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参军时不知道,他珍藏的每封家书都是嫂子袁雪茹剪报纸拼的。
>他更不知道,那个总说家里都好的嫂子,独自埋葬了车祸身亡的大哥。
>两年后他戴着军功章回家,看见门口白花才知真相。
>你大哥走了两年,袁雪茹平静地补他的军装,债还清了,你安心回部队。
>他夺过她满是针眼的手:这次换我扛这个家。
>月光下收麦子时,她累倒在他怀里:我脏,别碰……
>他将军装裹住她颤抖的身子:从今往后,你是我秦昊堂堂正正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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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悬在营房顶上,白花花一片,晒得沙土地腾起一层晃眼的热浪。秦昊挺立在队列里,后背的军绿短袖早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梁骨上,又湿又黏。空气稠得化不开,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烫意。
秦昊!连长浑厚的声音劈开热浪,像一把重锤砸下。
到!秦昊猛地一个立正,脚跟并拢,鞋帮子撞得啪一声脆响,溅起几粒细小的沙尘。
连长大步走到他面前,军帽下的眼睛锐利如鹰,将那枚小小的、亮得刺眼的铜质军功章别在了他左胸的口袋上方。金属的边角压在军装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甚至微微嵌入皮肉里,留下一个清晰的、灼热的印记。
好小子!给咱们连争光了!连长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拍得他身子微微一晃,考军校的名额,有你一个!好好干!
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秦昊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用力抿紧嘴唇,把喉头那股几乎要冲出来的哽咽死死压下去,只有挺得笔直的胸膛和微微发颤的手指泄露了心底翻涌的巨浪。考军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坚实的阶梯,意味着离他年少时立下的那个模糊却滚烫的誓言,又近了一大步。他几乎能想象大哥宽厚手掌落在他肩头的温度,还有嫂子袁雪茹那双含着欣慰水光的眼睛。
队列解散后,秦昊几乎是跑着冲回营房的。他小心地从自己床头那个上了锁的小铁皮柜最深处,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解了好几下才把搭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是家书。
那是他在这个钢铁营盘里最温暖、最坚硬的支撑。信封都是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边角因为反复摩挲已经起了毛。他熟练地抽出最近的一封,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昊子:
熟悉的称呼跃入眼帘,秦昊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了一下,瞬间熨帖。他认得出来,这字迹是大哥的,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朴拙的力道,像大哥下地干活时犁出的沟垄,深而稳。
家里一切都好,莫挂念。雪茹前些天把东头那二亩地的苞谷收了,换了钱,给你攒着。爹娘留下的老屋,雪茹拾掇得亮亮堂堂,窗明几净。你在部队要听首长的话,好好练本事,争取早日提干。家里有我,你嫂子也硬朗,放心。
信很短,内容也总是这样大同小异,报个平安,说点琐碎的家常,最后总是不变的叮嘱——家里有我。大哥的口气永远那么笃定,像一座山。秦昊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几个字的轮廓,仿佛能触摸到大哥粗糙手掌的温度。
他没注意到,信纸边缘有些细微的凹凸不平。某个字的墨色似乎比旁边的要深一点点,像是后来补上去的。那字迹,仔细看,笔锋里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女子的清秀转折。
晚上,熄灯号响过很久,营房里鼾声此起彼伏。秦昊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方方正正的小窗棂,在地面投下一片银霜。他把那封家书轻轻按在胸口,隔着薄薄的军装背心和信纸,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地搏动。
大哥,嫂子……他无声地默念着,胸口被一股暖烘烘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等军校录取通知书下来,探亲假批了,他就能回去了。带着这枚沉甸甸的军功章,还有那个改变命运的好消息。他要亲口告诉大哥,他没给老秦家丢脸。他要好好看看嫂子,这两年,她一个人操持那个家,肯定更清瘦了。
几天后,探亲假的批条终于下来了,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却重逾千斤。秦昊收拾行装的动作快得带风,把那枚擦得锃亮的军功章郑重地别在军装内衬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临行前,他特意去军人服务社,用攒下的津贴买了城里时兴的雪花膏和一条浅蓝色的丝巾。雪花膏的玻璃瓶凉丝丝的,丝巾滑得像水。他想象着嫂子袁雪茹看到这些时,脸上会露出怎样温柔腼腆的笑意。大哥肯定又会在旁边嘿嘿笑着,说他小子乱花钱。
归乡的路途在期待中被无限拉长,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此刻也成了归心似箭的鼓点。秦昊靠窗坐着,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由北方的粗粝转向南方熟悉的青翠葱茏的田野村庄。离家越近,那股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独属于家乡的味道,仿佛已经萦绕在鼻尖。
终于,那个熟悉的小站台出现在视野里。火车哐当一声停下,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秦昊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车厢的,脚踩在故乡坚实温热的土地上,一股踏实感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气,拎起简单的行李,大步流星地朝着记忆里家的方向走去。
越走近那个叫槐树坳的小村,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越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着,几乎要撞破喉咙。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绿荫,蝉鸣声嘶力竭地鼓噪着。秦昊拐过最后一道熟悉的土坡,家——那座土墙黑瓦的老屋,终于完整地映入眼帘。
然而,脚步却在看清院门的那一刻,猝然钉死在地。
一股冰冷的寒气,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直冲头顶。
院门那斑驳陈旧的木门框上,赫然别着一朵小小的、用粗糙白纸扎成的花。
白花!
