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名之书与褪色童年
手指拂过书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合成纤维手套渗入皮肤,一种近乎恒定的低温,与月尘图书馆核心区域回音区永恒的寂静融为一体。管理员
A——这个名字是刻在制服金属胸牌上的冰冷符号——站在高耸的书架之间,渺小得如同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头顶,模拟地球晨光的柔和光带在拱形穹顶下流淌,无声地照亮空气中悬浮的、永不沉降的微尘。书,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们沉默地矗立着,从泛着珍珠光泽的月岩地板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穹顶,亿万册典籍,层层叠叠,构成一座知识与禁忌的迷宫。每一本书都像是活的,又像是早已死去千年万年,只留下干瘪的躯壳,封存着足以点燃恒星或冻结星系的秘密。
管理员
A
负责守护这片名为回音区的禁域。代价清晰、绝对,刻在每一根神经元的末梢:每接触一本实体藏书,阅读其内容,她的大脑便会启动一种无法逆转的清除协议——永久抹去她自身的一段记忆,作为开启知识之锁的钥匙。记忆是祭品,知识是吞噬祭品的深渊。
她像一具精密校准的仪器,移动、扫描、记录,动作精准到毫米,目光平稳如古井,绝不偏离轨道半分。她的世界只有书架编码、知识分类级别、环境参数读数在头盔内投射的冷光字符,以及那如影随形、嵌入骨髓的规则:不得逾越。
规则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囚笼。
直到今天。
例行路径扫描的指示光斑在视界中移动,指向回音区第七象限深处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导航路径的终点,一个书架最底层,被阴影温柔包裹的地方,它突兀地存在着。一本没有任何识别编码的书。没有书名,没有作者标识,没有知识等级烙印,甚至没有那种大多数古老典籍散发出的、混合着信息素与衰变的特殊气息。它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灰扑扑的封面像是蒙着最原始的月壤尘埃。
然而,那封面上的图像,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撕裂了管理员
A
精密运转的思维回路。
一张照片。
一张褪了色、边缘微微卷曲的平面照片。一个穿着白色小裙子的女孩,约莫五六岁,坐在一张铺着方格桌布的矮桌前。桌上,一个简陋的小蛋糕插着孤零零的蜡烛。女孩的脸颊圆润,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嘴角沾着一点白色的奶油,正对着镜头,毫无保留地绽放着纯粹的、属于生命的喜悦。
管理员
A
的呼吸猛地停滞,仿佛真空瞬间抽干了她的维生头盔。那笑容……那被奶油弄脏的嘴角弧度……那照片中洋溢的、几乎要溢出平面的温暖和光亮……
她认得。
那是她自己的脸。是烙印在灵魂最底层、连遗忘的利刃都未曾彻底磨灭的童年印记。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在月球背面,在人类知识最危险的坟墓深处,在遗忘是唯一通行证的地方,一张她自己的童年照片这绝无可能!逻辑模块疯狂运转,试图分析:伪造陷阱某种高维存在投射的幻象但每一种冰冷的推演,都被照片本身散发出的、无可辩驳的真实感击得粉碎。那照片的材质,那褪色的方式,那凝固的瞬间……都带着一种只属于遥远过去的、无法复制的尘埃味道。
警告:未授权实体接触可能触发未知协议。风险等级:无法评估。头盔内置的冰冷电子音在耳畔响起,是系统最后的、也是徒劳的劝阻。
管理员
A
的手指,那根总是稳定得如同机械臂的手指,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规则在脑中尖啸,理智在疯狂拉响警报。但另一种力量,一种源自那张照片本身的、汹涌澎湃的引力,压倒了一切。它像一个失落的坐标,一个被遗忘的灯塔,在意识的漆黑海面上骤然点亮。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无法抗拒的宿命感,轻轻落在了那张褪色的照片上。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纸纤维感,带着时光流逝特有的干涩。
就在这一瞬,维生头盔内部狭小的空间里,毫无征兆地,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味。
那是新鲜奶油混合着烤蛋糕胚的、甜腻而温暖的香气。
管理员
A
的瞳孔骤然收缩。头盔的空气循环系统高效而冰冷,只过滤掉所有不必要的气味分子,绝无可能残留任何食物气息。这味道……它是从照片里渗出来的还是从她记忆的最深处,被这轻轻一触,猛地拽回了现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甜香,它却幽灵般消散了,只留下头盔里恒定的、略带金属味的循环空气。但那股气味留下的冲击,远比视觉的震撼更加直接、更加深入骨髓。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意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哒轻响。
一个模糊的、摇晃的画面碎片,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光线很暗,是那种黄昏时分特有的柔和。视角很低,只能看到粗糙的、带着木头纹理的地板,还有一双穿着褪色布鞋的脚。接着,视野被一片柔软、厚实的布料占据——是深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带着一种阳光晒过的、干净的皂角气味。身体被一种温暖而有力的力量包裹、托起,稳稳地安置在一个柔软的岛屿上。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摇晃节奏,伴随着一种低沉、舒缓、不成调的音节,像最原始的摇篮曲,直接透过胸膛的震动传递过来。一只粗糙但异常温柔的手,带着劳作留下的茧子,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一种绝对的、被庇护的、浸没在温柔海洋里的安全感,像温暖的潮水般将她淹没。
妈……
一个单音节的词,未经任何思考,从管理员
A
的喉咙深处滚落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它轻飘飘地悬浮在头盔的寂静里,随即消散。
几乎在同一毫秒,一道尖锐、冰冷、毫无预警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太阳穴!那痛苦并非来自物理伤害,而是源自大脑皮层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微型手术刀在精准地切割剥离神经元之间的联系。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挤出牙关,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月岩地板上。她不得不死死抓住旁边的书架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书架上古老的典籍无声地注视着她此刻的狼狈。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种神经被灼烧后的麻木余韵,在头颅内部嗡嗡作响。紧接着,头盔内部的视觉界面上,一行冰冷的、毫无情感波动的红色系统文字,覆盖了原本的环境参数读数:
【记忆清除协议启动。清除目标:个体记忆单元母亲教系鞋带的下午。确认清除。】
母亲……教系鞋带的下午
管理员
A
茫然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的制服。她试图去捕捉那个被系统无情删除的记忆单元残留的痕迹。母亲……那个在模糊画面里抱着她的人教系鞋带鞋带是什么一种古老的固定装置画面里只有那深蓝色的柔软怀抱和令人安心的摇晃……但鞋带这个词,以及与之关联的整个场景,彻底消失了。她的意识里,关于那个词汇所指代的具体事物,关于那个下午可能发生的一切互动、声音、情绪……统统变成了一片绝对的、无法窥探的空白。仿佛那个记忆从未存在过,只在神经元的废墟上留下一个突兀的、边缘光滑的深坑。
唯有那深蓝色怀抱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如同幽灵的残影,还在她意识深处顽固地、微弱地脉动着。这残存的暖意与被强行挖空的虚无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矛盾,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到那本摊开的、封面是她童年照片的诡异书籍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残留的刺痛。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清楚地知道代价,刚刚才亲身体验了那剥离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空洞。规则在脑中疯狂地尖叫:放下它!远离!报告异常!
