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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狗学人终成妄
江湖人都说魔教少主江烬是条疯狗。
可我爱上了名门正派的沈清梧,她喜欢的是她师兄那样端方如玉的君子。
我学着穿白衣,背琴谱,说话温声细语。
甚至背叛魔教,替正道围剿生养我的老巢。
直到沈清梧被暗器所伤,我撕碎琴谱拧断敌人脖子。血溅在她苍白的脸上时,我终于看清她眼中的恐惧。
后来正道庆功宴上,人人称颂楚公子救美。
我坐在最高的断崖,拨着不成调的弦。
原来疯狗披上人皮,终究变不成她爱的模样。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过断崖,抽得脸颊生疼。我盘腿坐在冰凉的岩石上,膝上横着那张形制古雅的七弦琴。手指搭上去,冰得骨头缝都发麻,像要冻进魂魄深处。
山风呜咽,卷起我身上那件素白得刺眼的长袍下摆。这料子金贵,顺滑如水,是照着楚云舟那厮惯常穿的式样,一针一线仿出来的。穿在身上却像裹了层僵硬的壳,硌得慌,连风都钻不透,闷得人心里发慌。
手指在冰冷的弦上无意识地划过,带出一串喑哑、破碎的音节,不成调子,在山风里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这曲子,我曾偷偷跟着沈清梧学了许久,指尖磨出血泡,只为弹出半分她垂眸抚琴时,那份令人心颤的沉静风致。如今听来,却像垂死野狗的呜咽,连这呼啸的风都盖不过。
指尖猛地一勾,一根弦铮地一声脆响,断了。尾音带着怨毒的震颤,消弭在凛冽的空气里。
也好。
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喉咙里却干涩得发苦。视线掠过断崖下极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楼阁,丝竹管弦之声被风揉碎了送上来,只剩下模糊暧昧的喧嚣。那是正道的庆功宴。庆他们铲除了魔教黑水崖这颗毒瘤。
庆功。
舌尖反复碾磨着这两个字,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那味道,像极了黑水崖地牢深处终年不散的霉味,混杂着新溅上的、滚烫的血腥气。
江湖人背后都叫我疯狗。我爹,那个被他们钉死在黑水崖总坛主座上的老魔头,倒是很欣赏这个称号。他总说,狼崽子就该有狼崽子的活法,撕咬才是本分。我从前深以为然,活得肆意张扬,刀口舔血,快意恩仇,从不在乎别人眼里的惧恨。
直到遇见沈清梧。
那是在江南烟雨朦胧的杏花渡口。她的船与我的乌篷小舟擦舷而过。她撑着一柄素净的油纸伞,立在船头,一身天水碧的衫子,衬得人如雨后新荷。侧脸线条清冷干净,目光沉静地望着迷蒙的雨雾,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市井气都被那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身边,站着她那位名满天下的师兄,楚云舟。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身姿挺拔如松,温言浅笑间,自有一股朗月入怀的端方气度。
那惊鸿一瞥,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扎进我心底最混沌的地方。平生第一次,我这条疯狗,尝到了名为自惭形秽的滋味。楚云舟身上那种光风霁月、温润如玉,像一面照妖镜,映出我满身的泥泞与戾气。沈清梧看向楚云舟时,眼中那种专注的、带着倾慕的清光,更是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痛。
原来,她喜欢那样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我开始笨拙地、疯狂地模仿楚云舟。我扔掉了惯常穿的玄色劲装,换上了和他如出一辙的、浆洗得硬挺的白袍。我找来最晦涩难懂的琴谱,强迫自己枯坐整日,用握惯了刀剑、沾满血腥的手去拨弄那些纤细的丝弦,指腹被磨破,血珠沁出,染红了冰凉的丝弦,我也只是胡乱擦去,再继续那不成调的折磨。我甚至刻意压低自己惯常张扬的嗓音,学着用那种温吞水似的调子说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泄露出半分骨子里的暴烈。
最可笑的是,我甚至背叛了生我养我的黑水崖,背叛了那个叫我疯狗的老魔头。当正道盟主私下找到我,许诺若助他们攻破黑水崖,便许我弃暗投明,甚至……或许能让我离沈清梧近一些时,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成了带路的恶犬。
围剿那日,黑水崖总坛杀声震天。我穿着那身刺眼的白衣,冲在正道队伍的最前面,比任何人都要急切,都要凶狠。手中长剑饮饱了昔日同袍的血,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雪白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片片刺目的猩红。我亲手打开了黑水崖最隐秘的机关,亲手将那些曾与我勾肩搭背、大碗喝酒的魔教兄弟引入了绝境。每杀一人,每前进一步,我都近乎病态地想着:快了,再快一点,把这些污秽都扫清!扫清了,我就能干干净净地站在她面前了!