秦昊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根绷紧的弦猛地断裂。眼前的一切景物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朵惨白的纸花,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像一个冰冷的、不怀好意的狞笑,狠狠地扎进他的瞳孔里。
不可能!
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荒谬的幻觉。一定是看错了!家里谁……谁需要戴孝!大哥嫂子爹娘早就不在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院门前,颤抖的手指猛地伸向那朵白花。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纸瓣,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它,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下一刻,他像疯了一样,粗暴地一把将那朵白花从门框上扯了下来!脆弱的纸茎瞬间断裂,白色的纸瓣被揉得粉碎,簌簌地落在他沾满尘土的军绿色胶鞋上。
他用力推开虚掩的院门,沉重的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悠长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院子里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熟悉的石磨盘还在角落里,旁边堆着些柴禾。但堂屋正对着大门的土墙上,那个原本空着的位置,此刻却多了一张小小的、刺眼的黑白照片。照片被镶嵌在一个同样简陋的黑色小相框里。
照片上的人,笑容憨厚,眉宇间带着秦昊最熟悉不过的宽和与坚韧。
是大哥!
秦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大哥……一声破碎的、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嘶哑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冲进光线昏暗的堂屋,发红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四周,仿佛要找出什么证据来推翻这荒谬绝伦的噩梦。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靠墙那张破旧的方桌上。桌面上积了一层薄灰,只有一小片地方被擦拭过,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同样小小的黑色相框,里面是另一张大哥的黑白照片。
照片前,一个粗瓷小碗权作香炉,里面残留着几根早已燃尽的细香梗,只有一点灰白色的余烬。
秦昊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进入肺里,只有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显得有些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了。
袁雪茹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深色补丁的旧蓝布褂子,空荡荡地罩着她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身子。那张曾经如花似玉的脸庞,此刻清减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蜡黄,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堂屋昏暗的光线,却看不到多少波澜。
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了毛边的军绿色衬衣,正是秦昊留在家里备用的那件。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穿着灰线的缝衣针。
看到院子里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如纸的秦昊,袁雪茹的脚步顿住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胸前尚未摘下的崭新军功章,那点金属的光芒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团被揉烂的白色纸花上,又缓缓抬起,迎上他震惊、痛苦、充满难以置信和疯狂质问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
秦昊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袁雪茹,那双总是带着温顺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袁雪茹静静地站在堂屋的门槛内,背对着那张供着大哥遗像的方桌。她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像一株被风霜摧折过却依旧挺立的芦苇。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老屋。过了许久,久到秦昊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窒息而死,袁雪茹那干涩的嘴唇才终于轻轻翕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没有一丝起伏,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地、残忍地切割着秦昊的神经:
回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垂下去,落在自己手中那件需要缝补的旧军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那道裂开的口子。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你大哥……走了。
快两年了。
轰——!
秦昊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侥幸被碾得粉碎。快两年了他参军才两年多一点点!大哥……大哥在他刚走没多久就……走了
怎么……走的秦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袁雪茹抬起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隐忍的痛楚,快得几乎抓不住。
拖拉机……翻沟里了。她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沉重的记忆里挖出来,人……当时就没了。
拖拉机秦昊的脑子嗡嗡作响。大哥怎么会去开拖拉机他们家……他们家哪来的拖拉机
债……秦昊猛地想起信里大哥总说家里有我,想起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安稳,是不是……欠了债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袁雪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表情的动作,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苦涩。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旧军衬上,仿佛那上面的针脚才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都还清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尾音,年前就还清了。卖了些地,粮食,还有……那台惹祸的拖拉机零件,也抵了些钱。
卖地卖粮秦昊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大哥去世,嫂子一个人……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些信!那些写着家里都好、你嫂子硬朗、安心当兵的信!
