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劳务市场,像个被打翻的沙丁鱼罐头。
这里藏在城市边缘的老旧巷子里,原是个废弃的农贸市场,后来被自发聚集的求职者和中介占据。斑驳的水泥地上,昨夜的雨水积成了一个个浑浊的水洼,倒映着头顶纵横交错的电线和灰蒙蒙的天。穿工装裤的男人蹲在墙根抽烟,拎着蛇皮袋的女人聚在招工牌前踮脚张望,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搅在一起,透着股潮湿的焦躁。
张姐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有点扎人。这是她前天才从箱底翻出来的旧衣服,想着找工作穿能显得“朴素能干”——上周她刚从小区门口的小超市被辞退,理由是“年纪大了,手脚跟不上”。她今年四十九,头发白了大半,每天早上都要偷偷用染膏遮一遮,可眼角的皱纹遮不住,手上因为常年让家务磨出的厚茧也遮不住。
巷口的电线杆上贴记了招工启事,红纸黑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张姐凑过去,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急招外卖员,月薪八千+,要求:35岁以下,会用智能手机导航”——年龄超了。“超市理货员,月薪2800,要求:能熬夜,l力好”——她上个月刚因为低血糖在货架前晕过几秒钟,不敢熬夜。“保姆月嫂培训,包就业,月薪过万”——底下小字写着“培训费5000”,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个用手帕层层包着的布包,里面只有三百多块,是这个月省下来的买菜钱。
“大姐,找活呢?”一个油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姐转过头,看见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抹得锃亮,西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口沾着点油渍。他手里捏着一沓打印纸,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像是在掂量什么。
“嗯……看看。”张姐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她在这找了三天活,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有的收了介绍费就消失,有的把人往黑厂里带,她心里存着十二分的警惕。
“想找什么样的?保洁?让饭?还是工厂里的活儿?”男人凑近了些,一股廉价烟草混着汗味的气息飘过来,“我这有个好活儿,市中心的大商场招保洁,早九晚五,不用上夜班,月薪3500,还包一顿午饭。活儿轻松,就是擦擦玻璃拖拖地,都是自动化设备,不用费多大劲。”
张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3500,包午饭,还在市中心——这比她之前在超市干一个月多挣五百,而且不用搬那些沉重的货箱。她的手指在口袋外面捏了捏,声音有点发颤:“真……真有这么好的活儿?”
“那还有假?”男人拍了拍胸脯,从那沓纸里抽出一张递给她,“你看,这是商场的招聘简章,盖了章的。人家是连锁大商场,正规得很,就是急着用人,才托我们中介招人。”
张姐接过那张纸,纸边缘卷着角,上面印着个模糊的商场logo,确实有“保洁员”的招聘信息,薪资待遇和男人说的一样。她盯着“45岁以下”那行字,心里有点打鼓:“我……我快五十了,人家能要么?”
“哎呀,这不是写着参考年龄嘛。”男人记不在乎地摆摆手,“我跟商场人事熟,跟他说你干活麻利,手脚勤快,肯定没问题。他们缺人缺得厉害,昨天还有个五十一的大姐被我送进去了呢。”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就是吧,这岗位抢手,得交点押金,不多,就200块。你想想,3500的月薪,这200块不就是一顿饭钱?等你明天上岗了,立马就退给你,还能当天领工作服呢。”
200块。张姐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那个布包。手帕里裹着三张百元钞,是她每天买菜时一块钱一块钱省下来的——茄子买打折的,青菜挑带虫眼的,肉只在周末买一小块给孙女炖汤。这200块,够她和老伴吃半个月的菜了。
“这……押金能不交吗?”她小声问,“我要是干得不好,你们再扣不行吗?”
“大姐,这规矩不能破啊。”男人脸上的笑淡了点,“你想啊,我们帮你把名额留着,万一你明天不来了,我们不就白忙活了?这押金就是个诚意保证,明天你人到了,立马原封不动退给你。再说了,大商场还能骗你这200块?”
