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身如不系之舟! > 第一章

船离了渡口,京城的轮廓便在暮色与寒烟中,一寸寸化为模糊的墨痕。
我立于船头,看两岸青山如画,却又飞速倒退,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三日前,我还是御前亲点的探花郎,裘马清狂,指点江山。
三日后,我已是身负枷锁的流囚,前路漫漫,不知归期。
江风猎猎,吹透了我的单衣,也吹散了我心中那点不甘的热气,只余下刺骨的冰冷。
身后是十年寒窗换来的功名尘土,眼前是三千里水路通往的蛮烟瘴雨。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命,从此便如这江上孤舟,再无缆绳可系,只能随波逐流,听凭风雨。
1
三日前,京城长乐坊的琼林宴上,酒是御赐的玉露春,月是上弦的清辉月。
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高谈阔论。
而我,苏子游,二十三岁,大宣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无疑是那夜星辰中最亮的一颗。
天子亲赞我文有风骨,貌比潘安,御笔将我点入翰林院,授修撰之职,一时风光无两。
席间,百官来贺,推杯换盏。
我性子素来清高,带着几分少年得志的锋芒,饮至半酣,便与几位同科谈论起朝政。
如今朝中,以魏相国为首,结党营私,壅蔽圣听,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借着酒意,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座中忽静。
一道阴柔的目光从上座投来,如毒蛇吐信。
那是当朝丞相,魏严。他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苏修撰少年英才,心怀社稷,老夫佩服。魏严缓缓开口,只是,这朝堂之事,如水之深,初来者,还需慎言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我长身而起,举杯回敬,酒意未消,胆气更盛:子游只知,水深则易浊,当以清流激之。在其位,谋其政,不敢因水深而惜身。
满座皆惊。
魏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他轻轻呷了口酒,点头道:好,好一个‘不敢惜身’。老夫,拭目以待。
他语罢,拂袖而去。
那夜的酒,后来是什么滋味,我已记不清。
只记得,那夜的月光,似乎从那一刻起,便冷了下去。
我以为,我的入世,是以笔为剑,澄清玉宇。
却不知,我的锋芒,早已刺痛了盘根错节的利益蛛网。
那夜的星辰,是我此生见过最璀璨的,也是最短暂的。
如一场,幻梦。
2
梦醒得猝不及防。
第三日拂晓,天光未亮,我尚在翰林院的官舍中宿醉未醒,一群禁军便破门而入。
为首的,是魏严的门生,大理寺少卿李默。
他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卷黄麻纸,宣读的罪名,我听得字字分明,却又句句恍惚。
结交朋党,非议朝政,意图不轨。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砸在我混沌的头脑上。
我没有反抗,也无从反抗。
那一身引以为傲的探花郎官服被粗暴地剥下,换上的是一身囚衣。
昔日人人称羡的翰林修撰,转瞬间成了阶下之囚。
天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
我被关在最深处的囚室,与死囚为邻。
起初,我愤怒,高喊冤枉。
回应我的,只有狱卒不耐烦的呵斥与铁链拖地的回响。
后来,我沉默。
我知道,这是魏严的报复,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
我的家,在江南。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望的乡绅,一生与人为善。我中第的消息传回时,想必是阖家欢庆。
我不敢想,当他们得知我沦为囚徒的消息时,会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审讯不过是走个过场。
李默坐在堂上,一遍遍问我,同党是谁,主使何人。
我看着他那张曾经在琼林宴上对我谄媚逢迎的脸,只觉得荒唐。
我唯一的回答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冷笑一声,将一叠所谓的罪证扔在我面前。
那是我与同科好友的往来书信,里面的诗文唱和,被曲解为联络密语;我对时弊的感慨,被描绘成谋逆的铁证。
我明白了,在这张早已织好的网里,我不过是一只束手就擒的飞蛾。
最后的判决下来了。
念其初犯,且曾为天子门生,免去死罪,流放三千里,发往岭南夜郎县,终身不得赦归。
家人也受了牵连,家产被抄没,父亲被革去乡绅功名,沦为白身。
宣判那日,我被押出天牢。
京城的阳光,久违了,却刺得我睁不开眼。
街道两旁,有百姓在围观。
我看见了他们眼中或同情,或鄙夷,或麻木的神情。
三日前,我骑马夸街,他们为我欢呼。
三日后,我身负枷锁,他们视我如敝履。
世态炎凉,人心之变,竟比翻书还快。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沉重的枷锁,心中最后一点热血,彻底冷了。
青云路,黄泉道,原来只在一念之间。
我的兼济天下,不过是书生的一场痴梦,一脚踏出,便碎成了满地尘泥。
3
押解我的官差,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都是京城禁军的老油子。
他们收了魏严门下的银子,一路上对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他们也不愿多生事端,只要我不逃不闹,便也相安无事。