一个可怕的、几乎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的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
信……秦昊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袁雪茹,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某种可怕的猜想而剧烈颤抖起来,那些信……是谁写的
袁雪茹缝补的动作骤然停住了。捏着针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沉默着,没有抬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起来。
这沉默,如同最残酷的宣判。
是你秦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那些信……都是你写的!
袁雪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终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迎上秦昊那双被痛苦和愤怒烧得通红的眼睛。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死死地抿着,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直线。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那沉默,那眼神里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平静,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昊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那些被他视若珍宝、在无数个疲惫孤独的军营夜晚反复摩挲、汲取力量的家书,那些大哥亲笔的鼓励和叮咛……此刻全都变成了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
每一封家书背后,都是一个女人独自吞咽血泪、粉饰太平的日日夜夜!而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努力和成绩!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令他几乎崩溃。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冰冷的土墙上!指骨与土墙碰撞发出沉闷的钝响,尘土簌簌落下。
袁雪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想去捡,动作却僵硬而迟缓。
秦昊的目光,就在这时,死死地钉在了她伸出的那只手上。
那只曾经也还算丰润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粗糙皲裂,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口和冻疮留下的暗红印记。而更刺眼的,是手指上那些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细小针眼!有些已经结痂,成了深褐色的小点,有些还红肿着,显然是新添的伤。
那些针眼……像无数只嘲笑的眼睛,冷冷地、无声地控诉着他迟来的荣耀和可悲的不知情!
是了,那些家书……报纸……剪刀……浆糊……还有这日复一日缝补浆洗、操持生计留下的痕迹!
秦昊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混合着血腥气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所谓的坚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伤痕累累的野兽,一步就跨到了袁雪茹面前,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伸出自己那只在训练场上磨砺得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攥住了袁雪茹那只布满针眼、想要躲藏的手腕!
啊!袁雪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被他拽得向前一倾。她惊恐地抬起头,撞进秦昊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和某种决绝光芒的眼睛里。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的手腕,滚烫的温度几乎灼伤她冰冷的皮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因极力克制而微微的颤抖。
嫂子!秦昊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往后……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死死地锁住她惊惶失措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个家,我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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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默契中往前碾。
秦昊的探亲假还有几天,他像一头沉默的牛,一头扎进了这个被死亡和债务掏空了的家。他不再提军校,不再提军功章,仿佛那些远在军营的荣光,都被这破败的老屋吸走了颜色。
天刚蒙蒙亮,灶膛里的火苗还没把锅底烧热,秦昊已经扛着锄头下了地。大哥留下的那几亩薄田,荒草几乎要盖过膝盖。他挥动锄头,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汗水很快浸透了那件缝补过的旧军衬,后背洇开深色的汗渍。
袁雪茹默默地跟在后面,手里提着水罐和干粮。她看着秦昊宽阔却紧绷的脊背,看着他锄草时那几乎要把地刨穿的力气,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低头把田埂边的杂草拢到一起。
晌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秦昊把锄头往地头一杵,抓起水罐仰头猛灌。凉水顺着嘴角流下,冲淡了汗水的咸涩。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扫过不远处另一块地——那是他们家最后剩下的一小块麦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子,在热浪里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成熟气息。
嫂子,秦昊的声音带着干渴的沙哑,那片麦子,该收了。
袁雪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片金黄在烈日下有些晃眼。她点点头:嗯,是时候了。这两天日头毒,正好打场。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往年收麦,是大哥和请来的短工一起干的活儿。今年……
