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裁员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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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疯了。
真他妈疯了。
车窗外,海城的傍晚被这瓢泼大雨搅成了一锅黏糊糊的灰粥。路灯的光晕在密不透风的雨幕里艰难地晕开一小团、一小团的黄,活像隔夜馒头上的霉斑,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堵。高架桥彻底成了停车场,前车的红色尾灯在积水里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倒影,像一条条溺死的蛇。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尖锐地撕扯着湿漉漉的空气,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瘫在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冰凉的方向盘,那点皮革味混着车外汹涌扑进来的、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雨腥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妈的,这破班,上得跟西天取经似的,九九八十一难,一难不少。今天尤其难熬,主管那张油腻的胖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唾沫星子横飞地喷着降本增效、拥抱变化、结构性优化……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脑仁疼。同事们一个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空气凝固得能砸死人。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骤然亮起,惨白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是公司那个冷冰冰的、从来只发官方通告的破邮箱APP。心脏毫无预兆地往下猛地一坠,砸在胃袋上,闷得慌。手指有点僵,划开屏幕的动作都带着点不情愿的滞涩。
邮件标题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冷硬得像块生铁:【重要通知:关于员工岗位调整及补偿方案】。正文那套官方辞令,花里胡哨绕来绕去,核心意思就他妈一句:你,陈默,被优化了。补偿金数字后面那一串零,看着像嘲讽。
操!
一个字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砸在方向盘上。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响,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狼狈。一股冰凉的麻木感从指尖瞬间窜到头顶,头皮发麻,耳朵里嗡嗡作响。窗外那些刺耳的喇叭声、哗啦啦的雨声,一下子被推得很远很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优化优化你大爷!老子累死累活当牛做马五年,就换来这么个优化房贷怎么办下个月的车险呢苏晚一直念叨着想换的那个按摩椅……
苏晚。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噗地一下掉进心口那片冰冷的麻木里,烫得人一个激灵。眼前立刻浮现出她的样子。不是平时风风火火、说话跟点炮仗似的暴躁模样,而是……
今天早上出门前,她还窝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睡得红扑扑的脸,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迷迷糊糊地嘟囔:今天早点回啊……
下雨怪冷的……
心里那座摇摇欲坠的、名为成年男性尊严的破塔,哗啦一声,碎得更彻底了。但碎渣底下,又硬是拱出一点暖烘烘的东西,带着点蛮不讲理的劲儿。好歹……
好歹老子还有个家。家里头,还有个人在巴巴地等着。管他外面天塌地陷呢,回家,看见她那张脸,听她骂两句,好像这操蛋的世界就还能喘口气。
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猛地戳下去。删除。确认。那封该死的邮件连同那串冰冷的数字,瞬间从屏幕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不见为净!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皮革和雨水味道的空气灌进肺里,勉强压下那股翻腾的恶心。
堵吧堵吧!老子今天还就不信这个邪了!方向盘一打,油门踩得有点狠,车子笨拙地扭动着,硬是从瘫痪的高架车流里杀出一条血路,拐上了旁边一条黑黢黢的、平时鬼都不走的小路。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噼里啪啦地砸在底盘上。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的视野,又瞬间被更大的雨幕淹没。
2
扳手女侠登场
平时二十分钟的路,硬是在这狂风暴雨和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耗了快一个半钟头。终于,车子像条累瘫的狗,吭哧吭哧地停在了自家楼下那个熟悉的、用破旧蓝色塑料布勉强搭着的车棚里。熄火。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车顶传来的、密集得让人心头发紧的雨点敲打声,砰砰砰,砰砰砰。
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寒气的湿风猛地灌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锁好车,几乎是跑着冲向单元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大概也快被这鬼天气整抑郁了,反应慢了好几拍,才在我急促的脚步声里,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老旧的水泥台阶,一级,两级……
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一步跨三层。钥匙串在手里哗啦作响,金属的冰冷硌着掌心。
到了。熟悉的墨绿色防盗门。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拧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香和一点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满身的寒气和水汽。
晚晚!我回……
声音卡在喉咙里,后半截自动消音。
玄关的灯光下,我老婆苏晚,以一种极其震撼的造型,杵在那儿。
她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湿得那叫一个彻底,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平日里精心打理的栗色长发,此刻像被八级台风蹂躏过的海藻,一缕一缕地糊在她脸上、脖子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身上那件印着卡通大嘴猴的粉色珊瑚绒睡衣,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湿漉漉地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脚上趿拉着一双同样泡了水的毛绒拖鞋,可怜兮兮地吸着地上的水渍。
最绝的是她手里,居然紧紧攥着一把巨大的、闪着寒光的活动扳手!扳手上还沾着可疑的、亮晶晶的水珠。
她整个人气势汹汹地站在卫生间门口那片小小的水泊里,那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客厅蔓延。听见开门声,她猛地扭过头,湿头发啪地甩在脸颊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明晃晃的怒火,简直能把这满屋子的水汽瞬间蒸发干净。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大概有零点五秒。
看屁看!