我们就这样,登上了一艘官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
船行得很慢,仿佛要将这三千里的路途,一寸寸碾过我的心。
最初的几日,我蜷缩在狭小的船舱里,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心中翻腾的,是无尽的恨与不甘。
我恨魏严的阴险毒辣,恨朝堂的黑暗无光,也恨自己的天真愚蠢。
那股愤懑之气,像一团火,在胸中烧着,灼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张官差端来一碗糙米饭和一碟咸菜,扔在我面前。
苏大人,哦不,苏秀才,好歹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到了夜郎那瘴气地方,没个好身子骨,不出三天就得喂野狗。他的话语粗俗,却带着一种糙砺的真实。
我没有理他。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我们哥俩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别怨我们。这世道,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身不由己。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心中那团鼓胀的怨气。
是啊,他们身不由己,李默身不由己,或许连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某些时候,也身不由己。
而我,从前以为可以凭借才学与志向,主宰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却成了最身不由己的那一个。
我开始进食。
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死去。
身体的恢复,让我的神智也清明了些。
我开始走出船舱,立于船头。
江水汤汤,无声东流。
两岸的景物,从北方的雄浑壮阔,渐渐变为南方的秀丽婉约。
我看田间农人躬耕,看江上渔夫撒网,看渡口妇孺浣纱。
他们的脸上,有劳作的疲惫,有生活的艰辛,却没有我这样的怨愤。
他们的人生,似乎也如这江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静地流淌着,没有起点,也望不见终点。
一日,船过金陵。
远远望去,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六朝古都的王气,早已消散在烟雨中。
我想起了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的这点个人荣辱,与这历史长河中的兴亡更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开始反思。
我的理想,是兼济天下。
可我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天下
我了解的,是书本里的天下,是朝堂上的天下,是文人雅士酒后高谈阔论的天下。
而这江河两岸,这万千黎民,这个最真实的天下,我却从未真正看过一眼。
船上的日子,漫长而单调。
我向官差讨来了纸笔。
他们有些意外,但见我神情平静,便给了我一些粗糙的草纸和一块劣质的墨。
我不再写激昂的诗文,也不再写愤世的杂感。
我只是记录。
记录江水的颜色,记录风的声音,记录两岸的稻禾,记录一只水鸟掠过水面的姿态。
我的心,在这一次次描摹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仿佛我的魂魄,脱离了这具戴着枷锁的肉身,融入了这天地自然之中。
千里江舟,渡我南下。
它渡走的,是我半生的骄傲与锋芒。
它渡来的,却是一颗开始学着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的,赤子之心。
4
船行两月,终于抵达岭南。
再换陆路,又是半月的颠簸。
当我最终站在夜郎县的县衙门口时,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
岭南的空气,湿热而黏腻,带着草木腐烂的气息,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这便是所谓的瘴气。
夜郎县,比我想象的还要偏远荒凉。
县城只有一条主街,稀稀拉拉的几间铺子,街上行人多是当地的少数部族,穿着我看不懂的服饰,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县衙更是破败不堪,朱漆的的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门前石狮子也缺了一角,长满了青苔。
接待我的是县里的主簿,一个姓钱的干瘦中年人。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也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麻木。
苏……先生,您就暂且住在这后院的西厢房吧。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囚和大人的称呼。
我被安置的西厢房,与其说是房,不如说是一间稍大些的柴房。
窗纸破了几个大洞,风雨可以随意灌入。屋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散发着浓浓的霉味。
这就是我余生的归宿。
那晚,下起了大雨。
岭南的雨,狂暴而密集,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雨水从破洞的窗纸和屋顶的缝隙里渗进来,很快便在地上积了一滩水。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风声雨声,感受着刺骨的湿冷,一股巨大的绝望,再次将我淹没。