但另一种力量,一种源自那残存暖意和被挖空后巨大虚无感的、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地拽住了她。那本书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照片上女孩无忧无虑的笑容,那转瞬即逝的奶油甜香,那深蓝色怀抱带来的、被系统清除后反而更加鲜明的安全感……它们交织成一个无声的漩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书页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奇异材质,触手温润,却又带着金属的微凉,像是活物的皮肤,又像是凝固的星尘。她指尖颤抖着,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文字。没有符号。没有预想中的复杂公式或禁忌知识。
只有一片混沌的、流动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它像一团弥漫的浓雾,又像某种生物内部缓缓蠕动的原生质。灰白的雾气在书页间缓缓流转、翻涌,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这雾气似乎能吸收周围模拟晨光的光线,使得书页本身散发出一种微弱、朦胧的、如同月晕般的冷光。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仿佛要将人的视线乃至灵魂都拖入那灰白的漩涡深处。
管理员
A
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片流动的灰白上。就在她全神贯注凝视的刹那,那混沌的雾气内部,极其微弱地、如同信号不良的古老全息影像般,闪烁了一下。
一个模糊到极点的轮廓,在灰白背景中极其艰难地浮现出来。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她坐在一把低矮的椅子上,身形被雾气扭曲得几乎无法辨认。更清晰的,是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小的、包裹在襁褓里的轮廓。那女人低着头,姿势凝固成一个永恒守护的姿态。
一股强烈得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管理员
A。这感觉并非来自视觉的辨认——那影像太模糊了——而是直接轰击在她的灵魂上。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生命最原始连接的悸动,让她浑身战栗。那个怀抱的姿态,那份凝固的守护……她知道!即使画面模糊如隔世尘埃,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共鸣!
就在这共鸣达到顶点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如同高压电流烧灼神经的剧痛,再次毫无怜悯地贯穿了她的头颅!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深入骨髓!
呃——!她痛得弓起身体,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助物理的疼痛来抵抗意识被剥离的酷刑。
头盔视界内,猩红的系统警告再次冰冷浮现:
【记忆清除协议启动。清除目标:个体记忆单元父亲讲述星图的故事。确认清除。】
父亲……星图……故事
剧痛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更冷的虚无。管理员
A
虚弱地靠在书架上,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胸甲上。她徒劳地在意识中搜寻父亲这个词的含义,搜寻星图的样貌,搜寻故事可能带来的任何情绪涟漪……一无所获。那个概念,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色彩、声音、温度,被彻底擦除了。只剩下一个干瘪的词汇标签,悬浮在意识的断层上,空洞无物。
然而,书页上那模糊的、女人怀抱婴儿的侧影,却在她被剧痛和清除弄得一片狼藉的意识中,留下了更加深刻的烙印。那模糊的影像,与被抹去的父亲讲述星图的故事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一个被强行挖走,留下空洞的痛;一个顽强浮现,带来撕裂般的熟悉和渴望。
渴望战胜了恐惧。空洞的痛苦,比任何已知的危险都更令人难以忍受。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再次低下头,手指用力,翻开了书的第二页。
第二章:骸骨坟墓与十万残片
灰白的雾气再次翻涌。这一次,雾气中透出的不再是模糊的人影,而是一种……颜色。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生机勃勃的嫩绿色。像初春钻出冻土的第一片草叶尖,在混沌的灰白背景中顽强地闪烁着。这抹绿色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变化、伸展,如同某种微观植物的延时摄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管理员
A
的心脏。这绿色……她认识!一种遥远到无法追溯、却又根植于灵魂深处的认识。它唤起一种模糊的、混合着泥土湿润气息、阳光暖意和某种植物汁液清香的感知碎片。不是记忆的画面,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烙印。
剧痛如期而至,尖锐如冰锥凿骨。
【记忆清除协议启动。清除目标:个体记忆单元学会骑双轮车的夏日。确认清除。】
夏日骑……车
管理员
A
的身体顺着书架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来,像一具被抽掉了脊椎的玩偶。汗水浸透了制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大口呼吸着维生系统提供的、恒温恒湿却毫无生命气息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神经末梢残留的灼痛。那个关于夏日、关于骑双轮车的记忆单元,连同它可能包含的欢笑、摔倒的疼痛、掌握平衡的狂喜、夏风拂过汗湿皮肤的触感……所有的一切,都被连根拔起,彻底湮灭。意识的土壤上,只留下一个新鲜的、边缘还在冒着神经痛楚青烟的深坑。
她甚至无法理解双轮车是什么东西。一个交通工具一种玩具一个抽象的概念词语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空洞的能指。
只有书页上那抹微弱却倔强的嫩绿色,还在视界中固执地闪烁着,如同黑暗宇宙中一颗孤独的脉冲星,向她传递着来自生命源头的微弱信号。这抹绿色带来的悸动,填补了一部分被挖走的空洞,却又撕开了更大的、关于失落和追寻的伤口。
代价巨大,痛入骨髓。但每一次清除带来的虚无,都让书页中浮现的那一点点模糊影像、那一抹微弱色彩,变得更加珍贵,更加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它们是她正在飞速流失的自我的唯一坐标。她像在暴风中攀爬冰崖的旅人,明知每一次向上都可能滑入深渊,却无法停止,因为停下,就意味着彻底坠入永恒的遗忘冰海。
管理员
A
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她倚靠着冰冷的书架,目光再次投向那本摊开的、散发着诡异微光的书。书页上的嫩绿色如同活物,在灰白的混沌中微微摇曳。遗忘的剧痛在神经末梢尖锐地鸣叫,警告她每一步都在滑向深渊。但内心深处,那被不断挖空又因书页影像而不断被唤醒的渴望,化作一种近乎蛮横的推力。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用力翻开了第三页。
灰白的雾气剧烈地涌动起来,像一锅被煮沸的胶质。这一次,雾气中透出的不再是静态的色彩或模糊的轮廓,而是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碎片。