苏晚的河东狮吼瞬间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差点以为楼道声控灯被她吼亮了,眼珠子不想要了!快给老子拿条干毛巾来!新的!厚的!在阳台柜子最上头!立刻!马上!NOW!
她手里的扳手还配合着吼声,朝我这边威胁性地挥了挥,带起一小片水珠。
哦……
哦哦!
大脑被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和听觉双重冲击搞得有点宕机,身体倒是先一步反应,像个被遥控的机器人,赶紧弯腰换鞋。拖鞋哪还顾得上!光着脚丫子踩在冰凉微湿的地板上,啪嗒啪嗒就往阳台冲。
还有拖把!蠢货!先把客厅门口的水给老子吸了!等着水漫金山开泳池啊!
她暴躁的指令追着后背砸过来。
知道了!马上!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踮起脚去够阳台柜子顶上的大浴巾,一边扯着嗓子应和。这场景……
跟预想的温馨重聚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裁员邮件带来的那点憋屈和茫然,愣是被苏晚这出落汤扳手女侠的硬核登场给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满脑子的赶紧执行命令别被揍。
3
鸡汤暖人心
怀里抱着厚厚软软的新浴巾,又抄起墙角的拖把,旋风一样冲回客厅玄关。先把浴巾像献宝一样递过去:给给给!新的!厚的!
苏晚一把夺过浴巾,胡乱地往头上、脸上、身上一顿猛擦,动作大开大合,带着股要把自己搓掉一层皮的狠劲儿,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嘟囔着:破水管!老破楼!早不爆晚不爆!老娘刚把汤炖上!气死我了!等会儿就打电话骂死房东!
我则认命地化身人形拖地机,吭哧吭哧地跟那滩不断扩大的水渍作斗争。拖把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冰凉的水汽顺着脚底板往上爬。眼角余光瞥见她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湿发被浴巾揉搓得乱蓬蓬的,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气得微微发红的侧脸。她身上的湿睡衣紧贴着,勾勒出单薄的肩膀线条。
修……修好了
我试探着问,拖地的动作没停。
哼!
苏晚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把擦得半干的头发往脑后一拢,露出一双依旧怒气未消但明显少了几分杀气的眼睛,老娘出马,还能有搞不定的就是那破阀门锈死了,费了牛鼻子劲!
她把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重重地扔在卫生间门口的塑料盆里,溅起几滴水花,宣告这场水患的终结。
就在我以为警报解除,可以喘口气的时候,空气里,一丝极其霸道、极其诱人的香味,像只无形的小钩子,慢悠悠地、却无比精准地,挠在了我的鼻子上。
鸡汤!
绝对是鸡汤!还是加了香菇、枸杞的那种老火靓汤的醇厚香气!跟我早上出门前闻到的那个味儿一模一样,但此刻经过几个小时的文火慢炖,那香气简直发生了质变,浓郁得化不开,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穿透了潮湿的空气和淡淡的管道铁锈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孔,然后一路往下,勾得空荡荡的胃袋猛地一阵痉挛,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这声音在刚刚结束抗洪抢险的安静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晚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她扭过头,湿漉漉的眼睛瞥了我肚子一眼,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她脸上那副扳手女侠的凶悍表情,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瞬间抹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
一种混杂着得意、催促,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别扭的柔和。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浴巾随手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搭,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径直走向厨房。湿透的睡衣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我拿着拖把,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有点懵。这变脸速度……
川剧大师看了都得竖大拇指吧
很快,厨房里传来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几秒钟后,苏晚端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的搪瓷汤碗出来了。碗口热气腾腾,白雾缭绕,浓郁的鸡汤香气瞬间爆炸开来,充满了整个空间。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快步走到餐桌边,把碗稳稳地放下,碗底接触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杵那儿当兵马俑呢
苏晚抬起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凶巴巴的,可语气却没了刚才的冲天火气,反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赶紧滚过来!趁热喝!一滴都不许剩!