总坛深处,火光冲天。昔日巍峨的殿堂在燃烧,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我看见了父亲。他被几柄长剑钉在象征着教主权威的巨大石椅上,须发戟张,怒目圆睁,至死都保持着咆哮的姿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冲进来的我,那里面没有惊愕,只有一种了然一切的、近乎悲凉的嘲讽。
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我握着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捏碎剑柄。胸中翻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呕吐的冲动。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只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低吼。那身刻意模仿来的白衣,早已被血污和烟尘染得面目全非,紧紧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如同无数冤魂冰冷的缠绕。
混乱中,我看到了沈清梧。她一身劲装,清冷如霜,正与几个负隅顽抗的魔教高手缠斗。她的剑法清逸灵动,带着名门正派特有的章法,剑光过处,如流风回雪。楚云舟就在她身侧不远,白衣依旧不染尘埃,剑势沉稳大气,将攻向沈清梧的招式一一化解,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想挡在她前面,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背叛了整个过往换来的、这身沾满血污的白。脚步刚动,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乌光!那乌光刁钻狠辣,从一个燃烧倒塌的屏风后死角无声射出,直取沈清梧毫无防备的后心!
是淬毒的透骨钉!
清梧!楚云舟的惊喝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凝固。我看到沈清梧闻声愕然回眸,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放大。那枚毒钉在她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一点致命的寒芒。
身体的动作比思绪快了千百倍。
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端方君子风,什么该死的琴谱礼法!
吼——!
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暴戾、所有伪装下的痛苦、所有源于血脉的疯狂,在这一声非人的咆哮中轰然炸开!那本被我小心翼翼贴身收藏、视若珍宝的古琴谱册,在掌心瞬间被狂暴的内力撕扯成无数雪白的碎片!纸屑混着烟尘,如同祭奠的雪片,在灼热的空气中纷纷扬扬炸开!
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凶兽,身影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血色残影,直扑那偷袭者藏身的角落。速度太快,快到连楚云舟的惊呼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
我甚至没看清那偷袭者的脸,五指如钩,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的脖颈,然后猛地一拧!那脆弱的颈骨在我掌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偷袭者眼中的惊愕和恐惧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浮现,头颅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了下去。
但这还不够!
心中那头被禁锢太久的凶兽彻底挣脱了锁链。滚烫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杀意如同岩浆喷涌,瞬间淹没了仅存的理智。我另一只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短匕——那柄曾无数次痛饮敌人鲜血、被我刻意藏在琴囊底下、属于江烬而非模仿者的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刺入那具尚未倒下的尸体心窝!
噗嗤!