京城的繁华,父母的音容,同窗的笑语,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
我,苏子游,真的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浑身忽冷忽热,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在昏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天牢,又看到了魏严那张冰冷的笑脸。
我挣扎着,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死在这异乡的雨夜时,一碗滚烫的草药,被送到了我的嘴边。
那药汁黑褐,苦涩无比,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布衣的苍老身影。
是钱主簿。
他见我醒来,松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这是山里采的‘解瘴草’,喝下去发发汗,就能挺过去。
我看着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唉,他叹了口气,刚来的人,都得过这么一关。挺过去,就活下来了。挺不过去,也就……认命了。
他扶我喝下药,又用干爽的布巾为我擦去身上的冷汗。
那一刻,我这个被朝廷抛弃的罪人,竟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吏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活了下来。
病好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修补我的屋子。
我向钱主簿借来工具,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茅草修补屋顶,用桐油纸糊好窗户。
虽然笨拙,但当我终于能在一个不再漏雨的屋子里安睡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我开始走出那间陋室,观察这个被我视为蛮荒之地的夜郎。
我发现,这里的山,青得纯粹;这里的水,清得见底;这里的人,虽然言语不通,但眼神大多淳朴。
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知道哪种草药可以治病,哪种野果可以充饥,如何看天时、辨方向。
这是一种我从未在书本里学过的,活生生的学问。
我心中的那座京城,那座由功名利禄、典章制度构筑起来的华美楼阁,在夜郎的瘴雨蛮烟中,渐渐被冲刷、被剥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真实的天地。
5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如夜郎县外那条缓缓的溪水。
我不再去想京城的恩怨,不再去计算归返的日期。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夜郎人一样生活。
我用官府每月发放的微薄口粮,加上自己开垦的一小块菜地,勉强维持生计。
闲暇时,我便读书。
带来的几箱书,在流放途中颠簸,已是破损不堪。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页页修补好,仿佛在修补自己破碎的人生。
从前读书,是为了求功名,字字句句都想着如何揣摩上意,如何写出锦绣文章。
如今读书,只为求心安。
在《庄子》里,我读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读到乘物以游心,心中郁结之气,为之一畅。
在陶潜的诗里,我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到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些古人的智慧,在此时此地,才真正地渗入我的骨髓。
我开始明白,人生的价值,并不只在于入世的功业,更在于出世的境界。
真正的强大,不是手握权柄,而是内心的自由与丰盈。
夜郎的夜晚很静,没有京城的喧嚣。
月光洒在我的陋室前,清冷如水。
我常常在月下独坐,一坐便是一夜。
有时,我会摆上一杯用当地米酿的浊酒。
酒味辛辣,入喉如火,却能驱散山中的寒气。
我会对着月亮,遥祭远方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也会想起魏严,想起那些构陷我的人。
但心中的恨意,已经淡了许多。
他们困在权力的牢笼里,每日算计,每日提防,看似风光,实则比我这个流放之人,更不自由。
他们是缆绳紧系的官船,看似稳固,却只能在固定的航道上行驶,无法领略两岸真正的风光。
而我,虽是被迫,却成了一叶不系之舟,在命运的江河上,看到了别样的风景。
一日,一个约莫七八岁的本地孩童,怯生生地走到我的门前。
他叫阿牛,是附近村里的孩子。
他手中捧着几个野果,黝黑的脸上满是好奇。
他用生硬的汉话问我:先生,你在看什么
我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他,那叫月,我还给他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他听得入了迷。
从那以后,阿牛和村里的几个孩子,便时常来我这里。
他们给我送来山里的野果、溪里的鱼虾。
我则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讲书里的故事。
我的陋室,渐渐成了村里的学堂。