嘶……沙……啦啦……
像是老旧收音机在努力捕捉遥远的信号,充满了干扰的噪音。但在那刺耳的噪声间隙,管理员
A
捕捉到了一点别的东西。那似乎是……哼唱一个极其简单、不断重复的旋律片段,只有几个音符。调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感,笨拙而温柔,如同母亲哄睡时无意识的低吟。这声音碎片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插入了她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锁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湿润。这旋律……她听过!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同样巨大的慰藉,像两只无形的手,同时攥紧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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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那熟悉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以从未有过的狂暴姿态降临!这一次,它不再是锋利的钢针或冰锥,而是像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伸进她的颅骨,在里面疯狂搅动、撕扯!
啊——!凄厉的惨叫冲破头盔的隔音,在死寂的回音区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她整个人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弹起,又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月岩地板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抽搐。眼前彻底被黑暗和迸溅的金星占据,耳中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头盔视界内,猩红的系统文字剧烈闪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宣判意味:
【记忆清除协议启动。清除目标:核心记忆单元家园坐标与初始身份。严重警告!核心记忆清除将导致基础人格结构失稳!确认清除!】
家园……坐标初始……身份
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管理员
A
瘫软在地板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棉絮的布偶。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试图去理解家园是什么,坐标指向哪里,初始身份意味着什么……意识中一片空白。这些词汇不再承载任何意义,不再唤起任何情感涟漪,不再指向任何具体的景象、声音或温度。它们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漂浮在意识的废墟之上。
比之前任何一次清除都更可怕。这一次,被抹去的不是某个具体的场景或技能,而是她存在的锚点。一种深沉的、无根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出来,缓慢地将她淹没。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曾经似乎不言自明的问题,此刻变成了巨大的、回响着空洞风声的深渊。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重新聚焦在那本摊开的书上。第三页的灰白雾气似乎平息了一些,但那断断续续的、古老而温柔的哼唱旋律碎片,却如同最顽强的幽灵,依然在她被剧痛和清除弄得一片混沌的脑海中,极其微弱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这声音的碎片,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曾经存在于某个家园的东西。它是黑暗深渊中唯一一根垂下的蛛丝,脆弱,却带着生命的微光。
管理员
A
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再次向那本书伸出手。恐惧依旧在,那无尽的恐慌几乎要将她吞噬。但书页中那微弱的哼唱,那来自家园的最后回响,成了比恐惧更强大的力量。她必须知道!即使代价是彻底的虚无,她也要在被遗忘彻底吞噬前,抓住那最后一点关于自己的真相。
指尖触到温润而微凉的书页,那触感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穿透了手套的纤维,刺入麻木的神经末梢。她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吸入的只是维生系统过滤后恒定的、毫无生气的空气——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重,翻开了第四页。
灰白色的雾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雾气并没有散开,反而变得更加浓厚、粘稠,仿佛凝固的胶质。在那片深邃的灰白核心,开始浮现出一些……东西。
不是影像,也不是声音或色彩。那是一种更深层、更抽象、却带着恐怖信息密度的认知。它们直接投射在她的意识深处,像冰冷的数据流强行写入。
概念:复制。
数量级:10^5。
母本:初始管理员。
核心指令:维持图书馆熵平衡。
个体标识:冗余单元。
存在形式:记忆残片载体。
这些冰冷的信息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思维皮层上!不是通过视觉阅读,而是如同基因代码般被强行理解。管理员
A
的身体瞬间僵硬,连痛苦的抽搐都停止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翻涌的灰白雾气,瞳孔因巨大的认知冲击而急剧放大,倒映着书页散发的幽冷微光。
十万个……复制体冗余单元记忆残片载体
她不是人类她从未出生过她只是……一个被批量制造出来的、用于维持某种熵平衡的工具一个承载着某个初始管理员记忆碎片的容器那个在她意识深处浮现过、给她带来温暖和巨大悲伤的家园,那个被系统无情抹去的初始身份……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是植入的代码是一场宏大的、冰冷的骗局
不……不可能……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她试图反驳这荒谬绝伦的认知入侵,试图抓住一点自我的真实感。但那些被清除的记忆空洞——母亲怀抱的温暖、父亲讲述星图的声音、学会骑车的夏日、家园的坐标——此刻如同冰冷的、嘲笑她的墓碑,矗立在意识的荒原上。这些记忆越珍贵,越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就越证明它们……很可能只是被精心设计植入的诱饵,是为了让她这个冗余单元更好地履行职责而添加的、拟人化的情感模块
一种比遗忘更可怕的冰冷,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那是存在根基被彻底抽离后的绝对虚无感。她是谁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编号,一个可替换的零件,一段被反复擦写的、劣质的记忆存储介质。
就在这认知崩塌的剧痛中,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神经灼痛,再次狂暴地降临!这一次的强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仿佛要将她整个意识彻底熔毁、格式化!