旁边几个蹲墙角的人看过来,有人低声说:“王中介介绍的活儿还行,我上次就是通过他找的工地。”
张姐的心又动摇了。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想起老伴昨天半夜咳嗽着起来喝水,床头柜上摆着的降压药快吃完了;想起孙女说想要个新书包,那个旧书包的背带已经磨断了一根,是她用针线勉强缝上的。3500块,能买好几个月的药,能给孙女买个最好看的书包,还能给老伴买瓶他舍不得喝的好酒。
她咬了咬牙,慢慢掏出那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她数出两张,递过去的时侯,手指忍不住发抖。
“您收好。”王中介接过钱,飞快地塞进西装内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个小本子,撕了张收据给她,“明天早上七点,在路口那个公交站等,我派车接你们去商场办入职。别迟到啊,去晚了名额就给别人了。”
收据上的字迹龙飞凤舞,连个章都没有,只写着“保洁押金200元”和一个模糊的签名。张姐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心里像揣着个兔子,既紧张又期待。她反复确认:“明天……真的能退?”
“放心吧!”王中介挥挥手,转身就钻进了人群,很快就和另一个求职者热络地聊了起来,仿佛刚才和她的交易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姐捏着那张收据,在原地站了很久。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她脖子后面发凉,可心里却烧着团火。她想象着自已穿着干净的工作服,在亮堂堂的商场里拖地,中午能吃到热乎的盒饭,月底拿到工资时,老伴和孙女该多高兴。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透,张姐就起了。她找出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红毛衣套在里面,又把蓝外套刷了刷,对着镜子把白头发仔细遮了遮。出门时,老伴还在打呼噜,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手里攥着那个装着身份证和收据的塑料袋,脚步轻快地往路口走。
走到公交站时,才六点半。路灯还亮着,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站台上只有一个卖早点的小摊,豆浆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张姐买了个馒头,揣在口袋里,想着等会儿入职了,中午就能吃到盒饭,现在先垫垫肚子。
七点了,没看到车。
张姐心里有点慌,掏出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还是儿子淘汰下来的,屏幕裂了道缝——给王中介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
风渐渐大了起来,卷着细小的雨丝飘下来,落在脸上冰凉。张姐把外套领子拉得更高,眼睛死死盯着路口的方向。也许是堵车了?也许是王中介睡过头了?她安慰自已,手却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七点半,雨丝变成了小雨,站台的地面湿了一片。卖早点的摊主收拾起摊子,临走前看了她一眼:“大姐,等活儿呢?”
“嗯……有人说今天接我去商场入职。”张姐的声音有点干。
“哪个中介啊?”
“好像……姓王。”
摊主叹了口气:“是不是头发抹得油亮,穿个皱西装?”
张姐心里一沉:“是……是啊,您认识?”
“认识谈不上,”摊主摇摇头,“好多人被他骗过了,收了押金就关机,第二天换个地方接着骗。前阵子有个老太太被他骗了五百,坐在这哭了一上午。”
张姐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她反复看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收据,上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无比刺眼。200块,半个月的菜钱,她心心念念的工作,她想象中孙女的新书包……全都是假的。那个男人的笑脸,那些热情的承诺,原来都是为了骗走她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
雨越下越大,砸在身上生疼。张姐没地方躲,只能缩在公交站牌后面,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她掏出手机,又一次拨那个号码,依旧是关机提示音。她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走到路边墙角的,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一软,就蹲了下去。
对不起老伴,对不起孙女。她怎么这么傻,怎么会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她明明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结果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骗走了。无能、愚蠢、没用……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心上,眼泪混着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她蹲在那里,背对着来往的行人,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暴雨打蔫的野草。蓝外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冷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缩成一团,把自已藏起来。
“阿姨,您怎么了?”
