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骨笛咽 > 第一章

漠北的雪,总比长安的更烈、更冷。
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刮过顾昀舟的脸颊,钻进他干裂的唇缝,刺得他骨缝里都泛着疼。他牵着那匹老军马,蹄子在积雪里踏出深深的坑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风雪模糊了路径,却模糊不了他心中的方向——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就在前方背风的山谷里,像一颗被岁月遗忘的星辰,静静卧在雪山深处。
坟前没有石碑,只有一块被风雪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边缘被摩挲得圆润温润。上面用刀刻着两个浅浅的字:清辞。字迹早已被五年的风雪侵蚀得模糊,却在凹陷的笔画里藏着无数个日夜的温度——那是他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的痕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名字刻进骨血,刻进这永无止境的孤寂里。
这是顾昀舟守在雪山的第五年。
五年前的长安,也是这样一场大雪。城隍庙的角落里,沈清辞倒在他怀里,心口插着那把他送的银匕——那是他亲手为她锻造的防身之物,刀鞘上錾着她最爱的缠枝莲,如今却成了穿肠的利刃。鲜血染红了他的大红喜袍,那刺目的红像活过来的蛇,顺着衣料蜿蜒爬行,钻进他的领口,烫得他心口剧痛。迎亲的喜乐声在庙外喧天,锣鼓敲得震天响,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眼里只有她涣散的瞳孔,唇边凝固的血迹,和那支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的、断了的狼骨笛。
清辞,别怕,我带你走。他用那身染血的喜袍裹住她,布料下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冷,像春日融化的残雪。他避开所有巡逻的禁军,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抱着他的珍宝在雪地里狂奔。老军马驮着他们踏碎了夜的寂静,马蹄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响,也踏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让她留在那座沾满鲜血和阴谋的城里,不能让她被那些肮脏的目光玷污。
后来他想起了他们的约定。那年桃花树下,她踮着脚尖摘花,发间落满粉白的花瓣,仰头问他:昀舟,漠北的雪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干净得能映出人影,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色他当时笑着揉她的头发,说:等我打完这仗,就带你去看,让你亲手接一片最干净的雪花。于是他一路向北,朝着漠北的方向狂奔,老军马跑死了三匹,他的手冻裂了无数道伤口,血痂结了又掉,掉了又结,沾在喜袍上,结成了暗红的冰碴。可他始终紧紧抱着她,哪怕指尖已经麻木,哪怕手臂早已失去知觉,也不肯松开分毫。他怕一松手,就连这最后一点温度也留不住了。
进入漠北地界时,天终于放晴。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在雪山深处寻了处背风的山谷,那里有潺潺的溪流,即使在寒冬也不封冻,叮咚的水声像她从前爱听的歌谣;有耐寒的松柏,四季常青,像她从不弯折的脊梁;开春时还会开满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紫的、蓝的,星星点点铺在草地上,像她绣帕上落的碎钻。他觉得她会喜欢这里,没有长安的喧嚣,没有人心的诡谲,只有天地间的辽阔与安宁。
没有棺椁,他便将自己的银甲拆了,一片片铺在她身下。那是他当年平定北境时,皇上亲赐的铠甲,甲片上还留着刀枪剑戟的痕迹,每一道划痕都藏着一段生死一线的过往。这副铠甲曾护他在万军丛中杀出重围,如今却只能护她长眠于冰雪之下。他亲手为她挖了坟茔,一铲一铲地刨开冻得坚硬的土地,手指被石块磨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雪地里,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梅,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清辞,你看,这里的雪真干净。他跪在坟前,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有长安的阴谋,没有侯府的鲜血,只有雪,只有我们说好的雪。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疼得他眼眶发酸,泪水刚涌出来就冻成了冰碴,挂在睫毛上,像一串串碎钻,晃得他看不清眼前的青石板。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断笛,笛身是用漠北最烈的白狼骨磨成的,温润如玉,却冰得刺骨。这是他亲手为她做的,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他还记得第一次在猎场抓到那只白狼时,它眼中的桀骜和不屈,像极了她骨子里的倔强。他将狼骨带回军营,夜夜打磨,篝火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手指被磨破了无数次,血滴在狼骨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又被他用砂纸细细磨去。他想给她世上最好的礼物,想让这笛声陪着她,护着她,却没料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他手里——断成了两截,沾着她的血,带着她最后的温度。
风吹过山谷,发出呜咽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顾昀舟坐在青石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山壁,闭上眼睛,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桃花的香气,带着长安的烟火,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他们初遇的那天,长安的桃花开得正好。他刚从边关打仗回来,一身风尘仆仆,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镇北侯府的宴席上,他本想找个角落清静,却被一阵清脆的笑声吸引。桃花树下,一个穿着鹅黄色罗裙的少女正踮着脚尖摘花,阳光透过花瓣洒在她脸上,映得她皮肤白皙,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春光。那就是沈清辞,镇北侯府的小郡主,长安城最娇俏明媚的姑娘,也是后来让他甘愿舍弃一切的人。