她指了指那碗诱惑力十足的汤,凉了看我揍不揍你!
那碗汤,简直在发光。
金黄油亮的汤面上,飘着几颗圆润饱满的红枣和枸杞,像散落的宝石。隐约能看见底下沉着的、炖得酥烂的鸡肉块和吸饱了汤汁的香菇。热气袅袅上升,带着勾魂摄魄的香气。
胃袋又是一阵剧烈的抗议。什么裁员邮件,什么高架堵车,什么爆水管……
在这一刻,统统被这碗冒着热气的汤给挤到了九霄云外。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拖鞋都忘了穿,光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凉,但完全顾不上了。
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勺子。瓷勺碰到温热的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叮。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
嚯!
滚烫!烫得舌尖一麻!但紧随其后的,是难以形容的鲜美。鸡油的丰腴、菌菇的醇厚、红枣枸杞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暖流瞬间从食道蔓延开,熨帖了冰凉了一晚上的五脏六腑。那感觉,像是冻僵的人一头扎进了温泉里,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想叹气。
慢点!没人跟你抢!
苏晚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没好气地数落着,顺手把刚才擦头发的浴巾扯过来,胡乱擦了擦自己还在滴水的发梢。她没看我喝汤,眼睛盯着桌面,长长的睫毛垂着,上面还沾着点细小的水珠。
呼……
烫烫烫!
我龇牙咧嘴地哈着气,但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又舀了一大勺,这次学乖了,多吹了几下,太好喝了晚晚!真的绝了!这手艺,米其林三星大厨都得给你提鞋!
这话绝对是发自肺腑。这汤,简直是我这兵荒马乱、透心凉的一天里,唯一的、也是最他妈温暖明亮的救赎。
苏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像只被顺毛捋舒服了的猫:少拍马屁!赶紧喝你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这老母鸡可炖了快四个钟头了,费火。
4
便签藏玄机
我心里一暖,埋头猛喝。滚烫的鸡汤顺着喉咙下去,烫得胃里暖烘烘的,那股暖意似乎还顺着血液往四肢百骸流,连带着被裁员邮件冻僵的心脏都一点点回温、活泛起来。管他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高个子顶不住……
至少还有这碗汤,和眼前这个凶巴巴却给你炖汤的人。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我意犹未尽地刮着碗底最后一点浓稠的精华,勺子刮在搪瓷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啧,饿死鬼投胎。
苏晚嫌弃地撇撇嘴,站起身,锅里还有,自己去盛。
得令!
我乐颠颠地捧着空碗冲向厨房。
厨房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鸡汤香味。掀开大砂锅的盖子,白蒙蒙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鲜香。锅里,金黄的汤汁微微翻滚着,鸡肉块和香菇在汤里沉沉浮浮。
我拿起汤勺,探进锅里,准备再给自己来一大碗。勺子碰到锅底,感觉有点异样。不是鸡肉,也不是香菇,似乎碰到了什么薄薄的、有点硬的东西,贴在锅底。
嗯啥玩意儿
我好奇地用勺子拨了拨,把那东西捞了起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方方正正的便签纸。白色的纸已经被滚烫的汤汁浸透,变得软塌塌、半透明,边缘还染上了一点淡淡的油黄色。纸上的字迹是苏晚那特有的、带着点龙飞凤舞劲儿的蓝色圆珠笔字,虽然被水汽和油渍晕染得有些模糊,但依旧清晰可辨:
【喝完有奖励。】
五个字。
我捏着那张湿漉漉、油腻腻的便签纸,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热气腾腾的砂锅前。脑子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飞速倒带,闪回到大概……
半年前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周末晚上。
那天我俩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腻腻歪歪的爱情片,男女主为了生不生二胎吵得不可开交。苏晚看得直撇嘴,突然用手肘捅了捅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和认真:喂,陈默,要是哪天……我是说如果啊,你表现得特别特别好,让本宫龙心大悦了……她拖长了调子,像在琢磨一个特别重大的决定,我就给你个天大的奖励!怎么样
我当时正被电影里狗血的剧情雷得外焦里嫩,随口敷衍:啥奖励啊给我买个新显卡
切!庸俗!