孩子们的笑声,驱散了屋里的霉味,也温暖了我孤寂的心。
看着他们清澈的眼睛,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学问,除了换取功名,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用途。
它可以为这些身处蛮荒的孩子,打开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
那轮照耀我陋室的明月,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
它照见的,不再是一个失意的囚徒,而是一个在尘埃里,重新找到自身价值的,教书先生。
6
光阴荏苒,一晃五年。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京城换几轮新贵,也足以让我从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一个肤色黝黑、筋骨粗壮的乡野之人。
我的汉话里,带上了浓重的夜郎口音。我已经能熟练地使用当地的农具,能分辨山中的草药。
我甚至和当地部族的老祭司,成了忘年之交。
他教我部族的语言,给我讲古老的传说。
我则将汉人的历法和农耕技术,传授给他们。
我不再是那个外来的罪人,而是他们口中尊敬的苏先生。
我的学堂,学生越来越多。
不仅有孩童,还有一些渴望识字的成年人。
我没有固定的教材,便自己编写。
我教他们识字,也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算术和医理。
我将《农政全书》里关于南方稻作的知识,结合夜郎的实际情况,写成通俗易懂的歌诀,教给村民。
有一年,夜郎大旱,溪水断流,田地龟裂。
村民们按照传统,杀牲祭天,却毫无用处。
我凭借书中读到的水利知识,带着村民们勘察地形,在山中找到一处被堵塞的地下水源。
我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用最原始的工具,挖开土石,引出了一股清泉。
当泉水顺着新开的沟渠,流进干涸的稻田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村民们将我高高地抛向空中,用他们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激。
那一刻,我所获得的喜悦与满足,远胜过当年金榜题名时。
我的笔,不再只为风花雪月,不再只为朝堂策论。
它开始为这片土地,为这里的人民,耕耘出一片片希望的田野。
这不仅是耕耘土地,更是耕耘我自己的心田。
我渐渐明白,兼济天下的理想,并非只有身居高位才能实现。
在夜郎的这片土地上,我所做的每一件小事——教一个孩子识字,帮一个村民写信,引一股救命的泉水——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兼...济这个我能触及的天下。
我的世界,不再是那个以京城为中心的,狭隘的功名世界。
我的世界,是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是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是天地间广阔的自然。
一日,钱主簿来访,带来了一坛好酒。
他已是满头华发,即将告老还乡。
我们对坐饮酒,他看着我,感慨道:苏先生,你和五年前,真是判若两人了。
我笑了笑:是吗
是啊,他说,五年前你来时,眼里全是冰。现在,你的眼里,是暖的。
我举起酒杯,敬他,也敬这五年的岁月。
是啊,我的心,暖了。
是被夜郎的太阳晒暖的,是被这里淳朴的人心焐暖的。
曾经的锋芒,被磨成了温润的玉。
曾经的怨愤,化作了悲悯的情怀。
我在被流放的土地上,找到了心灵的故乡。
7
第八个年头,岭南道来了一位新任的节度使,姓陆,名远。
据说,这位陆节度使也是京中名士,因不愿与魏严同流合污,自请外放。
他上任后,巡视各州县,竟一路来到了偏远的夜郎。
钱主簿早已致仕,新任的主簿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听闻节度使要来,紧张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知道我曾是京官,便三番五次地来请我,希望我能在节度使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
我婉言谢绝了。
我对这些官场迎来送往的俗事,早已没了兴趣。
陆远抵达夜郎那日,我正在山中采药。
回来时,却见我的陋室前,站着一位身着便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
他身后跟着几名护卫,与这乡野景色格格不入。
他见我背着药篓归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拱手道:可是苏子游,苏探花当面
他的声音温和,没有丝毫官架子。
我放下药篓,回了一礼:罪官苏子游。不敢当探花之称。敢问足下是
在下陆远。他微笑道。
我心中了然,原来他就是新任的节度使。
陆大人微服至此,有失远迎。我平静地说。
是我冒昧打扰了。陆远打量着我的陋室,和我这一身粗布短衣,眼中是掩不住的惋惜,子游兄,久闻大名。当年你在琼林宴上,痛斥权奸,风骨凛然,陆某至今记忆犹新。不想,竟在此地受苦八年。
我请他入座,为他倒了一碗凉茶。
此地虽偏,却非苦地。我心安处,即是吾乡。我淡淡道。
陆远闻言一怔,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叹道:子游兄,你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
我们聊了许久。
从经史子集,聊到诗词歌赋,再聊到夜郎的风土人情。
我发现他是一位真正有抱负、有见识的官员。
