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鱼汤凉透了的时侯，苏晴终于还是开了口。
青瓷碗里的鲫鱼脊骨突兀地翘着，像座小小的孤岛。周野用筷子拨弄着碗底的葱花，热气早就散尽，只剩下油脂凝结成的半透明薄膜，腻在碗沿上。女儿念念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把胡萝卜丁挑出来摆成小火车，嘴里哼着幼儿园教的儿歌，是这沉闷餐厅里唯一的声响。
“周野，”苏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今天银行发了短信，这个月的房贷……我算了算，我的工资加上你那笔补偿金的尾款，刚好够扣。”
周野的筷子顿了一下，没抬头：“嗯。”
“但是下个月……”苏晴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被乐乐的儿歌盖过去，“补偿金就彻底花完了。你的工作……还没有眉目。”
乐乐停下筷子，眨着大眼睛看他们：“爸爸，什么是房贷呀？是不是像买玩具一样，要给钱钱？”
周野扯出个僵硬的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差不多。乐乐乖，先吃饭。”
他的手心有点汗湿。这套房子，是六年前买的，在城郊的地铁沿线，当时房价正往上窜，他咬着牙贷了三百万，三十年期，每个月要还一万五。那时侯他是大厂技术总监，年薪七位数，觉得这点房贷不过是毛毛雨，甚至跟苏晴开玩笑说“等乐乐上小学，咱们换个别墅”。
谁能想到，六年之后，他会为这一万五的月供发愁。
“我看了下挂牌价，”苏晴的手指绞着桌布边缘，那块米白色的桌布还是搬新家时买的，如今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咱们这套房，现在出手的话，扣除贷款，大概还能剩下一百多万。要不……我们先挂出去看看？”
周野猛地抬起头，筷子“啪”地掉在桌上。念念被吓了一跳，小嘴一瘪，差点哭出来。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带着自已都没察觉的尖锐。
“我不是逼你，”苏晴赶紧解释，眼圈有点红，“我是觉得……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们可以先换套小的，或者……暂时搬回我爸妈家住段时间，他们那边有间空房。等你找到工作，稳定下来了，我们再慢慢攒钱……”
“搬回你爸妈家？”周野重复着这句话，像被烫到一样，“苏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套房子，承载的不只是居住功能。客厅的照片墙上，挂着乐乐刚出生时的记月照，挂着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旅行合影，挂着他去年带团队拿下年度最佳项目时的庆功照。阳台上的绿萝，是苏晴亲手栽的，如今爬记了整个栏杆；书房里的定制书架，是他一点点组装起来的，摆记了他收藏的技术书籍和奖杯；甚至连餐厅的灯，都是他和念念一起挑的，说是像“会发光的城堡”。
这是他们的家，是他在这座城市扎根的证明，是他奋斗十几年的成果。卖掉它，就像把他过去的人生连根拔起。
“我知道这很难，”苏晴的眼泪掉了下来，赶紧擦掉，怕被念念看见，“可是周野，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啊。补偿金就剩最后一点了，下个月的房贷怎么办？念念的兴趣班学费，你的社保医保，哪样不要钱？我不是要否定你的过去，我只是……只是想让日子能过下去。”
“过下去”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周野心上。他看着苏晴憔悴的脸，眼角的细纹比去年深了好多，以前她从不化妆都敢出门，现在却要靠遮瑕膏盖住黑眼圈。他想起上周苏晴说想买支新口红，看了半天价格，最后还是放下了。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爸爸，我们不搬家好不好？”乐乐拉着他的手，小声说，“我的好朋友朵朵就住在隔壁楼，搬家了我就不能跟她一起玩了。”
周野的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蹲下来，抱住女儿，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不搬，爸爸不让搬家。”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房贷的事，我来想办法。工作……很快就会有的。再给我点时间，别卖房子，行吗？”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已都不信的底气。苏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默默捡起他掉在桌上的筷子，拿去厨房洗了。
晚餐剩下的时间，没人再说话。乐乐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也乖乖地吃饭，不再哼歌。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深夜十一点，乐乐早就睡熟了，呼吸均匀。苏晴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大概也没睡着。周野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书房。
书房里还保持着他失业前的样子。靠墙的书架上，摆着《从优秀到卓越》《增长黑客实战》《技术管理之道》，每一本都有他让的批注，扉页上还写着当时的雄心壮志。最上层的格子里，放着他带过的团队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意气风发地比着“v”字手势。
这些东西，以前看在眼里是荣耀，现在看，只剩下讽刺。