秦昊没再说话,只是把水罐递还给袁雪茹,重新扛起锄头,走向了麦田的方向。他的背影在蒸腾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
第二天,鸡叫头遍,秦昊就起来了。他找出家里那把磨得锃亮的旧镰刀,在院里的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金属摩擦石头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袁雪茹也早早起来,蒸了一锅杂面馍馍,煮了几个鸡蛋,灌满一大壶晾凉的白开水。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仔细包好干粮,又把水壶拴牢。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两人就一前一后走进了那片金色的麦田。清晨的空气还带着一丝凉意,露水打湿了裤脚。秦昊脱下那件旧军衬,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褂子,露出结实黝黑的手臂。他弯下腰,左手拢住一把沉甸甸的麦秆,右手的镰刀贴着地皮,唰的一声轻响,麦子应声而倒,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
袁雪茹跟在他侧后方,也弯着腰,动作比他慢一些,却同样专注。镰刀割断麦秆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首单调而沉重的劳动号子。金黄的麦浪在他们身后一片片倒下,铺展在褐色的土地上。
太阳越升越高,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秦昊的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汗褂子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他直起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甩在地上,瞬间就被滚烫的土地吸干。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袁雪茹,她的脸晒得通红,汗水沿着她清瘦的脸颊滑下,滴落在麦茬上。蓝布褂子的后背也洇湿了一大片,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
嫂子,歇会儿,喝口水。秦昊的声音有些喘。
袁雪茹直起腰,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眼,摇摇头:不碍事,趁日头好,多收点。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走到地头,拿起水壶,却没有自己先喝,而是递给了秦昊。
秦昊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清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他把水壶递回去:你也喝点。
袁雪茹这才接过水壶,小口地抿了几下,喉头微微滚动。干裂的嘴唇被水滋润,稍微有了点血色。
短暂的休息后,两人又埋头割了起来。太阳似乎要把所有的热量都倾泻在这片小小的麦田上。空气里弥漫着麦芒的干燥气息和汗水蒸腾的咸腥味。秦昊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挥动镰刀都像在拉动一块生铁。腰背的酸痛更是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袁雪茹比他更吃力。她原本就不是干重活的体格,这两年又亏空得厉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弯腰都显得格外艰难,起身时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终于,在捆扎一捆割倒的麦子时,她弯下腰,想要把散开的麦秆拢紧,用草绳捆扎起来。这个平日里做惯的动作,此刻却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的金星炸开,耳朵里嗡鸣一片。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失去了支撑,直直地向旁边倒去!
没有预想中砸在坚硬麦茬上的剧痛。
一只有力的、带着滚烫汗意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秦昊在她倒下的瞬间就察觉了不对,扔下镰刀猛地扑了过来!
袁雪茹整个人软软地跌进了秦昊坚实的怀里。她的额头抵在他汗湿的、带着强烈男性气息的胸膛上,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阳光晒过的麦草气息。这突如其来的、毫无距离的接触让她瞬间僵住,随即是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别……她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绝望,放开……我脏……别碰我……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句我脏,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捅进了秦昊的心窝!
什么脏是汗水泥土还是这寡妇的身份是这世俗强加给她的、沉重的枷锁
一股混杂着无边怒火和剧烈心疼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秦昊所有的顾忌!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体更紧地、更坚定地拥进怀里!
嫂子!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这片寂静的、只有蝉鸣的金黄麦田里,如同宣誓:
看着我!
袁雪茹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茫然地抬起头。
秦昊的目光像燃烧的炭火,灼灼地、不容闪避地直射进她盈满泪水、充满惊恐和自卑的眼眸深处。那里面映着他布满汗水和尘土的脸庞,也映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今往后——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穿透她心中的重重迷雾,你,袁雪茹,是我秦昊——
他顿了顿,像是要给予这誓言最重的份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堂堂正正的妻!
话音落下的瞬间,秦昊猛地松开了拥着她的手臂,却在袁雪茹身体因脱力而再次微晃时,迅速而果断地解开了自己那件汗湿的、沾着泥土和麦芒的旧军衬的纽扣。
他利落地脱下这件带着体温和汗味的军衬,在袁雪茹震惊、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将这件象征着军人身份、也浸透了他今日所有辛劳汗水的衣服,用力一展,然后紧紧地、如同包裹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裹住了她单薄、颤抖、沾满尘土麦屑的身子!