他问我夜郎的民生疾苦,我便将我这八年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我告诉他,此地赋税过重,官吏盘剥,部族之间时有纷争。
我也告诉他,此地物产丰饶,民风淳朴,若能善加引导,必能安居乐业。
我的话里,没有一句抱怨自己的遭遇,也没有一句对朝廷的怨怼。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亲眼所见的,真实的夜郎。
陆远听得极为认真,时而点头,时而沉思。
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郑重道:子游兄,你的才学与见识,不应埋没于此。待我回京,定会向陛下奏明你的冤情,为你翻案。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中并无波澜。
回去回到那个吃人的名利场
我摇了摇头:陆大人的好意,子游心领了。只是,京城于我,已是故国。这他乡之酒,虽浊,却能醉人。我已经,喝惯了。
陆远沉默了。
他或许不能理解我的选择。
但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想回。
那叶曾经被迫漂泊的舟,如今,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港湾。
哪怕这个港湾,在世人眼中,是那样的简陋与不堪。
8
陆远走后,夜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依旧教我的书,种我的地,采我的药。
只是,陆远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上,投下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回去,还是不回
这个问题,在我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浮现。
我早已放下了对功名的执着,却无法完全割舍对父母的思念。
八年了,不知二老是否还健在。
又是两年过去,我来到夜郎,已整整十年。
这一年,京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先是年迈的老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新帝。
紧接着,新帝以雷霆手段,清算旧臣。
权倾朝野二十年的丞相魏严,被一道圣旨,削去所有官职,打入天牢,其党羽被一网打尽。
据说,抄没魏府时,搜出的金银财宝,富可敌国。其罪状,更是罄竹难书。
京城,变天了。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传到夜郎这个偏远的角落。
村民们在田间地头议论着,语气中带着一种朴素的快意。
我听着,心中却无半点复仇的快感。
魏严的倒台,是必然的。
一个人的权欲膨胀到极致,便会自我毁灭。这与我无关。
我只是,为那些被他残害的忠良,感到一丝慰藉。
初冬的一日,一队快马,打破了夜郎的宁静。
为首的,是一位面生的京官,手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他一路打听,找到了我的陋室。
当他看到我这个穿着粗布衣衫,正在院中劈柴的罪人时,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圣旨展开,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
……前翰林修撰苏子游,性行高洁,学识渊博,昔年为奸佞所害,沉冤莫白。今沉冤得雪,特召回京,官复原职,另有封赏,钦此。
官复原职,另有封赏。
这迟来的正义,在十年前,是我梦寐以求的。
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只觉得陌生而遥远。
村里的孩子们围了过来,他们不懂圣旨的意思,只是好奇地看着那些穿着华丽官服的陌生人。
阿牛已经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拉着我的衣角,眼中满是惶恐:先生,他们要把你带走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
前来宣旨的官员,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苏大人,车马已经备好,我们即刻便可启程回京。陛下,可还等着见您呢。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这间我住了十年的陋室,看了看院外那片我亲手开垦的菜地,看了看远处连绵的青山。
这里,有我十年的光阴,有我脱胎换骨的印记。
我沉默了许久,对那位官员说:容我,与乡亲们告个别。
告别的宴席,就摆在村口的榕树下。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村民们自家酿的米酒,自家种的蔬果。
他们一遍遍地向我敬酒,说着朴实无华的祝福。
老祭司握着我的手,用部族的语言,为我唱起古老的送别歌。
孩子们哭成一团,抱着我不肯松手。
我强忍着泪水,将我这些年编写的教材,我所有的书籍,都交给了阿牛。
以后,就由你来教大家识字了。
我走了。
坐在华丽的马车里,身上换回了干净的儒衫。
回头望去,夜郎的山,夜郎的村庄,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点。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十年前,我从京城被流放,身如不系之舟,满心悲愤。
十年后,我从夜郎被召回,心,却仿佛遗落在了那片蛮烟瘴雨之地。
这一次的旅程,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
9