顾将军,听说你会吹笛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仰着脸问他,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像只灵动的小鹿。鬓边别着一朵刚摘的桃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略懂。他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想整理身上的铠甲,却发现自己浑身是汗,狼狈不堪。在她面前,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倒像个毛头小子。
那你能为我吹一曲吗就吹《凤求凰》。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不容拒绝的撒娇,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在心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那支普通的竹笛。他吹得生涩,甚至有些跑调,可她听得入了迷,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桃花瓣落在她发间、肩上,美得像一幅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边关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伤,都值了。
后来他便时常去找她。有时在侯府的花园里,她会提着食盒来,里面是刚做好的点心,甜而不腻;有时在长安的街头,她会拉着他去看杂耍,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在护城河边,她会安静地听他讲边关的故事,讲大漠的落日如何染红半边天,讲草原的雄鹰如何在风中翱翔。她总是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漠北的雪,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干净吗没有长安的尘土,没有宫里的算计
真的,比长安的雪干净一百倍。他握紧她的手,掌心温热。
那我们以后一起去看好不好等你打完仗,我们就去漠北,在雪地里堆雪人,在帐篷里喝奶茶,听风雪吹过帐篷的声音。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好。他答得坚定,以为一辈子很长,足够他实现所有的承诺,足够他陪她看遍世间风景。
他说要为她做一支最好的狼骨笛,她便天天缠着他问进度。昀舟,笛子做好了吗快了,再等等,要磨得光滑些,才配得上我的清辞。我都等了好久啦,你是不是忘了她会嘟着嘴撒娇,会偷偷跑到他的军营外等他,会把亲手做的点心塞给他,然后红着脸跑开,留下一路的香风。
那支狼骨笛做好那天,他特意选了个桃花盛开的日子。他在桃花树下为她戴上笛子,亲手为她吹了第一支《凤求凰》。笛声婉转,桃花纷飞,她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昀舟,我们要一辈子这样,好不好你守着家国,我守着你,等你老了,我就陪你回漠北,看一辈子的雪。
好。他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觉得拥有了全世界。那时的阳光正好,桃花正艳,未来像一幅铺展开的锦绣画卷,美好得让人不敢触碰。
他们成婚那天,长安的百姓都去看了。镇北将军迎娶镇北侯府的小郡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崭新的铠甲,胸前的红绸随风飘扬;她坐在花轿里,盖着红盖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狼骨笛,轿帘掀开的瞬间,他看到她眼底的羞涩与欢喜。他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却没料到,这只是悲剧的序幕。
北境战事再起,他不得不再次出征。临走前,她抱着他,眼泪汪汪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等你。那时她刚查出有孕,眉宇间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
放心,我还要带你去漠北看雪,还要吹一辈子《凤求凰》给你听。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将那支银匕放在她手里,这个你拿着,防身用,等我回来。
我不要防身,我要你平安。她把银匕还给他,却将那支狼骨笛塞到他怀里,你带着这个,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它会护着你的。
他带着那支骨笛上了战场,每当夜深人静,便会拿出来吹一曲。笛声穿过军营,穿过战场,仿佛能传到长安,传到她的耳边。他靠着这个信念,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次次杀出重围。他只想快点打完仗,快点回到她身边,看她日渐隆起的小腹,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可他没想到,长安的阴谋,比北境的敌人更可怕。
他凯旋归来时,迎接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丞相冰冷的脸和所谓的证据。顾昀舟,镇北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丞相将一叠书信扔在他面前,上面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岳父常用的落款小印都分毫不差,皇上震怒,命你亲手捉拿侯府满门,不得有误。
他如遭雷击,怎么可能岳父镇守北境三十年,鞠躬尽瘁,怎么可能通敌叛国那些书信漏洞百出,分明是伪造的!丞相,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岳父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叛国!