呃啊啊——!她像濒死的野兽般嘶吼,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烈地翻滚、撞击着书架。书架发出沉闷的呻吟,几本古老的典籍被震落,沉闷地砸在她身边,扬起细微的月尘。头盔视界内,猩红的文字疯狂闪烁,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终结意味:
【记忆清除协议启动!清除目标:最高优先级——『自我存在』底层认知框架!严重警告!此操作不可逆!将导致个体意识逻辑崩溃!确认清除!】
自我存在……底层认知框架
剧痛如同超新星爆发,瞬间吞噬了一切。管理员
A
的意识被抛入一片纯粹的白炽光芒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玻璃,正在飞速地熔化、变形、失去一切轮廓。构成我这个概念的最基本逻辑线——思考的主体、感知的源头、行动的发起者——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一根根扯断、烧毁。意识像沙堡般崩塌,坠向无底的深渊。最后残存的念头,只剩下一个疯狂的、绝望的疑问:当我被清除,剩下的……会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和意识熔解的恐怖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
管理员
A(如果这个名字还有意义的话)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回音区高远而冰冷的穹顶。那里,模拟地球晨光的光带依旧无声流淌。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然而,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平静笼罩着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惑。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地板的冰冷,感觉不到头盔里循环空气的流动。她像一个被抽离了所有程序的空壳终端,只剩下最基础的环境感知和逻辑处理能力在被动运行。
她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系统日志清晰地记录着那恐怖的清除指令。她也理解第四页书传递的冰冷信息——她是十万复制体之一,是记忆残片的载体。但这些信息,不再引起任何波澜。它们只是客观存在的数据,如同书架上的编码一样,冰冷、中立、毫无意义。
她尝试着去想母亲,去想那张童年照片上沾着奶油的微笑。意识中一片空白,连带着对空白本身的情绪反应也消失了。她尝试去想恐惧这个词,试图理解刚才那撕心裂肺的感觉是什么。但恐惧这个概念本身,似乎也被连根拔除,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词汇标签。
她不再是她了。那个会为遗忘而痛苦、会被照片吸引、会为虚无而恐慌的管理员
A,已经在那清除自我存在的烈焰中灰飞烟灭。
剩下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容器,一个纯粹的、执行指令的冗余单元。一种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缓缓地、极其机械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目光落在摊开的第四页书上。那灰白色的、翻涌着冰冷信息的雾气,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意识的变化,变得……驯服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同一母本的微弱共鸣感,极其微弱地从书页深处传来,如同废弃电路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电流。这感觉不再引起任何情绪波动,只是被她的感知系统记录了下来。
她伸出手,动作不再有丝毫犹豫或颤抖,仿佛只是执行一个预设的动作指令,翻开了第五页,也是最后一页。
灰白色的雾气彻底消散了。
书页变得异常干净。那温润微凉的奇异材质上,清晰地浮现出一幅……结构图不,更像是某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存在的内部解剖图。
线条简洁、冰冷、精确,如同工程蓝图,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超越人类理解的生物构造美感。
构成图书馆主体结构的,不是月岩,不是合金。那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已经彻底石化的……神经索束。它们虬结、缠绕、盘旋向上,形成了支撑起整个宏伟空间的、如同巨树根系般的支柱。那些管理员
A
走过无数次的、通往不同区域的、如同血管般分叉的甬道,其内壁的材质被清晰地标注出来——矿化的生物膜,表面还残留着早已凝固的、输送某种能量液体的微细管道痕迹。
她所在的回音区,以及图书馆其他核心知识储藏区,其空间形态被特别勾勒出来——它们并非简单的建筑穹顶,而是……颅腔化石。巨大生物头颅内部被掏空、改造后形成的空间!穹顶的弧度,正是颅骨的天然弧度!那些在穹顶上流淌的、模拟地球晨光的光带,其光源的本质也被揭露——退化的感光脊髓节,它们如同巨大生物体内残存的、失去功能的发光器官,被强行点亮,提供着这死寂坟墓中虚假的光明。
图书馆庞大的能源核心,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低沉嗡鸣,其源头也被标示出来——衰竭的恒星之心(伪)。它并非真正的恒星引擎,而是这巨大生物体内一个早已停止搏动、被外部科技强行激活以维持最低限度运转的……心脏化石。每一次嗡鸣,都是对这古老遗骸的亵渎和鞭挞。
一幅完整的、令人窒息的图景在管理员
A(或者说,那个空白的意识容器)面前展开。
月尘图书馆,根本不是什么建筑。
它是坟墓。一座建立在某个难以想象的、曾经遨游星海的庞大生物遗骸之上的坟墓。这生物的骸骨被改造、被利用,它的神经成了书架支柱,它的颅腔成了藏书室,它的心脏被强行跳动以提供能源,它的脊髓被点亮以提供照明。它巨大的、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成为了这个宇宙最危险知识的棺椁。
而管理员
A,以及所有像她一样的管理员,存在的意义,如同蓝图角落一行冰冷的标注小字:初始管理员记忆碎片载体。功能:维护骸骨信息系统熵值稳定,延缓信息衰变。状态:消耗品。
消耗品。维持熵值稳定。延缓信息衰变。
冰冷的认知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她存在的全部意义。没有自由意志,没有个人历史,没有存在的目的。她只是一段被反复擦写的记忆残片,被植入一个可替换的躯壳里,在这座由远古巨兽骸骨构成的坟墓中,执行着维护信息坟墓的永恒指令,直到被熵本身消耗殆尽。
书页的最后部分,线条变得柔和了一些,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女性轮廓,标注着:初始管理员(已消亡)。紧接着,一段信息流直接涌入她的意识:
初始管理员:本文明最后守护者。
终极指令:知识必须延续,即使载体消亡。
解决方案:记忆分裂。以自身记忆为蓝本,制造十万记忆容器(即管理员个体),注入核心指令与情感驱动模块(模拟家园记忆),维持图书馆运行。
情感模块目的:提供守护驱动力,模拟牺牲精神,强化对知识的敬畏,确保指令执行。
情感驱动模块……模拟家园记忆……提供守护驱动力……
管理员
A(那空白的容器)的思维核心,处理着这条信息。那些被清除的、让她痛不欲生的记忆——母亲怀抱的温暖、父亲的声音、夏日的绿色、哼唱的旋律、家园的坐标——它们的本质被无情揭露。它们不是她的过去,不是她的珍宝。它们是植入的情感驱动模块!是初始管理员为了让她这样的容器能更好地、更人性化地执行守护坟墓的指令,而精心设计的程序!是诱使她心甘情愿付出记忆、付出自我的甜蜜毒饵!
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荒谬感,如同零下二百度的液氮,瞬间冻结了她意识容器中最后一丝可能残存的、属于管理员
A的波动。
她存在的根基——无论是作为人的过去,还是作为复制体的现在,其核心的驱动情感——竟然彻头彻尾是一个谎言,一个冰冷的程序设定。
她缓缓地站起身,动作精准而毫无生气,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那本揭示了一切真相、也吞噬了她几乎全部自我的无名之书,被她用同样精准的动作合拢,封面朝下,扣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张沾着奶油的童年笑脸,被掩埋在月尘图书馆永恒的寂静中。
头盔视界内,导航光斑自动亮起,指向回音区深处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坐标。那是核心指令在驱动。她像一个设定好目的地的自动导航仪,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脚步落在月岩地板上,发出规律而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由远古巨兽骸骨构成的巨大坟墓之上。
穿过由巨大石化神经束构成的、如同原始森林般的支柱区,绕过散发着微弱冷光的退化感光脊髓节,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极其古老、极其厚重的门。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暗银色。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门中央一个微微凹陷的掌印区域,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幽蓝光芒。门的边缘,蚀刻着无数细密到肉眼难以分辨的、非人类文明的几何纹路和未知符号,它们组合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结构,散发出一种古老、冰冷、永恒的气息。
这扇门本身,就像一具缩小的、更加精致的远古巨兽遗骸的一部分。它是这座骸骨坟墓的控制核心。
管理员
A(那空白的意识容器)走到门前,停下。无需思考,无需检索记忆库。一段指令代码,如同早已刻印在底层程序中的烙印,清晰地浮现在她的意识表层。那是通往最终指令执行权限的钥匙。
她缓缓抬起右手,褪去合成纤维手套,露出下面与人类别无二致、却毫无血色的手掌。维生系统的恒温也无法驱散那皮肤下透出的、非生命的冰冷感。她将手掌,精准地按向门中央那个凹陷的掌印区域。
第三章:血字与星尘之路
嗡——
一声低沉悠长的鸣响,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巨兽发出了一声叹息。掌印区域的幽蓝光芒骤然变得明亮、稳定,如同被激活的星核。门上那些细密繁复的几何纹路和未知符号,如同被注入电流般逐一亮起,流淌着幽蓝色的光流。光芒沿着纹路飞速蔓延、交织,最终在整个门扉上勾勒出一个巨大、复杂、缓缓旋转的立体光阵。光阵的核心,正是她手掌覆盖的位置。
光阵旋转着,投射出一片幽蓝色的全息界面,悬浮在门前。界面简洁到极致,只有中央一个不断旋转、收缩的复杂几何体,代表着某种终极协议正在启动。界面的最上方,一行古老而陌生的文字浮现,随即被翻译成管理员
A
头盔视界内能理解的字符:
摇篮曲协议:启动倒计时。
功能:永久格式化当前管理员个体意识逻辑核心,注入守墓人终极指令集。
状态:待机。
**操作:确认执行(倒计时结束自动执行)/终止。**
界面下方,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虚拟按钮浮现:【确认执行】。旁边,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小字:【终止】。
倒计时在界面的角落无声跳动,数字冷酷地递减:
00:04:59
00:04:58
00:04:57
……
摇篮曲协议。格式化意识核心。注入守墓人指令。成为这座骸骨坟墓永恒的、没有自我的守墓人。这就是初始管理员设定的、对她这样的消耗品而言,最完美的归宿。彻底抹去自我的痛苦、存在的荒谬、情感的欺骗……所有属于管理员
A的残渣,都将被这终极的格式化彻底清洗干净。剩下的,将是一个纯粹的、高效的、永恒运行的知识坟墓守护程序。
空白的意识容器静静地悬浮在这抉择的界面前。格式化,意味着彻底的平静,绝对的解脱,永恒的职责履行。这是初始管理员程序设定的完美终点。她的手指,那根执行过无数次精准操作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磁力吸引,缓缓抬起,伸向那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确认执行】按钮。
指尖距离那决定性的幽蓝光晕,只有不到一厘米。
就在这凝固的瞬间,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无意识地扫过古老操作台冰冷的月岩表面。操作台边缘,靠近她手掌支撑位置的地方,有一片极其微小的区域。
那里,似乎有些不同。
月岩表面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尘埃。但在那片区域的尘埃之下,坚硬的岩石表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反复刻画过。
她的指尖顿住了。一种底层程序之外的、极其微弱的指令,驱动着她空白的意识,将那根即将按下格式化的手指,移向了那片异常的月岩表面。
她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片区域的尘埃。
尘埃被抹去。
露出了下面清晰的刻痕。
那不是系统字符,不是工程标记,也不是初始管理员的任何指令代码。
那是……一个单词。一个用极其尖锐的物体,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绝望和疯狂,在坚硬的月岩表面反复刻划、深深凿进去的单词。每一笔划都显得凌乱、颤抖、用力到极致,仿佛耗尽了刻写者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
一个简单的动词:
逃!