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喷泉,猛地溅射出来。几滴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不偏不倚,正正溅在几步之外、刚刚被楚云舟护着转过身来的沈清梧脸上。
她那张总是清冷如玉、不染尘埃的脸颊上,此刻沾染着几滴刺目的、属于敌人的猩红。那点猩红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像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
整个喧嚣血腥的战场,似乎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燃烧的爆裂声、远处的喊杀声都模糊了,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沈清梧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那双曾让我魂牵梦绕、清澈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崩塌、碎裂。
先是极致的惊愕,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紧接着,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恐惧。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剧烈,仿佛我不是那个刚刚从毒钉下救了她的人,而是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凝固成一片死寂的、带着彻骨寒意的陌生。
她看着我,像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令人作呕的怪物。
那目光,比黑水崖地底最阴寒的玄冰还要冷,比淬了剧毒的匕首还要利。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所有精心构筑的、摇摇欲坠的人样,将我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妄念,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哐当。
沾满粘稠血液的匕首从我突然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我空洞的胸腔里炸开。
楚云舟一步抢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了沈清梧的视线。他飞快地掏出雪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小心翼翼地去擦拭她脸上的血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清晰地传入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清梧,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别怕…别怕…
他重复着,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
沈清梧的身体在他温声的安抚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有推开楚云舟,也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任由楚云舟护着她,转身,一步一步,远离这片血腥的修罗场,远离我这个刚刚撕下所有伪装的、令人恐惧的源头。
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和弥漫的硝烟中,构成一幅刺眼而和谐的画卷。楚云舟的白衣依旧纤尘不染,如同淤泥中盛开的雪莲。而我,僵立在原地,脚下是迅速蔓延开来的、粘稠温热的血泊,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衣,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像个被剥光了所有皮毛、丢在冰天雪地里的野兽,只剩下赤裸裸的、丑陋的伤口在寒风中抽搐。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背叛,所有忍着恶心去模仿的端正,都在沈清梧最后那一眼的冰冷恐惧中,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荒谬绝伦的笑话。
疯狗就是疯狗。
哪怕剐掉一身毛,打断满口牙,学着人的样子穿上衣服,装模作样地摆弄琴弦,骨子里流的,依旧是腥臭的、属于野兽的血。那血,永远洗不干净,也永远变不成她爱的模样。
断崖上的风更急了,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远处庆功宴的喧闹被风吹散,只余下一点模糊的光晕,像鬼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摇晃。
膝上的古琴,断了弦的琴弦无力地垂着。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握刀染血,后来笨拙地学人抚琴,再后来,又毫不犹豫地拧断脖子,捅穿心脏。掌纹里似乎还残留着粘稠的触感和浓烈的铁锈味,怎么搓都搓不掉。
呵。
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声干涩,哽在喉咙里,像破风箱抽动。
指尖拂过剩下的、绷紧的琴弦。没有曲谱,也不需要了。那些曾经视若珍宝、反复临摹的工尺谱,早已在总坛的血火里化为飞灰。我随意地拨弄着,指甲刮过冰凉的弦,带出喑哑、粗粝的噪音,不成腔调,却异常贴合此刻胸腔里那片荒芜的回响。
风灌进嘴里,呛得喉咙发痒。我仰起头,对着漆黑如墨、连一颗星子都吝于出现的夜空,张开了嘴。没有酝酿,没有修饰,只有一股从五脏六腑最深处、从骨髓缝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浊气,混着血腥味和雪沫的冰冷,冲口而出:
我拆了骨学他模样——
声音嘶哑,劈裂在风里,带着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硬抠出来的。
血却烫坏新衣裳……
风猛地一噎,卷起地上的碎雪,扑了我满脸。冰凉刺骨。
远处那点庆功宴的光晕,似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又或许只是错觉。
2
腥红腔调断崖狂
那不成调的嘶吼被狂风粗暴地塞回喉咙,呛得我弓起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胸口那处看不见的、被沈清梧目光刺穿的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咳…咳咳…嗬嗬…
笑声混着咳喘,像濒死野兽的哀鸣。风雪趁机灌进敞开的衣襟,冻得我浑身一激灵,那点强撑的、荒谬的释怀假象瞬间碎得渣都不剩。
什么释怀全是狗屁!
指尖狠狠抠进冰冷的琴板,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我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山下那片模糊的光晕,那虚伪的、属于胜利者的喧嚣。
我拆了骨学他模样,血却烫坏新衣裳……
这两句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在空荡的胸腔里烫着。学他学楚云舟那个……伪君子
一个冰冷到骨髓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带着剧毒般的力量,刺破了所有混乱的迷雾,清晰得令人战栗:
那枚淬毒的透骨钉……真的是冲着沈清梧去的吗
当时场面混乱,杀声震天,谁会特意选择一个如此刁钻、几乎不可能被察觉的角度,去偷袭一个并非首要目标的女弟子沈清梧固然是清微派翘楚,但比起她师父、比起正道盟主……她值得一个如此隐蔽、如此致命的暗器
除非……
除非那枚毒钉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沈清梧!
除非那枚毒钉,是冲着当时正与沈清梧并肩作战、看似毫无防备的楚云舟去的!只是时机、角度、沈清梧下意识的走位……阴差阳错,让那枚毒钉看上去像是射向了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谁会想杀楚云舟在那种正道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刻
魔教残党垂死反扑当然有可能。但……为什么偏偏是楚云舟为什么不是盟主不是其他更显赫的目标
一个更阴暗、更符合黑水崖生存法则的答案,带着血腥的寒气,从记忆的深渊里浮了上来——功高震主,借刀杀人!