马车疾行,半月后,京城的轮廓,再次出现在眼前。
十年了,京城似乎没什么变化。
城墙依旧高大,街道依旧繁华,只是街上的行人,换了一批新的面孔。
我被直接接入宫中。
新帝比我年长几岁,登基前,我们曾有过几面之缘。
他见我风尘仆仆,形容清癯,眼中流露出同情与愧疚。
苏爱卿,让你受苦了。是朕,是朝廷,亏欠了你。
我跪下行礼,声音平静:罪臣不敢。流放十年,于臣而言,亦是一场修行。
新帝扶起我,与我长谈。
他问我岭南的风物,问我民间的疾苦。
我将我在夜郎的所见所闻,如实以告。
我的话里,没有渲染自己的苦难,也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
我只是在讲述,讲述那些最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卑微与坚韧。
新帝听得动容。
他当即恢复了我翰林修撰的官职,并加封我为侍读学士,允我自由出入宫禁,随时向他进言。
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我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昔日的同窗故友,纷纷前来拜访。
他们有的在十年的党争中,几经沉浮,如今身居高位;有的则早已消磨了志气,成了官场的老油条。
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同情,有敬佩,也有几分探究。
他们想知道,这十年的流放,究竟把我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以一杯清茶,招待所有来客。
与他们聊的,多是些山水田园的闲话,或是经史典籍的学问,绝口不提朝政。
他们试探我,拉拢我,想将我纳入他们的阵营。
我却如水一般,让他们无从把握。
一日,我在翰林院整理旧籍,遇到了李默。
就是当年亲手将我送入天牢的大理寺少卿。
魏严倒台后,他因为举报有功,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升任了大理寺卿。
他见到我,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拱手道:苏学士,别来无恙啊。当年之事,实乃魏严逼迫,下官也是身不由己,还望学士海涵。
我看着他,神情淡然。
李大人言重了。我说,往事如烟,不必再提。
我的平静,让他感到了不安。
一个不憎恨、不报复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没有去天牢看魏严。
听说他一夜白头,在狱中疯疯癫癲,嘴里不停地念着报应。
他的结局,是他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我回到京城,像一个局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座名利场的潮起潮落。
他们追逐的权势,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们恐惧的倾轧,于我而言,不过是寻常风雨。
我的心,还留在夜郎的山水之间。
那十年,磨平了我的棱角,却也淬炼出了我真正的风骨。
那是一种,无欲则刚的平静。
10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但朝堂之上,新的党争苗头,已然出现。
一派是以新任丞相王敦为首的革新派,主张重典治国,严征赋税,以充实空虚的国库。
另一派是以几位元老重臣为首的保守派,认为应与民休息,轻徭薄赋。
两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新帝也举棋不定。
我始终保持沉默。
我每日的工作,便是整理古籍,为新帝讲解经史。
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个从蛮荒之地回来的书生,早已不谙世事,对朝政毫无见解。
王敦几次三番地向我示好,暗示只要我支持他,便可许我六部尚书之位。
我皆笑而不应。
终于,在一场关键的朝会上,两派的争论达到了顶点。
王敦呈上一份《新税法案》,提议将全国田税增加三成,并增设盐、铁、茶等数十种苛捐杂税。
他言辞激烈,称此乃富国强兵之唯一良策。
保守派的老臣们捶胸顿足,痛斥此举乃与民争利,竭泽而渔。
新帝面露难色,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默立不语的我。
苏爱卿,你有何看法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出列,手持一份奏章,缓缓上前。
陛下,臣无良策,只有一个故事,想讲给陛下与诸位同僚听。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我没有谈论任何高深的治国理论,也没有引经据典。
我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讲述了我在夜郎县的生活。
我讲了村民阿牛一家,如何辛苦一年,种出的粮食,交完赋税后,所剩无几,只能以草根树皮果腹。
我讲了老祭司的部族,如何因为官府强征他们赖以为生的山林来炼铁,而被迫迁徙,流离失所。
我讲了那场大旱,以及村民们在绝望中,如何为了引来一股救命的泉水而拼尽全力。
我的奏章里,没有一个华丽的词藻,没有一句激烈的抨击。
有的,只是一个个鲜活的名字,一串串真实的数字,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场景。
……陛下,国库之财,非从天降,皆取之于民。民富,则国强;民穷,则国亡。此乃万古不变之理。臣在夜郎十年,深知百姓之苦。增税三成,于京城诸公而言,不过是少吃一顿盛宴;于千万百姓而言,却是生与死的区别。
王相国所言之富国,若是以万民流离为代价,此等‘富’,不要也罢。此等‘强’,必不久矣。