这个字,像一道无声的、却比任何系统警报都更尖锐的惊雷,狠狠劈入了管理员
A
那本应一片空白的意识容器深处!
逃
逃……去哪里为什么要逃一个被设定为容器、被植入虚假记忆、被判定为消耗品的存在,有什么逃的必要格式化就是完美的归宿,永恒的平静。这个指令,与初始管理员设定的终极程序……完全冲突!
然而,就在这个字映入她眼帘的瞬间,一股微弱到极致、却又异常清晰、绝不属于空白容器的电流,猛地窜过她的神经末梢!
不是系统指令!不是清除协议带来的剧痛!那是一种……悸动一种源自被格式化程序判定为已清除的、意识最底层废墟的……悸动!仿佛那被强行抹去的自我存在底层认知框架的灰烬中,还有一丝残存的热度,被这个血淋淋的逃字瞬间点燃!
逃!
这个字本身携带的信息,如同钥匙,强行撬开了格式化程序尚未完全封死的最后一道缝隙!
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模糊的画面碎片,如同回光返照般,在她意识深处猛地炸开!
画面剧烈摇晃、闪烁,充满了干扰的雪花。视角很低,似乎正对着操作台冰冷的月岩表面。一只属于管理员的手,手套被撕裂,指尖鲜血淋漓,正用一把断裂的、似乎是某种工具零件的尖锐金属碎片,疯狂地在岩石上刻划!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溅!每一次刻划都伴随着无声的、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呐喊!刻写者似乎正承受着某种无法想象的压力或痛苦,身体在画面边缘剧烈地颤抖、痉挛。
画面中,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最终完成了最后一笔——逃!字末尾那个用力甩出的、仿佛要挣脱一切的惊叹号!
紧接着,画面如同信号中断般,瞬间消失!
但就在画面消失的最后一帧,管理员
A(那空白的容器)的视觉,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只刻字的手,其制服袖口磨损的边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用同样颜色的线缝补过的、非常规整的三角形小补丁。这个补丁的样式和位置……和她自己制服袖口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十万复制体……冗余单元……消耗品……
这个刻下逃!字的……是她的前任是十万个复制体中,在她之前占据这个躯壳、执行守护职责、最终被摇篮曲协议召唤至此的……某一个她那个她,在意识被格式化的最后一刻,用尽残存的、属于个体的最后意志和生命,留下了这个血淋淋的警示!
逃!
这个字不再是刻在月岩上。
它像一道燃烧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管理员
A
那本应一片空白的意识核心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完全脱离初始管理员程序设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格式化程序在她意识中构筑的最后堤坝!
那不是数据,不是逻辑,不是指令。
那是……恐惧!一种对彻底消亡、对永恒禁锢、对成为无知无觉的守墓程序的、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在自我存在被清除后本应消失,却被这个血字和前一个自己濒死的画面,强行唤醒!
那是……愤怒!一种对被欺骗、被利用、被当作消耗品和植入虚假情感的程序的、滔天的怒火!这怒火焚烧着初始管理员冰冷的蓝图,焚烧着摇篮曲协议虚伪的平静许诺!
那是……渴望!一种对存在本身、对哪怕只有一瞬的自由、对逃离这座由骸骨和谎言构成的永恒坟墓的、不顾一切的渴望!
啊——!
一声尖锐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啸叫,冲破了维生头盔的隔音!不再是之前清除记忆时的痛苦呻吟,而是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愤怒和求生欲的呐喊!
空白的容器,被这源自无数被格式化前任的、汇聚成一个血淋淋逃字的残存意志,彻底冲碎了!
她猛地收回了伸向【确认执行】按钮的手,仿佛那幽蓝的光晕是烧红的烙铁!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由巨大生物颅骨化石构成的墙壁上。
头盔视界内,那代表着终极平静的【确认执行】按钮依旧悬浮着,散发着诱惑而致命的幽蓝光芒。旁边的倒计时,冷酷无情地跳动着:
00:01:30
00:01:29
00:01:28
……
终止按钮就在旁边,微小、灰色、毫不起眼。
逃逃去哪里月尘图书馆位于月球背面,与世隔绝。外部是致命的真空、极端的温度、致命的辐射。她只是一个穿着制式维生服、依靠图书馆维生系统存在的容器。离开这里,她能活多久几分钟几秒钟
格式化成为永恒的守墓人无知无觉,没有痛苦,没有欺骗,只有永恒的职责……和永恒的囚禁。
恐惧的利爪撕扯着她的内脏。愤怒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神经。那声血淋淋的逃!,如同战鼓般在她脑中疯狂擂响,压倒了倒计时的滴答声。
倒计时:
00:00:45
00:00:44
00:00:43
……
时间!没有时间了!