正道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楚云舟,出身名门,天资卓绝,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深不可测的城府和野心。他年纪轻轻便声名鹊起,隐隐有成为下一代正道领袖之势。这光芒,是否早已刺痛了某些老家伙的眼睛这场围剿,他风头太盛,功劳太大。
若他在最后关头不幸死于魔教余孽的毒钉之下……谁会深究谁会怀疑只会为这位天妒英才的少侠洒下几滴惋惜的泪,而他空出来的位置、积攒的声望,自然有后来者瓜分享用!
而沈清梧……她只是恰好挡在了那把借来的刀前面!她成了这场肮脏算计里最无辜的祭品!
而我……我江烬,这条被愚弄、被利用、亲手毁灭了家园的疯狗,在那一刻,成了那把刀最完美的执行者!我扑过去,拧断了刺客的脖子,用最血腥、最野蛮的方式,抹杀了所有可能指向幕后黑手的线索!我的狂暴,我的失控,恰恰为这场嫁祸画上了最完美的句号!
嗬…嗬嗬嗬……
喉咙里溢出嘶哑的、破碎的笑声,比哭更难听。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如同两条毒蛇,缠绕着我的脊椎,一寸寸向上攀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猴子!
我以为我剥皮拆骨,学他温润如玉的模样,就能换来沈清梧垂怜的一瞥。结果呢我成了她眼中最不堪的怪物。
我以为我背叛所有,献上黑水崖的骸骨作为投名状,就能洗刷污秽,跻身光明。结果呢我成了正道铲除异己、借刀杀人的最佳工具!我这身沾满同袍和父亲鲜血的白衣,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们眼中一件随时可以丢弃、弄脏了也毫不心疼的破烂戏服!
学他模样
我对着山下那片虚假的光明,对着这片埋葬了我过去、也嘲笑着我现在的断崖,从齿缝里挤出冰渣般的低语,学他什么学他道貌岸然学他杀人不见血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温热的液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那点微弱的痛楚,却像火星,点燃了胸腔里沉寂的、属于黑水崖少主的野火。
血烫坏新衣裳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身早已被血污浸透、又被风雪冻得硬邦邦的白袍,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这衣裳……本就该是红的!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山下传来,打断了我的癫狂。不是庆功宴的烟花,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建筑结构坍塌的声音紧接着,那片原本还算规整的光晕猛地剧烈晃动、扩散开,隐约夹杂着几声凄厉的、被风扯碎的惊呼和喊杀!
变故陡生!
我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比意识更快地绷紧,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狼,瞬间进入了猎杀状态。所有的自怨自艾、所有的悲怆愤怒,在真正的危险和混乱面前,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冷酷压制下去。
山下……乱了
是魔教还有隐藏的死士反扑还是……正道内部那肮脏的算计终于图穷匕见,开始最后的清洗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机会!
一个逃离这可笑处境的机会一个……搅浑这潭水,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君子们也尝尝我今日滋味的机会
冰冷的杀意,如同断崖下终年不散的寒雾,丝丝缕缕地从我每一个毛孔里渗出,取代了之前的绝望和迷茫。那是一种更纯粹、更熟悉、也更令人安心的感觉——属于疯狗江烬的感觉。
我缓缓站起身,将那具断了弦的、象征着我可笑模仿的古琴,随意地一脚踢开。琴身撞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哀鸣,翻滚着坠入漆黑的深渊,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片混乱的光源,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点血腥期待的笑容。
戏台子塌了
我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那就……该我这条‘疯狗’上台,唱自己的调子了。
风雪更急,卷起我破烂染血的白袍,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我转过身,不再看那虚假的光明,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朝着山下那片混乱与未知的黑暗,纵身跃下。
断崖之上,只余下呼啸的北风,和一句被风撕扯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血腥味的嘶吼残音,固执地在空气中震颤:
拆骨学人终是妄——
一身腥红……才是我的腔!
风雪吞没了最后的声音,也吞没了那个试图披上人皮的身影。深渊之下,唯有黑暗,和一条挣脱了所有枷锁、重新亮出獠牙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