我讲完了。
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
许多老臣,已是老泪纵横。
就连王敦,也面色煞白,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的话,没有攻击他个人,却从根本上,瓦解了他所有理论的根基。
新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走下台阶,亲自从我手中接过那份奏章。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
看完后,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苏爱卿,你为朝堂,带来了一股清风。
他当庭宣布,驳回《新税法案》,并下令成立巡查组,由我参与,前往各地,核查民生,重订赋税。
那一日,我没有看向王敦。
我知道,他完了。
不是我击败了他,而是他那套脱离了人的冰冷权术,在真实的民生面前,不堪一击。
我的胜利,是不战而胜。
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达到的降维打击。
11
我的那份奏章,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京城这潭深水,激起了千层巨浪。
它被抄录传阅,从朝堂到市井,人尽皆知。
我苏子游,不再仅仅是那个运气好被平反的探花郎,而成了为民请命的苏青天。
新帝对我愈发倚重。
巡查组之事,他几乎全权交由我负责。
我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或恃宠而骄。
我挑选的巡查组成员,多是些如陆远一般,有实干精神、不善钻营的正直官员。
我们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微服简行,深入乡野。
我们带回的,是一份份详实到令人触目惊心的民间疾苦报告。
这些报告,成了新帝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以此为据,开始大力整顿吏治,惩处了一大批贪官污吏。
而这些人,大多是王敦一派的核心成员。
王敦的势力,在这一次次精准的打击下,土崩瓦解。
他开始恐慌。
他试图反击,派人搜罗我的罪证,想故技重施。
但他很快便绝望地发现,我无懈可击。
我不结党,没有门生故旧。
我不营私,全部俸禄,除了维持最简单的生活,都用来资助我在夜郎建立的学堂。
我不贪恋权位,新帝几次想提拔我为尚书,都被我婉拒。
我像一个透明的人,活在京城的阳光下,没有任何阴影可供他利用。
他想用金钱美女来腐蚀我,派来的说客,连我的门都进不了。
他想用权位来拉拢我,我只回了一句:苏某之心,不在朝堂。
他彻底没辙了。
一个无欲无求的对手,是无法被战胜的。
满朝文武,都看清了局势。
曾经依附王敦的官员,纷纷与他划清界限,甚至反戈一击,揭发他的罪行。
众叛亲离。
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权力大厦,一砖一瓦地崩塌,却无能为力。
我依旧每日去翰林院点卯,去宫中为陛下讲书。
偶尔在宫中遇到王敦,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恐惧,还有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或许到死都不会明白,他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他自己永不满足的我执。
而我,早已在十年的流放生涯中,将那个执着于功名、执着于荣辱的我,放下了。
当一个人心中没有了自己,他的心中,便能装下整个天下。
当一个人不再为自己而战,他便能,战无不胜。
12
王敦的倒台,比魏严更快。
因为新帝的决心,比老皇帝更坚定。
在巡查组带回的铁证面前,王敦的党羽被一网打尽。
最终,清算到了王敦自己头上。
他被革职查办,抄没家产。
罪名,与当年的魏严如出一辙。
历史,总是在以一种惊人相似的方式,重复着自己。
宣判的那日,我没有去听。
我在自己的小屋里,临摹一幅夜郎的山水图。
笔下的山石,是我亲手触摸过的粗砺。
笔下的溪流,是我亲身蹚过的清凉。
画到一半,陆远来了。
他已因功被调回京城,任职户部侍郎。
他看着我的画,赞叹道:子游兄这画,已有大家气象。只是,为何不画完
我放下笔,说:景已尽,意未了。留白处,更有余韵。
他点点头,沉默片刻,道:王敦,被判了。流放,三千里,琼州。
琼州,比夜郎更南,更荒芜。
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他想见你一面。陆远说。
我有些意外。
见我何用
或许,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吧。
我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并非想要炫耀,只是觉得,或许应该为这段延续了十年的恩怨,画上一个句号。
在押解上路前的监牢里,我见到了王敦。
他穿着囚服,头发散乱,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再也不见昔日权相的意气风发。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
我来了。
为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我,我到底输在哪里我的计策,我的手段,哪一样不如你你这十年,不过是在山沟里苟延残喘,凭什么一回来,就能将我扳倒
他很不甘心。
我看着他,平静地回答:王大人,你从未输给我。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
输给我自己他狂笑起来,笑声凄厉,一派胡言!