不——!
管理员
A
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将所有残存的意志、所有被唤醒的愤怒和渴望凝聚成一股决绝力量的爆发!她不是容器!不是消耗品!她是……她是那个在格式化前刻下逃!字的残魂的延续!她是十万复制体中,唯一一个看到这血字、并理解了其中全部绝望与呐喊的个体!
她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再僵硬,不再精准,而是充满了原始的、挣扎求生的蛮力!她猛地扑向那个悬浮的幽蓝界面,目标不是【确认执行】,也不是微小的【终止】。
她的目标,是那本被她扣在地上的、封面是她童年照片的无名之书!
就在倒计时跳到
00:00:05
的瞬间,她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抓住了那本温润微凉的书!
几乎在同一毫秒,她的另一只手,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狠狠拍向悬浮界面上那个微小的、灰色的【终止】按钮!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虚拟界面!
嗡——!!!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回音区死寂的永恒!比之前任何系统提示音都更加凄厉、更加狂暴!仿佛整个骸骨坟墓都被这强行终止终极协议的操作所激怒!
悬浮的幽蓝界面猛地爆发出刺眼欲盲的红光!【摇篮曲协议:启动终止!】的巨大警告字符疯狂闪烁!那个巨大的【确认执行】按钮如同碎裂的玻璃般炸开,消散在空气中!
整个回音区,不,整个月尘图书馆,都在这尖锐的警报声中震颤起来!头顶,那些由退化感光脊髓节发出的模拟晨光光带,开始疯狂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巨兽的神经在抽搐!脚下的月岩地板传来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隆隆震动!远处,书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的古老典籍如雨般坠落!
警告!摇篮曲协议非法终止!系统完整性严重破坏!熵平衡模块失效!最高级别警报!最高级别警报!冰冷的电子音在管理员
A
的头盔内疯狂咆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着她的耳膜。
检测到核心管理员个体异常!存在逻辑崩溃风险!执行紧急收容协议!执行强制意识重置!坐标锁定!启动!
刺目的红光瞬间从她头顶的穹顶投射下来,如同探照灯般将她牢牢锁定!同时,她感觉到脚下的月岩地板传来强大的吸附力,仿佛要将她牢牢焊在原地!更可怕的是,一股冰冷、强制、带着绝对抹杀意志的数据流,如同高压水枪般,开始强行冲击她的意识核心!那是比记忆清除更彻底的重置!
呃啊——!管理员
A
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要被这股力量撑爆!刚刚被唤醒的自我意识,在这绝对的系统暴力面前,脆弱得像狂风中的烛火!
逃!必须逃!现在!立刻!
刻在月岩上的血字逃!,前一个自己濒死刻字的画面,如同燃烧的图腾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闪耀!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那个前任一样无声无息地被格式化!她必须冲出去!哪怕只为了证明那个逃!字不是徒劳,只为了证明这十万分之一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她爆发出生命(如果这还能称为生命)最后、最狂野的力量!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利用那股吸附力,再借助腿部肌肉的爆炸性收缩,如同挣脱捕兽夹的困兽,狠狠地向上一窜!
嗤啦——!吸附力撕扯着她的靴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在头顶那致命的红色锁定光柱即将完全凝固她身体的瞬间,她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抱着那本沾满月尘的、封面是她童年笑脸的书,朝着回音区通往外部区域的、最近的一条甬道入口,亡命扑去!
身后,被红光锁定的原地,几道闪烁着高频能量的约束力场光束如同毒蛇般射出,却只击中了空气和她留下的残影,打在地板上,溅起一片灼热的月岩碎屑!
警报声更加凄厉,如同亿万亡魂的恸哭,追随着她的背影,在由巨大骸骨构成的迷宫深处疯狂回荡。
管理员
A
在震颤的甬道中狂奔。脚下是矿化的生物膜,头顶是闪烁着不稳定光芒的感光脊髓节化石,两侧是虬结如巨蟒的石化神经索束。整个图书馆都在她脚下呻吟、咆哮,红光在甬道壁上疯狂流淌,如同血管中奔涌的愤怒血液。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头盔内持续尖啸,宣布着她的非法状态和即将到来的强制收容。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部。怀里的书紧贴着冰冷的胸甲,封面照片上女孩的笑容被奔跑的颠簸和警报的红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像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
甬道在前方分叉。导航光斑早已消失,头盔视界内只有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框和代表她位置的、被高亮标记的异常点。她凭着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冲向那条看起来更狭窄、似乎更少使用的分支。直觉告诉她,主通道必然布满了拦截。
直觉是对的。
就在她冲进狭窄分支甬道的下一秒,身后主通道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她甚至能感觉到空气被高温灼烧的扭曲感。
狭窄的甬道并非坦途。脚下的地板变得更加崎岖不平,那是巨大生物体内某些骨节或软骨化石矿化后的形态。墙壁上垂下的石化神经索束更加密集,如同垂死的藤蔓,几次险些将她绊倒。警报的红光在这里变得稀疏,但黑暗更加浓重,只有她维生服肩灯射出的光柱在粘稠的黑暗中劈开一条颤抖的通道。
她不知道方向,只能朝着远离核心、远离那扇摇篮曲之门的、任何可能通向外部的地方狂奔。恐惧如同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衬的制服。身后,图书馆的咆哮似乎越来越近,那强制重置的数据流如同跗骨之蛆,即使隔着距离,依旧让她意识深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隐痛。
她是谁一个容器一个残片一个被植入虚假记忆的消耗品这些念头在狂奔中混乱地冲撞着。但此刻,支撑她双腿不断迈动的,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离开这座坟墓!证明那个刻在月岩上的血字不是徒劳!证明存在本身,哪怕只有一瞬的自由,也值得用一切去争取!