带着他体温的、粗糙的布料瞬间包裹了袁雪茹。那上面强烈的汗味、阳光的气息、泥土和麦草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属于年轻男性的、充满力量和担当的气息,汹涌地钻进她的鼻腔,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包裹,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冰封的心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脏和不配,在这坚实滚烫的怀抱和这件带着他全部体温的军装包裹下,轰然崩塌。
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她的额头无力地抵在他只穿着汗褂、同样汗湿却无比坚实的胸膛上。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浸湿了他汗褂的前襟。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一直烫到秦昊的心底。
她没有再说话,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缝里泄露出来,肩膀在他怀里剧烈地耸动着。
秦昊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拥着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为她隔开这片灼人的烈日,隔开那些无形的、沉重的目光。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被汗水浸湿的发顶,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无声的痛哭。粗糙的手掌,带着厚茧,笨拙地、却无比轻柔地在她裹着军装的、瘦削的脊背上一下下拍抚着。
蝉鸣依旧在四周的树上声嘶力竭地鼓噪着,阳光灼烤着大地,麦田在热浪中无声地翻滚。但在这片小小的、被倒伏的麦子围拢的空地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她滚烫的眼泪,和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在诉说着一种无声的、历经劫难后终于破土而出的新生。
许久,袁雪茹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依旧靠在秦昊怀里,被那件宽大的军装紧紧包裹着,汲取着那份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力量。
秦昊低下头,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和沾着泪痕、泥土的脸颊。他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动作有些笨拙,却无比认真。
嫂子……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平静。
袁雪茹在他怀里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抬起头,最终却没有。
秦昊的目光越过她凌乱的发顶,望向地头那片被他们割倒了大半的金黄麦浪,又望向远处自家那沉默在烈日下的土墙黑瓦的老屋。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望向了某个需要他用一生去守护的、确定的未来。
我们,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清晰地落在袁雪茹的耳中,也落在这片沉默的麦田里,回家。
他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稳。袁雪茹裹紧身上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军衬,低着头,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抗拒。那件宽大的军装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只露出一段纤细苍白的脖颈。
秦昊弯腰,捡起地上的镰刀和水壶,又看了一眼剩下的麦子,然后转过身,走在前面。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为身后的人遮挡着灼热的阳光和未知的风雨。
袁雪茹裹着他的军衬,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脚下的麦茬有些扎脚,阳光依旧灼热,但她却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身上那件衣服残留的温度,和他刚才那句堂堂正正的妻,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她冰冷了太久的心底,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金黄的麦茬地,走向那座承载了太多悲伤和重负,却也将要迎来新生的老屋。身后,是倒伏的麦子和他们共同踩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阳光下,蜿蜒指向家的方向。
日子如同村边那条小河,缓慢却执拗地向前流淌。秦昊的探亲假结束了,带着对家的万般牵挂和不舍,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重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回到了纪律严明的军营。这一次离开,心境与两年前参军时已是天壤之别。窗外的景物飞逝,他紧握着口袋里那份来之不易的军校录取通知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通知书上那方方正正的铅字,不再仅仅是他个人前途的证明,更像是一份对嫂子的承诺,一个必须为他们未来撑起一片天的铁证。
军校的生活紧张而严苛。高强度的训练,繁重的课业,将每一分钟都挤压得密不透风。秦昊像一块投入熔炉的生铁,在汗水和疲惫中反复淬炼。熄灯号响过很久,营房里鼾声四起,他常常还就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或是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啃着艰涩的军事理论教材,演算着复杂的战术推演题。眼底熬出了血丝,人也瘦了一圈,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都要坚定。每一次快要被疲惫压垮时,眼前总会浮现出袁雪茹那双沉静却隐含期待的眼睛,想起麦田里她倒在自己怀里时那绝望的颤抖和那句我脏。这画面如同强心剂,让他一次又一次挺直脊梁,在书山题海里继续跋涉。
他的津贴,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其余全部一分不少地按时寄回那个遥远的小村。汇款单附言栏里,永远只有简单却有力的两个字:家用。他知道这点钱对于重建一个家来说杯水车薪,但这已是他此刻能给出的全部。
袁雪茹的信,依旧会定期寄到军校。信封还是那种最便宜的牛皮纸,但里面的信纸变了,不再是剪报拼凑的冰冷字块。是她亲笔写的字,一笔一划,带着一种久疏笔墨的稚拙,却无比认真。信的内容也变了,不再报喜不报忧。她会写家里新孵的小鸡仔,写田里刚出的青苗,写村里谁家又添了丁,也会写下雨天老屋哪处又漏了水,写她去镇上卖鸡蛋时遇到的趣事……琐碎、平淡,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分享。
秦昊每次收到信,都会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一遍遍反复地读。那些朴素的文字,像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风,吹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和孤寂。他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个家正在一点一点地、缓慢地恢复着生气,而嫂子袁雪茹那颗曾经冰封的心,似乎也在这种无声的倾诉和等待中,悄然融化着,萌发着新芽。
时光在紧张的学业和温暖的鸿雁传书中倏忽而过。又是一年麦收季节,军校难得的短暂假期批了下来。秦昊几乎是归心似箭,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笔挺的学员制服,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一次,当他风尘仆仆地推开那扇熟悉的、已经修葺过不再那么吱呀作响的院门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暖。