误会丞相冷笑一声,凑近他耳边,声音阴狠如蛇,顾昀舟,我知道你和沈清辞情深义重。你若乖乖听话,亲手将证据呈给皇上,我便保沈清辞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命,让她们去江南隐居,永世不再踏入长安。否则,便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他犹豫过,挣扎过。一边是养育他、信任他的岳父,一边是他视若生命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他看着丞相眼中的威胁,看着那些伪造的证据,最终选择了妥协。他以为牺牲侯府满门,总能换来她的平安;他以为只要忍辱负重,总有一天能查明真相,为岳父洗刷冤屈。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蛇蝎心肠的人,从来不会遵守诺言。
侯府满门抄斩的圣旨下达那天,他正在宫门外跪着,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求皇上开恩,求皇上放过沈清辞和孩子。可宫门紧闭,他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等他疯了一样冲回侯府时,看到的只有满地的尸体,冲天的火光,和那床染血的婴儿襁褓——那是他亲手为孩子缝制的,上面绣着小小的虎头图案。
他的岳父倒在正厅中央,手里还攥着兵符,眼中满是不甘和悲愤;他的岳母倒在卧房门口,身上插着一把刀,死前还保持着护着什么的姿势;他的家丁、仆从,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整个侯府变成了人间炼狱。
他找不到沈清辞,也找不到他们的孩子。直到禁军将他团团围住,他才在人群中看到了被押着的她。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头发散乱,脸上沾着血污,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株不屈的青松。看到他时,她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那眼神比任何指责都让他心痛。
清辞……他想冲过去,却被禁军死死按住,铠甲的边缘勒得他生疼。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顾昀舟,你说过会护着我的。
那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刀,狠狠剜在他心上,让他瞬间窒息。
他亲手将她送入天牢,亲手将自己钉在了耻辱柱上。牢里阴暗潮湿,他不敢去看她,却日日派狱卒送去干净的衣物和食物。他以为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却没想到,这只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三天后,他听到了狱卒的议论——丞相千金要嫁给镇北将军了,皇上亲赐的婚期,就在三日后。他冲到牢外,想质问她,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却看到她隔着牢门,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要娶她了她问,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千斤重的力道。
清辞,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为了……
不必解释了。她打断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狼骨笛,放在唇边吹了一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笑了笑,用力将笛子往墙上一撞,咔嚓一声,笛子断成了两截。
那一刻,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他的爱情,他的承诺,他的人生,都随着那声脆响,彻底碎了。
他甚至没能找到他们的孩子。那个刚满月的、眉眼像极了她的孩儿,那个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好好看看的孩儿,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场血色的浩劫里,连一块墓碑都没能留下。有人说孩子被活活打死了,扔在了乱葬岗;有人说孩子被扔进了火海,尸骨无存;有人说孩子被偷偷送出了城,不知去向。他派人找了很久,找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清辞,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顾昀舟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泪水混着雪水滑落,瞬间冻成了冰,我以为忍辱负重能换来生机,却没想到把你们都推入了地狱。我错了,清辞,我错了……
他一遍遍地忏悔,声音被风雪吞噬,连回音都没有。山谷里只有呼啸的风声,像是她的哭声,又像是孩子的啼叫,听得他心胆俱裂,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碎了一般。
他在雪山下建了间木屋,用石块和茅草搭成,简陋得遮不住风雪。冬天冷的时候,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冻得他整夜睡不着觉;夏天潮的时候,墙壁上渗着水珠,被褥都能拧出水来。他不再穿将军的铠甲,只着一身粗布衣衫,日日守在坟前。春天,他采来山谷里最早开的野花,插在坟头,红的、黄的、紫的,像把整个春天都搬到了她面前,轻声说:清辞,你看,花开了,像不像长安的桃花夏天,他在坟旁种上她爱吃的野草莓,悉心照料,等到果实成熟,便摘下来放在青石板上,仿佛她还能像从前那样,笑着递给他一颗,说:昀舟,你尝尝,好甜。秋天,他将晒干的野果埋在土里,说等来年春天就会长出果树,等果树长大了,就能为她遮风挡雨,就像他当年承诺的那样。冬天,他便坐在坟前,一吹就是一天的笛。