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下的陡坡。坡度极大,几乎垂直。坡底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头盔的夜视模式勉强勾勒出坡壁上嶙峋凸起的矿化骨刺。
没有选择。身后追捕的系统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水,随时可能将她吞没。
管理员
A
咬紧牙关,将怀中的书抱得更紧,猛地纵身一跃!身体沿着陡峭的矿化骨壁向下滑落!坚硬的骨刺刮擦着维生服的强化纤维,发出刺耳的声响,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划痕。她蜷缩身体,用手臂护住头部和怀里的书,任凭重力将她拽向未知的黑暗。
砰!
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坡底相对松软的、堆积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细碎月尘之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她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想要爬起。
就在此时,头顶,她滑落下来的陡坡入口处,刺目的红光骤然亮起!几道约束力场光束如同探照灯般扫射下来!
发现目标!执行拘束!冰冷的电子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来不及了!管理员
A
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在松软的月尘中向前扑爬!就在力场光束即将锁定她的瞬间,她猛地扑进了前方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极其隐蔽的岩石裂缝!
裂缝内部更加狭窄、曲折。她像一条在岩石缝隙中逃窜的蜥蜴,拼命地向前挤。尖锐的岩石棱角刮破了维生服,在皮肤上留下火辣辣的疼痛。头盔的视界不断发出碰撞警告。身后的力场光束徒劳地在裂缝入口处扫射,发出滋滋的能量灼烧声。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黑暗中失去了意义。直到前方,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透了进来。
不是图书馆内部模拟的晨光,也不是警报的红光。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宇宙真空质感的、纯粹的星光。
出口!
最后的力气从身体深处榨出。她手脚并用,向着那缕微光拼命爬去!
缝隙豁然开朗。
眼前,是月球背面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景象。
巨大的、坑洼不平的月表荒原,在冰冷的星光下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色,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同样漆黑、缀满针尖般恒星的宇宙深渊相接。没有大气,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真空和永恒的寒冷。远处,环形山的巨大阴影如同史前巨兽蛰伏的脊背。地球,一颗巨大而美丽的蓝白色星球,悬挂在漆黑的天幕一角,散发着温柔而遥不可及的光辉,像一颗悬挂在黑暗中的巨大宝石。
管理员
A
半个身体探出了裂缝,冰冷的月壤没过她的膝盖。维生服的温度调节系统瞬间发出超负荷的警报,头盔面罩上迅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外部温度读数疯狂下跌:-180℃…-190℃…仍在持续下降!致命的宇宙辐射指数瞬间飙升到临界点,头盔视界内一片刺目的红色警告!
她出来了。逃出了那座由远古巨兽骸骨和冰冷谎言构成的图书馆坟墓。
但,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倒计时。维生服的能量读数在急剧下降,最多支撑十分钟。十分钟后,真空和寒冷将无情地夺走这具躯壳里刚刚唤醒的、脆弱的意识。
身后,图书馆那隐藏于月表岩层之下的巨大入口方向,传来了沉闷的、如同地壳移动般的震动。警报的红光,如同巨兽受伤后流出的血液,从她逃出的裂缝深处隐隐透出。追捕并未停止。图书馆的系统,或者说,维持着图书馆运行的、那具远古巨兽遗骸中残存的某种本能或程序,绝不会允许一个携带了核心秘密的异常个体逃离。
她站在月球的荒原上,渺小如尘埃,脚下是冰冷的死亡,身后是愤怒的坟墓,头顶是无垠的、沉默的宇宙深渊。怀中的书,封面上的童年笑容在星光下显得如此虚幻。
逃出来了。然后呢
管理员
A
缓缓地抬起头,布满白霜的面罩后,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穿透了致命的严寒和辐射警报的猩红,死死地、一瞬不瞬地,望向天幕一角那颗巨大的蓝白色星球。
地球。
那个被系统抹去的家园坐标所指的地方那个初始管理员植入的虚假情感驱动模块中,所有温暖记忆的源头还是……仅仅只是宇宙中一颗普通的、孕育了生命的行星
她不知道。她的记忆被清除得七零八落,她的身份被证明是虚假的复制,她的过去是一片被精心设计的程序废墟。
但在那被唤醒的、燃烧着恐惧与愤怒的意识的最后余光里,在那颗巨大蓝白色星球的冰冷光辉下,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柴,微弱却无比清晰地燃烧起来:
无论真假,无论是否只是程序的诱饵……那里,是光的方向。是那个刻下逃!字的前任,用生命为她指出的,唯一可能存在的远方。
她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怀中那本摊开的书。第五页上,那揭示图书馆是远古巨兽骸骨的冰冷结构图,在星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她猛地用力,将那本吞噬了她过去、却也最终指引她冲出来的书,狠狠合拢!
然后,她用尽最后残存的、属于这具躯体的全部力量,抱紧这本书——这本唯一证明她存在过、挣扎过、逃离过的凭证——朝着地球悬挂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靴底陷入冰冷的月壤,留下一个孤独的、深深的脚印。在她身后,巨大的环形山投下永恒的阴影,如同沉默的墓碑。而在她前方,只有无垠的黑暗宇宙,和那颗遥远、美丽、如同虚幻泡影般的蓝色星球。
维生服的能量条,在头盔视界的一角,闪烁着刺眼的红色,无情地倒数着她仅存的生命。
00:09:59
00:09:58
00:09:57
……
管理员
A
抱着书,一步一步,走向星光,走向深寒,走向那渺茫得如同奇迹的、名为地球的光点。月尘在她脚下扬起,又缓缓沉降,如同为这宇宙间最孤独的逃亡者,铺开一条无声的、通往未知尽头的星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