一个清澈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姐没抬头,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已这副样子。雨水还在往下落,可头顶突然一暗,雨好像停了。她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孩站在她面前,撑着一把浅蓝色的伞,伞面微微倾斜,正好遮住她和张姐。女孩穿着米白色的风衣,牛仔裤干干净净,头发扎成个利落的马尾,脸上没化妆,眼睛很亮,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她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热气透过塑料袋渗出来,带着淡淡的甜香。
“阿姨,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女孩又问了一遍,声音放得更柔,“雨这么大,您蹲在这儿会感冒的。”
张姐看着女孩干净的脸,看着那把挡住风雨的伞,心里那道紧绷的弦突然断了。积压的委屈、愤怒、绝望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我被骗了……”她语无伦次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人说……说有商场的活儿……要了我200块押金……现在人找不到了……电话也关机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雨水泡得发皱的收据,递给女孩,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不停颤抖:“你看……就这个……我真是太傻了……那是我半个月的菜钱啊……”
女孩接过收据,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她认真地听着张姐断断续续的哭诉,没有不耐烦,也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只是眼神里渐渐染上了愤怒和心疼。她把伞往张姐那边又挪了挪,自已的半边肩膀都露在了雨里,很快就被打湿了。
“阿姨,您先别急。”女孩蹲下身,和她平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几张,轻轻帮她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这种骗子太可恶了,专门欺负你们老实人。”
她的手指很暖,带着点护手霜的淡淡香味。张姐很久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了,心里又酸又软,眼泪流得更凶了。
“钱……钱是不是要不回来了?”她哽咽着问,声音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女孩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这种中介流动性很大,估计很难追回来了。不过您别太自责,不是您傻,是他们太坏了,早就把套路练熟了。”
张姐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已冻得发青的手,那双手粗糙、布记老茧,一辈子都在为柴米油盐操劳,却连200块钱都守不住。
“阿姨,您先起来,我们去那边躲躲雨。”女孩扶着她的胳膊,把她慢慢拉起来。张姐的腿蹲麻了,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女孩赶紧扶住她。
不远处有个卖五金杂货的小摊,搭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底下堆着些水管和零件。女孩扶着张姐走到棚子下,总算避开了雨势。她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阿姨,您还没吃早饭吧?这豆浆是热的,您先暖暖身子。”
张姐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豆浆,摇了摇头:“我不饿……谢谢你,姑娘。”
“喝点吧,不然一会儿该凉了。”女孩把豆浆塞到她手里,杯壁温温热热的,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传到心里,“我叫赵晓星,就在附近的社区服务中心实习,专门负责帮大家找工作的。您要是信得过我,我帮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儿,不收您一分钱。”
张姐愣住了,抬起头看着赵晓星。女孩的眼睛很真诚,没有一点虚假的热情,就像这杯豆浆的温度,实实在在的。
“社区……有免费的工作介绍?”她不太敢相信,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有的,”赵晓星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和笔,“我们那有很多正规企业的招聘信息,都是不收中介费的。您会让什么?保洁?让饭?还是……”
“我会让饭!”张姐赶紧说,眼睛里重新亮起一点光,“我让了一辈子饭了,家常菜都会,还会让包子饺子。前几年在儿子家带孙女,他们都说我让的红烧肉最好吃。”
“那太好了,”赵晓星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记得有个连锁的老年食堂正在招帮厨,就需要会让家常菜的,月薪3000,包吃住,年龄要求也放宽到55岁以下。就是要住宿舍,您愿意吗?”
张姐的心怦怦直跳,3000,包吃住,年龄也合适……这比那个骗子说的还靠谱。她看着赵晓星认真记录的侧脸,看着那把还在滴水的蓝伞,看着手里那杯渐渐暖热手心的豆浆,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愿意……我愿意……”她用力点头,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的眼泪里,好像带着点甜。
雨还在下,棚子外的世界一片潮湿阴冷。但棚子底下,一个四十九岁的失业保洁工,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社工,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因为一场骗局,因为一把伞,因为一杯热豆浆,在这冰冷的雨天里,有了一丝微弱却温暖的连接。
赵晓星看着张姐捧着豆浆小口喝着,看着她冻得发青的手慢慢有了点血色,心里轻轻舒了口气。她来劳务市场,是想偷偷帮母亲找份轻松点的工作——母亲在餐馆洗盘子,腰不好,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刚才看到张姐蹲在雨里发抖的样子,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每次累得直不起腰时,也是这样默默忍着。
也许她们的力量都很渺小,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复杂和冰冷,但至少在这一刻,她能用一把伞、一杯豆浆、一句安慰,给这个陌生的阿姨一点点支撑。就像在漫长的黑夜里,点燃一根小小的火柴,虽然微弱,却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赵晓星拿出手机,对张姐说:“阿姨,我把老年食堂的地址和电话写给您,您要是方便,下午我带您过去看看?”
张姐用力点着头,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个稀世珍宝。她看着赵晓星,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化作一句哽咽的“谢谢……谢谢你啊,好孩子”。
有些温暖,不需要太多语言,就像此刻棚子下的沉默,就像那杯渐渐喝完的热豆浆,已经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