那支断笛吹不出完整的旋律,只有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泣,像诉,听得雪山里的狼群都远远避开,不敢靠近。有时吹着吹着,他会突然停下来,对着坟茔喃喃自语:清辞,你听,我吹得好不好你以前总说我吹得难听,现在是不是觉得好听多了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雪依旧,岁月无声。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漠北的严寒像附骨之疽,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筋骨。每到风雪大作的夜晚,他的关节便疼得像是被钝刀切割,常常整夜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咳得撕心裂肺。咳出的痰里带着越来越浓的血丝,染红了他用来擦拭的雪白手帕,像一朵朵在寒冬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凄厉而绝望。
他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那些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那些五年里日夜啃噬他的悔恨,早已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幻觉,有时会看到沈清辞穿着鹅黄色的罗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有时会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软糯地喊着爹爹,可他一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又是一年大雪,比往年的任何一场都要狂暴。雪片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在山谷里肆虐狂奔,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顾昀舟挣扎着从木屋里爬出来,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只能扶着老军马的背,一点点挪向那座孤坟。
老军马通人性,低低地嘶鸣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别。它也老了,鬃毛早已花白,走路时四肢都在打颤,却始终陪着他守在这雪山深处,守着一座孤坟,一段亡魂。
他靠在那块刻着清辞二字的青石板上,雪花落在他的发间、眉梢,瞬间便融化成水,又很快冻成冰碴。他掏出那支断笛,指腹摩挲着断裂处的尖锐棱角,那里还残留着她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
清辞,我来陪你了。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满了雪,泪水混着雪水滑落,在脸颊上冻出两道深深的冰痕,这次……我再也不会食言了。我们说好去看漠北的雪,我便陪你看一辈子……
他把断笛凑到唇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再吹一次那支未完成的《凤求凰》。可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笛声没能响起,只有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在青石板上,溅在那两个模糊的字上,像给清辞二字染上了最后的温度。
断笛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很快便被新的落雪掩埋。他的头缓缓垂落,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解脱的笑意,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五年的枷锁,要去赴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约定。
老军马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它的主人,看着他的身体渐渐被白雪覆盖,直到再也看不出轮廓。它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伤,然后缓缓跪下,将头贴在雪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风雪渐渐平息,山谷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座孤坟静静地卧在雪中,坟前的青石板上,清辞二字被鲜血浸润后,竟显得清晰了几分,仿佛她真的在回应他的呼唤。
多年后,有迷路的商旅闯入这片山谷,只看到两座紧紧相依的坟茔。一座没有石碑,只有一块刻着模糊字迹的青石板,石板旁埋着半支断骨笛;另一座连青石板都没有,只有一堆隆起的雪丘,旁边卧着一具早已冻僵的老马骸骨。
坟旁的木屋早已坍塌,只剩下一堆残破的茅草和石块,在风雪中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故事。据说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人会听到断断续续的笛声从山谷里传出,那笛声不成曲调,呜呜咽咽的,像一个男人在低声哭泣,又像一对恋人在轻声告别。
风吹过山谷,卷起地上的积雪,露出泥土里深埋的血色痕迹。那是顾昀舟咳在青石板上的血,是他当年刨坟时滴下的血,是沈清辞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血。三抹血色在冰雪下交融,终成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漠北的雪依旧每年落下,干净得像沈清辞当年憧憬的那样,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想亲手接一片雪花的姑娘,也等不到那个想陪她看一辈子雪的将军。
桃花谢了,再也没开过;笛声断了,再也没续上;故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只有漠北的雪,年复一年地落下,覆盖了青冢,覆盖了断笛,覆盖了所有的爱与恨、悔与痛。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被辜负的深情,那场未竟的约定,永远封存在这片冰冷的天地里,直到岁月尽头,直至万物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