苏晚嫌弃地白了我一眼,然后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朵,带着点恶作剧般的笑意,……奖励你……再当一次爹敢不敢
那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像在试探,又像在抛出一个诱饵。
我当时的反应是啥来着好像是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然后打着哈哈把这话题岔开了。后来,这事儿就像投入池塘的一颗小石子,咕咚一声,就沉底了,再没被提起过。
现在……
这张泡在鸡汤里的便签,这五个被油渍晕开的字……
这他妈就是她当初说的天大的奖励!
喂!你掉锅里了盛个汤磨磨唧唧!
苏晚不耐烦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打破了厨房里我石化般的寂静。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把那张湿漉漉的罪证塞进睡裤口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震得耳膜嗡嗡响。赶紧抄起大勺,舀了满满一碗汤,鸡肉香菇堆得冒尖。
端着这碗沉甸甸的奖励回到客厅,感觉脚下有点发飘。苏晚还坐在餐桌对面,正拿着手机刷着什么,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她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手里那碗堆成小山的汤,又落在我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喝个汤表情跟便秘似的,
她放下手机,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嫌弃,怎么嫌我炖的不好喝
没!怎么可能!好喝!好喝得能升天!
我赶紧坐下,拿起勺子,低头猛喝,试图用碗挡住自己肯定不太自然的表情。鸡汤还是那么香,那么暖,可喝进嘴里,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暖流好像有了生命,一路烫到了心尖上,又顺着血管乱窜,烧得脸颊耳朵都跟着发烫。
奖励……
二胎……
苏晚……
5
雨夜暖心话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旋转、碰撞、组合。裁员通知带来的冰冷和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的、带着巨大信息量的惊喜(或者说惊吓)彻底蒸发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调料铺子,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还咕嘟咕嘟冒着泡。有难以置信的眩晕,有被巨大馅饼砸中的狂喜,有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本能惶恐,还有……
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像这碗汤一样实实在在的暖。
我偷偷抬眼,飞快地瞄向对面。
苏晚似乎没再看手机了。她一只手托着腮,侧着脸,望着窗外依旧没停歇的瓢泼大雨。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还带着点湿气的柔和侧脸线条,鼻尖挺翘,嘴角……
嘴角好像挂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像偷吃了糖又不想被发现的小孩。那笑意很浅,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窗外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急躁的鼓点。但屋子里很暖。鸡汤的香气,干燥的浴巾味道,还有苏晚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沐浴露清香,混合成一种让人无比安心的气息。这气息牢牢地包裹着我,把外面那个湿冷、混乱、充满了裁员和高架堵车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我放下勺子,碗里的汤又下去了一半。胃里暖烘烘的,那股暖意似乎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带着点微麻的暖。心口那个被裁员邮件砸出来的大窟窿,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填满了。不是钱,不是工作,是……
是眼前这个凶巴巴的、会修水管会炖汤、还扔出个二胎奖励炸弹的女人。
晚晚……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干,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嗯
她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的雨,托着腮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脸颊。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还在。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口袋里那张湿漉漉的便签纸像块烙铁,烫得慌。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弯,出口却变成了:这汤……
真绝了。比我妈炖得还好。
妈的,怂了。直接问奖励是不是生二胎这种话,现在实在有点烫嘴。
苏晚终于转过头,白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废话两个字:废话!也不看看谁炖的!
她顿了顿,下巴朝我面前的汤碗一点,带着点命令的口吻,别光顾着拍马屁,快喝!凉了腥气!
遵命遵命!
我赶紧又拿起勺子,埋头苦喝。心里那点翻江倒海的心思暂时按了下去,但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行吧,不着急。汤在锅里,人在对面,日子……
好像也没那么糟。管它外面是裁员风暴还是倾盆大雨,至少此刻,这方寸之地,暖得让人想叹气。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些,不再是那种要砸穿世界的狂暴,变成了绵密的、催眠似的沙沙声。厨房里砂锅的余温还在缓缓散发着暖意,混合着鸡汤的香气,无声地填满了这个小小的家。
苏晚依旧托着腮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安静,完全没了刚才挥舞扳手时的暴躁模样。只有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金黄的汤,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片。口袋里那张被鸡汤泡软的便签,此刻仿佛也有了温度。
雨还在下。
但我知道,明天,太阳总会出来的。而且,家里好像真的要热闹起来了。