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整齐地码放着新收的柴禾。那扇原本有些歪斜的堂屋门,也换上了新的木板,刷了一层清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最显眼的,是窗台上摆着几个粗糙的瓦盆,里面栽种着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艳,红的、黄的、紫的,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曳,给这朴素的农家小院增添了几分难得的鲜活色彩。
袁雪茹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手里纳着一只厚厚的千层底布鞋。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看到门口一身军装、挺拔如松的秦昊,袁雪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清澈的涟漪。那里面盛满了惊喜,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然。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一抹温婉的笑意,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沉重负担的隐忍,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光彩。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嗯,回来了。秦昊也笑了,大步走进院子。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生机勃勃的野花,扫过修缮一新的门窗,最后落在袁雪茹明显比上次红润了些的脸颊上。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田。
他没再多说什么,放下简单的行李,径直走向墙角,拿起靠在墙上的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从未离开。
麦子熟了他问,声音带着笑意。
嗯,熟了。袁雪茹点点头,也拿起了另一把镰刀。
这一次,两人并肩走向那片翻滚的金黄麦浪。阳光依旧灼热,蝉鸣依旧喧嚣。秦昊熟练地弯下腰,挥动镰刀,麦子整齐地倒下。袁雪茹跟在他身边,动作也比上次利落了许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休息时,两人坐在田埂的树荫下。秦昊把水壶递给袁雪茹,她接过来,很自然地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他。没有推让,没有惶恐不安,只有一种经历了风雨后沉淀下来的默契和坦然。
秦昊看着袁雪茹被阳光晒得微红却不再蜡黄的侧脸,看着她低头整理被麦芒勾乱的发丝时,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流露出的恬静。他心中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念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探手入怀,没有拿出水壶,而是掏出了一个薄薄的、印着庄严国徽的红色小本子。
袁雪茹的目光被他的动作吸引,当看清那是什么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一本崭新的结婚证。
秦昊将那个小小的红本子,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袁雪茹微微颤抖的双手上。他的目光深邃而温柔,如同此刻穿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
嫂子,他看着她骤然涌起泪光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承诺,手续办妥了。组织上批了随军。
袁雪茹的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带着崭新油墨气息的封面,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缩。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又猛地抬头看向秦昊。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他眼中那份磐石般的坚定和温柔。
这……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复杂情绪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名分随军这是她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石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天堑!
秦昊伸出手,温暖而干燥的大手轻轻覆在她捧着结婚证、因激动而冰凉颤抖的手上。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磨砺出的厚茧,粗糙却无比有力。
从今往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烙印,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袁雪茹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鲜红的结婚证封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嫂子身份背后、默默吞咽一切苦楚的女人了。她是袁雪茹,是他秦昊堂堂正正的妻子!
她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将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攥得紧紧的,仿佛抓住了生命里最牢固的依靠。
傍晚收工回家,夕阳将小小的院落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秦昊洗净了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坐下吃饭。他走到堂屋正中的方桌前,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黑色相框上。相框里,大哥憨厚的笑容依旧。
秦昊静静地站了片刻,眼神复杂,有追忆,有告慰,最终沉淀为一片深邃的平静。他伸出手,将桌上那个小小的黑色相框,轻轻地、端正地挪到了桌子靠墙的最中央位置。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崭新的、还带着体温的红色结婚证,无比郑重地、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大哥遗像的正前方。
深沉的黑色,与鲜艳的红色,在昏黄的暮色里,形成了鲜明而震撼的对比。
袁雪茹端着饭菜从灶间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目光落在方桌上那红与黑的静默对峙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再次泛起水光,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和绝望,而是一种释然,一种告别,一种走向新生的复杂泪光。
秦昊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夕阳的余晖穿过门框,斜斜地映照在他脸上,勾勒出军人坚毅的轮廓,也柔和了他眼中的光芒。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无声的邀请和承诺。
袁雪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泪,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完整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历经沧桑后的沉静,有破茧重生的明媚,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她迈开脚步,走向他,将自己的手,稳稳地放入了那只等待的、宽厚而温暖的大手中。
两只手,一只布满操劳的痕迹和老茧,一只带着军人的粗粝与力量,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们的身影在拉长的夕阳里融合,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家字。
桌上,大哥在相框里安静地笑着。鲜红的结婚证如同燃烧的火焰,映照着遗像,也照亮了这个曾经破碎、如今终于重新完整的小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