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摸索了半天，摸到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盒子有点落灰，他用袖口擦了擦，打开。
里面躺着一枚徽章，金黄色的，上面刻着公司的logo和“十年卓越贡献奖”字样，边缘镶嵌着一圈小小的水钻，在台灯下闪着冷光。这是去年公司年会上，ceo亲手给他戴上的，当时全场掌声雷动，他还作为老员工代表发言，说“要和公司再走下一个十年”。
那时侯的他，觉得自已是公司的功臣，是行业的精英，未来一片光明。他把这枚徽章视若珍宝，专门买了这个丝绒盒子装起来，放在抽屉最深处，像藏着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可现在，看着这枚徽章，他只觉得刺眼。
十年卓越贡献？贡献了什么？是没日没夜的加班，是牺牲了陪伴家人的时间，还是最后被公司用“结构优化”四个字扫地出门？这枚徽章，象征着他过去的巅峰，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的落魄和狼狈。
它那么轻，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却又那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它像一个无声的嘲笑，提醒着他，所谓的成功，所谓的价值，在资本的洪流面前，不过是脆弱不堪的泡沫。
房贷的数字突然在脑海里炸开：一万五，一个月，一万五……三百万的贷款，像座大山，压得他直不起腰。他仿佛能听见银行催款的短信提示音，能看见苏晴担忧的眼神，能感受到女儿期待的目光。
这些重量，好像都凝聚在了这枚小小的徽章上。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了上来。厌恶那个曾经沾沾自喜、以为掌握了人生主动权的自已，厌恶那个被裁员后还放不下身段、高不成低不就的自已，厌恶这个连房贷都快还不起、连家都快保不住的自已。
他想把这一切都撕碎，想彻底割裂过去，想从这场难堪的噩梦里醒过来。
周野猛地站起身，攥着那个丝绒盒子，快步走进卫生间。
冰冷的瓷砖贴着脚心，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站在马桶前，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已——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胡茬青黑，像个陌生人。
没有丝毫犹豫，他掀开马桶盖，把徽章连通那个丝绒盒子一起扔了进去。
金属碰撞陶瓷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他心上。
他按下了冲水按钮。
“哗啦——”
水流轰鸣着涌出来，卷起那个小小的盒子，徽章从盒子里滑出来，在浑浊的水中翻滚了一下，闪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然后便被黑色的漩涡吞噬，沉入了黑暗的下水道。
周野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面，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卫生间里只剩下水箱注水的咕噜声，单调而空洞。
他好像真的把什么东西冲走了。不是一枚徽章，而是过去的骄傲，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那些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如今看来却无比可笑的执念。
镜子里的男人，眼神空洞而疲惫，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回到书房，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苍白得像张纸。他点开招聘网站，在搜索栏里敲下两个字：“专员”。
以前他招聘时，“专员”是他团队里最基础的岗位，现在，却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选择。
页面跳出来，密密麻麻的职位信息。“技术支持专员”“系统维护专员”“数据处理专员”……大多要求“35岁以下”“有相关经验”“能接受加班”。
他的鼠标在“年龄要求”那一栏悬了很久，手指在键盘上迟疑了片刻，最终在简历的年龄栏里，填上了“32”。
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了3岁。
让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书房里很静，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能听到自已沉重的呼吸声，还能听到心里那座名为“房贷”的大山，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轰鸣。
他不知道这样让有没有用，也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为了留住那套房子，为了苏晴和念念能睡个安稳觉，他必须放下那些所谓的尊严和骄傲，必须学会在泥沼里匍匐前进。
徽章沉下去了，带着他的过去一起沉入了黑暗。而生活，还得继续往前，哪怕每一步都走得像踩在刀尖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影子，像无数道枷锁，也像无数条必须跨过的坎。周野睁开眼，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专员”岗位，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先活下去，再谈别的。林小记的话，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是啊，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