让人去襄阳调粮,三天后,让大家吃上带肉的炊饼!”
士兵们欢呼起来,声浪差点掀翻营帐。扈再兴跟着笑,眼角却瞥见孟宗政的脸色并不好,便拉着他走到僻静处:
。
“大哥,您又在想北边的事?”
孟宗政望着远处的雪山,那里是金国的方向。“你说,蒙古人这次袭扰金狗边境,是真要动手了?”
“谁知道呢,”扈再兴啐了一口,“金狗打不过蒙古人,就来欺负咱们,上个月又在蔡州增了一万兵。”
“金狗也是胆小鬼。”孟宗政冷笑,“他们占了中原,日子过得比宋人还安逸,士兵早就没了当年的凶性。可蒙古人不一样,那是在草原上吃沙子长大的,个个跟狼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赵制置使(赵方,京湖制置使)上个月来信说,蒙古人已经占了金国的西京(大通),下一步怕是要打中都(北京)了。”
扈再兴脸色变了:“那咱们……”
“咱们得先守住枣阳。”孟宗政指着城墙上新修的箭楼,“我让人在城外挖了三道壕沟,埋了尖木桩,就算金狗来了五万人,也得在城下躺一半。”他又望向南方,“鄂州的吴拱、江陵的李道,都是有大谋略的,至少能守住自家地盘。只要京湖防线不散,金狗就不敢轻易南下。”
正说着,一名亲兵捧着食盒走来,里面是几块炊饼和一碗羊肉汤。
“夫人让送来的,说都统早上还没吃东西。”
孟宗政接过汤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起儿子孟珙,出生才三个月,已经会笑了,哭声却比刚出生时更响亮。
“等这小子长大了,某就把这把刀传给他。”他摩挲着腰间的佩刀,“让他知道,咱们孟家的人,骨头比铁甲还硬。”
此时,一名斥侯骑着快马奔进校场,在孟宗政面前滚鞍下马:“都统!探得金兵在唐州集结,似乎要南下!”
孟宗政将汤碗递给亲兵,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传令下去,步兵加固城防,弓箭手备足箭矢,骑兵放出五十里警戒。”
他翻身上马,披风在风中展开,“某倒要看看,金狗敢不敢来!”
士卒们听到号令,纷纷拿起兵器,甲胄碰撞声、兵器摩擦声汇成一股洪流。
残雪在脚下融化,混着汗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空的流云,也倒映着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孟宗政勒住马,回头望去。这座枣阳城,像一颗钉在宋金边境上的钉子,虽小,却足以让任何来犯者流血。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雪的寒意,也带着远方的厮杀声。孟宗政一抖缰绳,战马嘶鸣着冲向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