你汲汲于权位,将天下百姓视为你攫取财富的工具,将国家社稷当成你实现野心的舞台。你的楼阁,建在流沙之上,根基不稳,所以风一吹,就倒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权位,没有财富,没有野心。所以我无所畏惧。我所说的,所做的,不过是把我看到的真实,告诉了陛下。是真实,击败了你的虚妄。
你所谓的‘不战而胜’,不过是你站在了比我更高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我的所有手段,都成了笑话。
王敦愣住了。
他反复咀嚼着我的话,脸上的狂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灰败。
他明白了。
他一生追求的,是术。
而我,在夜郎的十年里,领悟的,是道。
以术御道,如螳臂当车。
高处……他喃喃自语,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站得很高,其实,我始终在井底……
他颓然坐倒在地,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转身离去。
我知道,他心中的那座危楼,已经彻底倾塌了。
而我,也该去寻我自己的归处了。
13
朝堂的风波,终于平息。
新政在陆远等一干实臣的推行下,井然有序地展开。
大宣朝,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新帝多次召我入宫,要拜我为相。
苏爱卿,这相位,非你莫属。朕需要你,大宣的百姓,也需要你。
他的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满朝文武,也认为这是顺理成章之事。
他们都等着看我苏子游,如何从一个流放的罪人,一步步登上人臣之巅,完成这出最完美的逆转传奇。
然而,我再一次,让所有人失望了。
我跪在殿前,呈上了我的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奏章。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然臣才疏学浅,性情疏懒,实难堪当大任。臣斗胆,向陛下举荐陆远陆大人,其人品才干,皆在臣之上,堪为百官表率。
至于臣,十年流放,早已心属山野。京城繁华,非我所恋。恳请陛下,允臣致仕,归隐田园。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
新帝震惊地看着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爱卿,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十年沉冤,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道:陛下,臣十年沉冤,所求的,并非今日之高位,而是一个‘公道’。如今,公道已在,奸佞伏法,朝政清明,臣,心愿已了。
臣以为,人生之得失,不在于官位之高低,而在于内心之安宁。京城虽好,非我心安之处。夜郎十年,臣已找到心安之所。
我的话,平静而坚定。
新帝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从我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矫饰与退让。
他看到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超然物外的淡泊与自由。
他终于明白了,我这叶舟,是注定无法被任何港口所挽留的。
良久,他长叹一声,亲自将我扶起。
也罢。朕……准了。
他没有再强留我。
他知道,强留,也只是留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朕不能给你官位,但朕可以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天下之大,你可随处去得。若有需,朕的驿站,皆为你而开。
谢陛下。我再次跪拜,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我终于,可以去做那叶真正自由的,不系之舟了。
14
离京那日,天色晴好。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我那幅尚未画完的《夜郎山水图》。
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外的渡口。
十年前,我就是从这里,被押上官船,开始了我的流放之旅。
十年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心境,已是天壤之别。
江水依旧,远山含黛。
一艘小小的渔船,停靠在岸边。
船家是个憨厚的汉子,见我孤身一人,便问:客官,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
我笑了。
去哪里都好,顺水而下即可。
船家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登上小舟。
船家撑起长篙,小舟缓缓离岸,向江心驶去。
我回头望去。
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远去。
这一次,我的心中,没有悲愤,没有迷茫,只有一片空明的宁静。
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香。
我解开行囊,拿出那幅画,就着江风,将它展开。
画上,有夜郎的山,夜郎的水,夜郎的村庄和孩童。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蘸着江水,在画卷的留白处,题下了四个字:
身如不系之舟。
然后,我将笔扔入江中。
此后,我的人生,不再需要用笔来书写。
我要用我的双脚,去丈量;用我的双眼,去观看;用我的心,去感受。
船行至江心,我问船家:可有酒
船家从船舱里,摸出一个粗陶酒坛。
只有些自家酿的米酒,粗劣得很,客官莫嫌弃。
我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
酒味辛辣,一如当年在夜郎喝过的他乡之酒。
真烈。
真好。
我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江面上,传出很远,惊起一群水鸟。
身后,是功名尘土。
眼前,是江海余生。
从此,天涯海角,四海为家。
我,苏子游,曾是天之骄子,曾是阶下之囚。
而今而后,我只是我。
一叶漂于江湖之上,随风而行,听浪而歌的,不系之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